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 见

个人日记

 

            在凤凰,我遇见了她。

     
            我喜欢这样的小镇。青砖黑瓦的壁檐缝隙间生长出蓬勃的野草,檐下有燕子筑巣,黑色的鸟儿飞出飞进俨然成了老宅的主人,窗边的竹竿晾满了各色的家常衣物。午后的阳光从院墙高处雕花的窗棂射进来,光线中无端升腾起无数细微的颗粒,在空气中不停的翻转,注视久了会唤醒一些前世的回忆。

     
           在沱江边的一家小咖啡馆里要了杯冰的柠檬汁,读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我在凤凰无所事事,靠阅读和闲逛打发时间。她正是这时进来的,在我对面坐下,眼睛掠过我面前的书籍时稍稍停留了几秒,然后抬头冲我笑了笑。 

   
           我们开始说话,从书中的“康提基”号开始。她说,她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梦想,用生命去做一次神秘的海洋探险,然而这些年过去了却一直未能如愿。说这话时,她抱歉的笑了笑,一只手拢在杯子上,瘦弱的手腕上有一只缕空拙朴的银镯,眼睛很亮,浸着海水。


           她说,很多时候我不停的行走,直到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联。我常常在半夜里醒来时,不知道处在何处,不知道处在自己人生的哪个阶段,内心会有种莫名的疼,那些隐匿于深处过往的感情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年轻时的行走,只为了去看远方的风景,去把存活在书本里的山水做一番印证,
站在一堆荒原深处的断壁废堡、衰草瓦砾里,站在某个古战场的遗址里,静听着与千百年前没有丝毫差异的风声鸟声。成年后的行走,方向和风景已经没有意义,买一张卧铺票,最好是上铺,拿一本书听一段音乐,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听任自己的思绪随着铁轨荡动。远离一切尘世喧嚣,窗外的高山、村庄和树木飞快的往后消退大段的对白和章节在脑子里出现,路和远方一直都在脚下。那是一种流淌在血液里无法抑制的渴望和快乐。

  
          
咖啡馆的CD反复放着Bandari的《A Woodland Night,是我喜欢的一首曲子,纯净、空灵的音乐里能溢出水来。长期坚持着写字,如同日出而作日落而栖的农人,用尽一生只做一件事情,来对抗这世间的虚无,得以安稳和妥帖。一直以来写字的目的,只是挖掘内心的欢喜和痛苦并无限放大,坦然自处取悦自己。文字是自己蜕下来的壳,保存着留有体温的血液。


         傍晚时候,我们去吃晚饭。是在虹桥附近的那条街上。


         那家餐馆的主人,是一对外地的夫妻,说着好听的吴语。在二楼临窗的桌边,坐下,我要了一壶荞麦茶。推开窗子,对岸的店铺一家接着一家的开始亮起了灯,行走的游人多了起来,睡了一整天的凤凰古城,这个时候又复活了。


         点了外婆菜,还有当地有名的血粑鸭。把鸭子煮熟,掺了本地人做的糍糯米,放入花椒、酱油和大而红的辣椒,放在舌尖轻嚼,先是觉得微辣,继而好象整个嘴巴都辣得喷出火来了。


         吃过饭,她提出来一起去看“边城”。是那种大型的舞台演出,台上烟雾雨霭中的凤凰古城里演绎着一段段相爱、离别的故事,灯光打在苗家少女绯红的脸庞上,头饰上,五颜六色。少女奔跑时满身的银饰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


         据说,苗家有一种巫蛊之术,但凡有女子暗恋上了哪个男子,便对其下情蛊,而这男子在中了情蛊之后从此死心塌地的跟着这女子,
生同衾死同穴再也不能分开了。


         想想就害怕的一种感情,要有多么强的占有欲,才能让女子不惜以命养蛊来成全自己的爱情。佛说的人生八苦皆是尘世间人力所无法改变的,可是当爱情来临时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呢,拚了身家性命也是要试一试的,爱到血肉模糊才算是淋漓尽致。没有诗经“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矜持,没有宋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压抑,这些不需要去读诗词的女子,用她们最直接的方式去得到幸福,那是最原始,也最自然朴实的方式。


         我流下泪。这眼泪和台上五颜六色的灯光无关,和环佩无关,和身边拥挤的观众无关。年少时不懂得珍惜,只因为一切来得太过轻易,失去了怕什么,醉过一场之后自然会满血复活卷土重来。等到懂得珍惜时,已经“过尽千帆皆不是”了。


         从剧场出来,已经十一点了。外面夜市灯火和人群正沸腾。沱江边来来往往的旅人在不停的拍照,空气中有啤酒、烟草、香水和栀子花的味道,北城门的门洞里,有个青年正弹着吉
它,沙哑而年轻的声音在唱,as we go down life's lonesome highway ......


