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菜园子)归去

个人日记

我仰卧在冰棺中,透过冰棺玻璃的穹顶,眼前幢幢晃动着的尽是一些神情凝重或面容悲戚的人影。亲人撕心裂肺的哭诉,伴随着焚烧的冥纸、袅袅升腾的香火烟儿,总萦绕在我的周围。

儿子站在冰棺旁,右手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摩挲着我的棺顶,似乎在揩拭着什么,动作机械木讷。他神情疲惫,目光游离,无血的唇轻轻噏动,喃喃地言语中似乎隐匿着愧疚:“爸,爸,你好好休息吧,爸你现在总算能平躺着好好地睡了……”

我能听懂我儿子所说的话。

我在这次病重期间,缘于体质虚弱,竟罹患上那该死要命的肺部感染,尽管医生给我使用了各种抗生素,可低烧总是时好时坏,延绵不断。每每夜里,心绞痛压榨般地折磨着我,肺部感染造成的咳嗽、多痰折磨着我,胸闷气短,我如一条被抛在岸边濒死的鱼,呼吸困难,我根本无法平躺着休息睡眠,只能将被褥高高叠起,倚靠在腰间,直至我在南平市立医院死去的那一刻。

 

我因无明显诱因出现阵发性心悸,伴胸部呈压迫感胸闷,每月发作逐渐频繁的缘故,曾多次住院治疗,也曾前往福建省立医院心血管研究所诊疗。各级医院的诊断给了我一个相同的定义: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病;二尖瓣重度脱垂;心功能Ⅱ级;高血压病Ⅲ级(极高危);高血压性心脏病。元旦前夕,祸不单行,一场肺部感染的厄运纠缠着我,使我彻底地告别了病苦的折磨,告别了我的妻儿老小,独自一人孤零零地投奔到这个冷冰冰的世界里。

 

冰棺底座的发动机嗡嗡地响着,棺内彻骨地寒。

我平平展展地仰卧着,聆听着棺外悲悲戚戚的哭声,嗅着四处飘逸的香火烟味儿,实在是懒得睁眼看看他们。这一生,好累,真的好累。我想休息,想好好地长眠一觉。

1944年的10月10日,在山东一个叫大柳沟的村里,我兴致勃勃地来到了这个世界。此后,北上东北,南下福建,工作,参军,结婚,生子,一生时光如白驹过隙,倏忽,竟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父亲这十几年来,身体不好,高血压和心脏病始终折磨着他,医生似乎成了他的亲戚,医院似乎成了他的第二个家。常常是家里的被褥尚未熏染上他的体味,母亲与他床头的唠嗑才刚刚开始,他便迫不及待地又横卧在医院的病床上,让护士将那长长的输液器一次又一次地扎进他那隆起的血管,让各种各样的药水儿汩汩地浸透他的全身。

父亲心脏不好,二尖瓣重度脱垂,2006年1月,省立医院的医生曾建议我们对父亲的二尖瓣施置换术。父亲想做,但缘于家庭经济的局限,缘于我的自私和无能,缘于许许多多的原因,最终没能对父亲的二尖瓣施置换术。父亲很无奈,甚至很伤感,从他的言语和眼神中我能体会的到。我知道,由于连年住院,父亲手里那原本就少的可怜的积蓄早已告罄。他是想指望我,想我救他,可我,可我愧为人子。

 

父亲这次病重,缘于感冒咳嗽发低烧。在县医院时,曾一度被院方疑为是感染了施虐全国的H1N1甲流,内科主任会同传染科的大夫,在父亲的病床前盘恒了好几天,他成了病房里惟一一个被责令戴上口罩的病人。虽然是虚惊一场,可父亲的神气从那时起明显地萎靡了许多。

高血压和心脏病狼狈为奸,肺部感染助桀为虐,父亲每晚都是在费力的咳嗽声中,在吐出的一口一口的浓痰里度过的,那种咳嗽声,听了,让人揪心。鉴于父亲已是极度虚弱的体质,内科主任提出并建议我们去院外自行购买一种名为“免疫球蛋白”的辅助药物。

 

“免疫球蛋白”昂贵,小县城的各大药房存货极少,且要价很高,妹妹托人,寻得了四支。四支,只是两天的计量,遵照医嘱,“免疫球蛋白”的使用,通常一个疗程是三天六只,市价约三千元左右。我无知,认为既不能完整一个疗程,还不如按医院的常规进行治疗;我龌龊,那自费的恐惧摄住了我的心魄,人穷志短,昭然若示;我天真,规划一种错误的方案,幼稚地想象若真的病重时,再将父亲转入大医院治疗。

缘于我的无知,缘于我的龌龊,缘于我的天真,缘于那段时日因为一年一度的年底生产大检查单位上工作事物较多,缘于年底那该死的医保转院程序。我太大意了,在一定程度上,我耽误了父亲的治疗,耽误了父亲的生命。

 

2010年1月4日,我见父亲的病情总不见好转,便抽空用车将父亲转到了南平市立医院。那天上午,父亲知道我要将他转院至南平市立医院治疗,他是乐滋滋地自己整理好一切随身所需的物品,舒心地向同室的每一位病友道别,虽是蹒跚地走出了顺昌医院的病房,但他的脸上洋溢着笑。

