不好玩

我和冰站在街头。像是两棵落光了叶子，又被剁光枝条所以要靠近了取暖的街头梧桐树。

时间是腊月底，地点是莫愁大道和白雪路的十字路口，中百仓储对面。天色阴沉沉的，像是冰千年不变的脸色，随时都会绷不住了，沸沸扬扬的雪花飘落下来。

这是一个送别季节。我刚刚告别猪头，从新疆回来，而冰却要去往福建泉州的学校主持一些活动。四个小时以后的火车。刚刚猪头还打回来电话，让冰不要走，如果不走，他就放下手里的工作坐明天的飞机赶回来。我们三个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大概十五年了吧。十五年的时间，在短暂的人生当中，已经占了一个巨大的分量。

冰摇头说抱歉，学校需要他。猪头也就不好坚持，他了解冰的性格，固执，执拗，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就好像刚才，我发现在我们身后的二楼有一个名为“小小楼”的茶餐厅，就邀请他一起上去坐坐。但是，冰不挪步。于是，我就只好陪他在冷风里站着。默默地看街头来来往往的车和人。该说的话，昨晚酒后已经翻来覆去的说过了，剩下的只有沉默。

虽然天色不好，街头的人群依旧熙熙攘攘的，非常热闹。因为春节临近大家都忙着办年货的缘故。中百仓储门口各种车声，音乐声，叫卖声，讨价还价的声音，嘈杂喧闹。让处在这个环境里的人也跟着身体燥热起来。但是冰不为所动，他的目光锁定在十字路口的车辆上。

几年没回来，小城的街道经过了好几次改造拓宽，依旧显得很狭窄。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开出来的车一辆挨一辆挤在一起。特别是十字路口，一旦红灯亮起，就像是下雨前赶着搬家的蚂蚁，黑压压的排成一条看不见尾巴的长龙。难怪有人说社会的发展是建立在车轮上。也难怪我们每日只能艰难的呼吸如此污浊的空气，所以越来越多五花八门的疑难病症要来侵袭病折磨我们的身体。

“你看，那辆车是不是奥迪Q7？”我正在感慨，冰突然指着十字路口慢慢启动开过来的一辆越野车说。

“不会吧，奥迪车会有这么难看？你看，还刮花了好几块打着补丁呢。哪有人会舍得把奥迪车这么往死里折腾的？”我疑惑的回答。

“打赌，如果是奥迪Q7你就在这儿裸跑三分钟，然后抱着美女车主跳个舞。”冰说话的时候竟然笑了。不过，说实话这笑容实在是让人难以恭维。“切！”我切了冰一句，却发现那辆车已经开过来，开上了人行道，开向我们，车主打开车门，走出来。果然是个美女，很面熟的样子。

“叶子！”我还在发愣，冰已经迎上去，脸上的笑容裂开了无数冰川：“叶子，多少年没见了，你怎么还是像当年一样年轻漂亮？”

“有奸情！”我嘀咕一声，也走过去。

“冰，你该减肥了！”美女笑着和冰拥抱了一下，又走向我：“而林，你就需要和冰协商着中和一下！”

“停，打住。我可是有家室有责任感的人，可不能像他一样，随便就沦陷在美女的温柔陷阱里！”我笑着冲美女做出一个暂停的手势，脑海里飞快的寻找出一张丑小鸭的图片，和眼前的美女几经磨合终于艰难的重合在一起。叶多多，跟在糖糖身边，永远低着头的那个小跟班？

“好了好了，我承认你是个有责任感专情的好男人。就像当年，你是那么坚贞无比的专情于糖糖和装甲车之间！现在，是我用强还不行吗？”美女不由分说拥抱了我一下，然后松开：“冰，林，十八年还是二十年没见了。真高兴，可以再次见到你们！我们上去茶餐厅坐坐吧。”

“二十年！”我说，自从毕业以后，脑海里就再没有叶子的印象了。

“哪有那么久，你结婚的时候，我还参加婚礼了呢！不过，好像也有十五年了吧。”冰回答着，和叶子并肩上楼。我无语的跟在后面，还提着冰的行李。曾几何时，我居然也沦落成了跟班。

“叶总，八号间。”一个服务员迎上来，低声说。

八号间有一个临街的窗口，落地玻璃。我放下行李，看向窗外的街道。街道上人流车流依旧熙熙攘攘，只是被玻璃隔着，没有声音传过来，像是另一个世界上演的哑剧。

“你们，都来点什么?”叶子问。

“给我来点吃的吧，一会儿上车，得垫吧垫吧。清淡点的，昨天和这家伙喝了太多酒，现在还有点头晕。”冰一点都没客气。

“我？我来杯菊花茶就行了。”不知道怎么着，在叶子的目光下我有些拘谨。

“林，我怎么感觉你变得沉默了，像是抱成一团躲在影子里的人。以前同桌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子的。”叶子对服务员吩咐了一下，然后对我说。