         街边有卖烤玉米的,是个年轻的妇人,灯光下依然可见她绣着花边的宽大布衣很是好看。我买了二个,那妇人用牛皮纸包好了递给我们,脸上有浅浅的笑。


         烤得焦黄的玉米冒着热气,轻轻咬上去甜而糯,唇齿间都留着香甜,像是小时候吃过的味道,简单快乐的味道。年少时一件小小的玩具或者食物都能让我们快乐好久,而如今得到越多,快乐却在不觉中离得越远了。

 
         我们去听涛山沈从文先生的墓地。据说白天阳气太盛,过世的人只能沉睡在地下,所以我总是习惯在夜里去探望先生,潜意识里希望可以在这样一种状态下能够穿越阴阳与先生对话。


         走过热闹的老街,越往南越是安静,能听见巷子深处有婴儿低低的哭泣声。灯稀了,游人也少了,偶尔在窗户下闪过的身影,都是穿着家居睡衣的当地人。


         半夜的听涛山没有一丝灯光,借着月色拾级而上,我们坐在先生的墓前。山风吹过时,四周的林子哗哗作响,树林映在墓前的影子便不停的晃动。她说,先生晚年只留在博物馆与旧文物相互陪伴,只研究几千年的丝绸发展,其实是一种世事洞明后的选择。与其接受强加在文学上的政治与时代的烙印,不如从此归隐于漆器、服饰的色泽纹理中去。


         我经常会在梦里不停的奔跑,在那些纵横交错的狭长的小巷子里。而小巷的尽头总有一扇扇沉重古旧的木门,用尽了力气去推开,如同跌入一段尘
封已久的往事里。而这一次大门后面,是张兆和孤独忧伤的脸,如花美眷,终抵不过似水流年,那些被世人艳羡的近乎完美的爱情故事之下,也只有当事人才体会到其中的种种无奈。他给她写过世上最美的情书,却无法给予她理想的爱情,她虽是嫁给了他,却一生也未能正懂得他。


        从听涛山返回客栈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我们返回住处。沱江边的小客栈一间挨着一间,生意都非常好,门外大都挂着“今日客满”的小黑板,时时见有背着行囊的旅人打听住宿,老板娘连头也不抬的在柜台后冷冷应一声“客满了。”


        我住的客栈门前挂着一对很大的锦缎灯笼,穿过大厅,回旋的小走廊幽暗逼仄,狭长的小院里倒挂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油纸伞,不同底色的伞面上绘着飞翔的蝴蝶,还有大朵不知道名字的艳丽花朵,伸手可以触碰得到。


         客房的木床厚而结实,床单和被套都是淡黄色细碎的花朵,枕头套用动物图案的棉布做的,好象是儿童的睡房。


         夜里我们躺在床上聊天,聊到爱情、写作,以及远方那些去过和还没有去的地方。想到什么了就说什么,没有需要避讳的话题也不用担心对方听不懂。坦诚的付出和倾听,获取观点,不用刻意的拉拢和敷衍,无须迂回的技巧。能有我欣赏的个性、才华和智慧是最好,没有的话,也应该是善良、热诚和通透的。只可惜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只能沉默。


         不知道聊到几点,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而我却无睡意。黑暗中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外面的走廊上,有些细碎的脚步声,应该是晚归的旅客。风从小木格的窗子吹进来,索性起身走到外面的阳台上。凤凰的夜里依然灯火
如昼,对岸的酒吧里还有人在跳舞凤凰是一座活在夜里的小城却不会有人再听到沱江潺潺的水声,也没有人会看到今晚的月光其实很皎洁。


         突然想起那个害羞而多情的男子,曾经写给他心爱女子的情书
三三,我一个人在船上,内心无比的柔软忧伤,三三,但有一个相爱的人,心里就是温暖的而我此时就这样一个人坐在凤凰的夜里,内心无比的柔软忧伤

       
          醒来时,早上七点左右。天已大亮,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照进来,窗下有当地人卖早点的声音,有沱江哗哗的流水声,还有小狗稚嫩的叫声。


          她已经走了。昨天她放在门后的背包,摊在桌子上看了一半的书,卫生间里摆放的牙膏和毛巾,甚至她的气味,全都带走了,就好象从来也没有来过一样。


          我们都不喜欢告别,因为不知道如何表达,反倒只会徒增伤感,索性走得干干脆脆,如果有缘或许会在下一个路口遇见。我们都期待着这样一种遇见,虽然都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可是心中有所期待总是件能让人高兴起来的事情。


           我也得走了。收拾好行李去楼下的柜台办手续,服务生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在接过来她递给我的押金时,我不禁问道:“昨晚上跟我住一起的那女子,今天早上是什么时候走的?”她肯定的回答:“怎么可能呢,我见你昨晚上明明是一个人回来的,虽然是很晚了,可是我看韩剧一直到后半夜才睡的。”


           走出客栈,阳光猛烈的晒在皮肤上。背着行囊一路往南,也许在下一个路口,我们还会遇见,她是我在路上遇到的一个旅人,是我笔下的任何一个女子,又或者,她就是我,是那个在不停行走着的我。

文章评论

曾经的故事……

此仙的孟婆汤呢

涛山说侬是佛便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