“同桌？我们有同桌过吗？”我有些疑惑的看着叶子。

“你这话，太伤人了，虽然一直以来，我这人习惯了被人漠视，可是被完全无视的感觉，我想哭。”叶子嘴里说要哭，但依旧笑容满面：“想一想，仔细想一想。高一二班，正中间，第三排，你的左手边是糖糖，糖糖左手边是谁？”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疏忽，是我脑子不好！”我终于想起来，连忙道歉。

“脑子不好。脑子不好作文的时候洋洋洒洒一气呵成，还总是当范文。脑子不好，可以当《语文报》特约记者，咱们学校广告栏里可没少张贴你的大作。脑子不好，每次演讲都能拿第一名，辩论赛引经据典口若悬河，把对手逼到角落里目瞪口呆……”叶子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我彻底目瞪口呆了。

“是啊，还脑子不好！”冰也插嘴进来，落井下石：“脑子不好，脑子不好竟然敢说我们叶子美女笨，像猪一样，脑子里装的是浆糊！”

我傻了：“没有吧，我那时候这么张狂，这种话都敢说？你胡编乱造，血口喷人！”

“说过，就说过。”有人帮腔，叶子就更加不依不饶了：“那个晚自习，有道数学题我不会做，你给我讲解了好几遍我还是不会。然后，你就骂了我。为这事，糖糖生你的气，一个晚自习都没理你！”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提起糖糖，我脑子里总算有了点印象。

“什么叫有这么回事啊，很勉强的样子。你要端正态度，放低姿态，前肢着地，抬起头，撅起屁股，摇着尾巴，向叶子做最诚挚的道歉！”冰唯恐天下不乱，在一边起哄。

“去，你才是狗呢！不是饿了吗，到一边安安静静吃饭去！”我横了冰一眼。这家伙，不见面记忆里都是美好的东西，一见面，各种恶形恶状都显露出来。

“这不是饭还没到吗？好好好，我喝茶，用茶水把嘴巴堵住，还不行吗？”冰大概从我眼神里看出杀气，连忙端起茶杯，猛喝一口。可是，刚沏的茶水还很烫，烫的他脸色微红，哆嗦了一下，还是默不作声的咽下去。

“其实，那件事我一点都不介意。即使糖糖为我出头，生你的气，我都没觉得你做错了什么。我觉得你们都是为我好，只不过，处理事情的方法不同。高中的生活，有糖糖，有燕子，有装甲车，有林，我觉得很幸福。”

“叶子，你敢再假一点不？”冰终于把茶水咽下去，脸色舒缓了一点，又忍不住插嘴：“如果说，糖糖，燕子，嬃她们的友情让你觉得幸福，我不反对。这家伙，目空一切，根本不顾别人感受。跟他在一起，只会让人痛苦。”

“真的，我没觉得林不好。这或许和我的家庭有关。”叶子没有被冰挑拨，于是，我在恶狠狠瞪了冰一眼之后，小小的对叶子心存感激：“你们知道，我们家姐妹四个都叫什么名字，这些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我摇头，冰也摇头。

“我大姐叫叶丹丹，家里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个女儿。虽然父母都想有个儿子的，不过也没怎么在意，丹丹两个字，取单的发音，还是很喜庆的。”

“结果，接下来又是个女儿，我二姐双双。对于一个渴望儿子的家庭来说，两个女儿有点勉强了，哈哈。我三姐，叫三三，事不过三，生女儿最多是三个。第四个一定要是儿子。我父母给三姐取名叶三三，就是这个意思。但是，很遗憾的是，我生下来又是个女儿。所以，我就叫叶多多，女儿太多了，多余了。”

我和冰对望一眼，没想到叶子姐妹几个名字里面竟然蕴含着这样的故事。

“从小开始，我就知道我是家里多余的那一个。邻居同学们也常常拿我的名字打趣，说我是多余的，不受待见的。每次他们打趣我，我就做出很不高兴甚至很失落的样子。但是，在我内心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好，相反，我觉得当这个多余的人其实很好，很幸福。”

“当多余的人还会很好，很幸福？”我和冰再次对视，越发的不解了。

“当然了，因为我是老四，是多多，上面还有三个姐姐。所以，家里所有的家务活儿都有她们顶着，根本就不用我干。我的任务就是玩，然后，偶尔的收取她们的贿赂才给她们帮点小忙。

“我有穿不完的漂亮衣服，三个姐姐有什么漂亮衣服被我看上眼了，就想尽办法拿过来改一下，就变成我专有的了，她们想改都改不回去。所以，我从小缝纫机就用得特别溜。

“读书的时候，上面有三个姐姐罩着我，学校里没有人敢欺负我。而且，因为父母只知道关心姐姐们的学习成绩，我的成绩就没人在意了，学好学坏都随意,我是多余的那一个嘛。每当期中期末，看看姐姐们一个个紧张兮兮的拿着成绩单回家的时候，我却自由自在，又蹦又跳的，别提有多幸福了。”

“同感，同感，我在家也是老四。按你这么说，我也应该觉得幸福才对，可是为什么从来没有感觉到？”冰的眼睛里在冒星星。

我可不能放弃打击他的机会：“你也很幸福啊，记得小学时候有一次被你父亲打屁股，打得肿成面包。然后在上课的时候幸福的坐立不安。”

“还说，还不是你的馊主意，你说把鸡裹上黄泥巴，放在火里面烧，就能烧成叫花鸡，又香又脆。结果，我们家的老母鸡最后在灶里面变成一块黑炭……”冰被我揭穿伤口，有些气急败坏。

“是你傻好不好。我还记得那是小学五年级，那时候你暗恋班上的美女，叫王什么来着。王同学偶尔提起想吃叫花鸡，你就找我帮忙。我的主意本来没错的，谁知道你傻乎乎的放在家里的灶膛里面，还一烧就烧了好几天。不成碳才怪呢。好心没好吧。”我气呼呼的。

“哟，冰竟然也爱恋过女生？”叶子似乎对暗恋这个词很感兴趣。

“算了，别提了，很糗的事情！”冰努力想要掩饰过去。

“有什么糗的，心里有一个人值得暗恋，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啊！”叶子的回答让我和冰再一次以不可思议的眼神对视，我发现，今天我和冰对视的频率超高，有发展成眉目传情，勾搭成奸的趋势。

“读书的时候，我就暗恋过很多人。初中的时候，我暗恋过体育老师，一个特潇洒的老师。默默地躲在一边看他打篮球，看他娴熟的跨步上篮，还有偶尔体育课上表现出来对我若有若无的关心，心里都幸福的冒泡了。到了高中……”

“高中我知道，你暗恋猪头。”冰适时插嘴进来，他要的饭已经到了，可是纵然在吃着饭，还是堵不住他的嘴。

“猪头？”叶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说是神仙吧，我的确暗恋过他。不过在他之前，我还暗恋过你呢！”

“我？”冰张开嘴，作瞠目结舌状，一颗米饭掉落下来。

“就是你啊，不过后来燕子和你走得很近，我就知趣的放弃了！燕子可是咱们的校花，万人瞩目的美女。更重要，我和她是好朋友。就好像，我不能暗恋林，有糖糖这座大山堵在前面，我下不了手……”

我忍不住又要和冰对视。

“暗恋一个人真的很美好，很幸福。因为你可以把想说的话，在心底深处编成一千种最美丽最动听的台词，让自己的心都醉了。而且，还不用红着脸说出来……”

“可是，你最终还是说出来了。我记得那次毕业聚餐，在楼外楼，你端起酒杯对猪头说出一番荡气回肠的激情宣言。”冰忘记了吃饭，开始发挥他不依不饶斗嘴的特质。

“心底有爱，勇敢的说出来，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即使，没能收获到爱的回应。说实话，那是第一次我把爱这个字说出口。而且，一旦说出口以后，就觉得心底特别的轻松，就好像突然间天晴了，万里无云的感觉。到现在我都不后悔，每当想起那件事，我就觉得自己很可爱，脸有些发烧，心跳也会加速。从那件事情以后，我开始学习表达，学会了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和别人分享。学会了用语言来感染别人，让别人接受自己的想法。这些，都为我以后做生意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叶子，你什么时候开始做生意的？”我问。

“大学毕业以后就开始了。那时候，糖糖帮忙在市机关找了份文员的工作，可是我男朋友一心想留在武汉。他在一家小广告公司上班，我就在汉口武胜路摆地摊。后来，广告公司倒闭了，就变成两个人摆地摊。”

“那段日子一定很苦！”我感叹道。

“不苦，一点都不苦。相反，那或许是我人生当中最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叶子回答，脸上若有所思，看得出来她是真心觉得幸福：“那时候，我和他租住在一间小小的地下室，冬天很冷，夏天又很闷热，你们知道的武汉的蚊子还特别多，而且嘴很毒。但是，我不在乎，只要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们每天很早都出摊，很晚才回来。回到家，我就给他做吃的，苦瓜炒蛋，还有红烧鱼。家里没有冰箱，买回来的鱼经常都放得变味了。但是，我们吃得很开心。吃完了，还要在一起算账，看我们这一天收入了多少。一张一张的钞票数着，就好像在数着美好的明天。还记得有一次晚上快要收摊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很快街道上就积满了水。我和他把所有的编织布都裹在货品上，放在一个花坛的高处。而自己只能被雨淋着。我们俩站在一棵小树底下，雨水没头没脑的浇下来，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我们俩紧紧的抱在一起，他抱着我的头紧贴在他的胸前，用衣服遮住。他大声地对我说，他对不起我，是他连累我受苦的。但是，我不许他说，我说，我不觉得苦，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什么苦难我都不在乎，什么日子我都能过出幸福的味道。我真的不觉得苦，直到如今我都觉得那段日子最温馨最幸福，和一个自己深爱的也是爱着自己的人在一起，怎么可能不幸福呢？”

“可是，那个混蛋最终还是离开了你！”就在我心里最感动的时候，冰大煞风景的说道：“上次在福州遇见他，我那一拳还是用力太小了！”

我有些诧异：“怎么会这样？一起经历了苦难的日子，他怎么可能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