父亲是笑着走出病房的,我清楚地记得。

 

殡仪馆里,人越来越多了,一些亲朋好友也陆陆续续地来了。

我很感谢他们。

我始终没看见那位陪伴了我将近半个世纪的她,我想这一定是孩子们怕她伤心,怕她承受不了这个事实,在瞒着她的。她身体不好,一身的病。她是我惟一放心不下的人,唉,我走了,她以后怎么办呢?我很担心,我很牵挂。

 

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从顺昌县医院转至南平市立。虽是隆冬时节,可天气却出奇的热,我感到呼吸挺困难的。怕孩子担心,一路上我始终强打着精神,车上虽然搁置着一个我那已是医院护士的孙女随身携带的袋装氧气包,可我始终没有使用,尽管他们一再要求我吸氧。

我想我还行,我不想给他们心理添加太多的压力。

原先在南平市立医院实习了一年的孙女,轻车熟路,上下左右办理好了一切入院手续,只是因为年底各大医院盘仓结账,医保事宜又耽搁了好一阵子。

缘于我是肺部感染,我被首诊医生安排在呼吸内科。

一个下午的辗转忙碌,我明显地感觉到体力不支,疲惫不堪,当儿子用轮椅推车推着我去影像室拍肺部XT片时,在轮椅上,我始终低垂着头——我已无力将头颅抬起了。

医院根据我的病历记载,呼吸内科、心内科医生进行了会诊后,告诉儿子,建议我转入心内科进行治疗。晚八时左右,我被转入了心内科。

我咳嗽的厉害,喘气感觉十分困难,心脏病又虎视眈眈地,我感觉很不好!夜里我无法休息,儿子要二十四小时守护在我的身边,若是连续几天如此这般,儿子他一个人,绝对支撑不下去。在我三番五次近乎是发怒的指令下,儿子无可奈何地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三个小时后,女儿、媳妇来到了我的病床前。

我真的累极了,迷迷糊糊中,我痛苦地睡去。

 

呼吸内科、心内科主任在对我父亲的病情进行会诊后,告诉了我一切。

——父亲已经不是病重,他已是病危了!

在县医院时,大量的抗生素充斥着他的肌体,他的身体已是极度虚弱,免疫力已处于崩溃的边缘,生命如悬一线,随时都有绷断的可能。

医生告诉我:你父亲在县医院时,消炎药物已经用到了极致。父亲的造化就看这三天了,若能回转,控制感染,一切尚可。否则,三天后依然如故,感染蔓延无法控制,家人可酌情将老人家送回家中。因为,肺部感染如雪凌厉,加之他那破损的心脏,更是如霜恶毒。雪上加霜,无力回天。

随后的治疗,按方案进行。血浆上了,免疫球蛋白上了,一些不知名的药物上了,父亲的神气似乎好了许多,只是咳嗽依旧让人揪心。1月5日下午,叔叔与婶婶驱车从一百多公里外的乡下小镇赶来了,父亲那病重的神态,让他们唏嘘不已。

 

傍晚时分,他们得赶回顺昌,妻与妹子极力怂恿我随车一同返回。因为一年一度的单位年底大检查已开始,检查组也已进驻我场。看着床上费力呼吸的父亲,看着父亲那种依恋着我的眼神,我根本就挪不开脚步。但缘于我在单位里的工作关系,许多事情我必须得亲自回去处理,在叔叔走了约十余分钟后,我还是拨通了他的电话。掌灯时分,回到了顺昌。

单位的车来了,我随车又连夜从顺昌赶回了单位。

处理完我手中的事物,简要地向他们叙述了我父亲的病况,检查组同志们对我父亲病情的关切,我,心里温暖。

一夜,我忐忑不安,眼前总是父亲那费力呼吸的样子,心里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我害怕出事。那一夜,好漫长。

 

6日中午,我赶回了市立。父亲安静地在挂着点滴。

但妻与妹子那疲惫的倦容,似乎说明了什么。父亲难受,一夜折腾,她俩彻夜未眠。

晚上父亲能自己进食了,排骨线面,他吃的很艰苦,那排骨上的肉,很硬,他用更硬的牙使劲地咀嚼着,吞咽的非常辛苦,可我明白父亲的坚强是为了什么。

怕母亲担忧,我电话里安慰着她,告诉她,父亲现在很好,能咬那很硬的排骨了。母亲说,她有思想准备,包括一切。

父亲的这次病重,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父亲吃了些面,我又逼他喝了小半碗的汤水,他似乎精神好了许多,只是咳嗽依旧,浓痰依旧。他半依在病床上,张着嘴,费力地喘着气。

我端坐在他的病床前,看着父亲,看着病床前的监护仪上那闪动着的一连串总是不规则的数据,忽然,我掏出了手机。

我想给父亲拍段录像,想让他病好后,让他自己看看他在病床上的那个囧样。

没敢让父亲知道,我便一边悄悄地拍着,一边与他说些安慰的话。他似乎很烦躁,很难受,几乎是不间断地要求我帮助他变换着卧床的体位,常常莫名地发火,责怪我服侍的不到位。我知道他难受,我只得用手机断断续续地拍着,一边尽可能地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

时间就在这来来回回的折腾中,悄悄地逝去。

 

 

那熟悉的嚎啕声从远处传来,我知道:你来了!

其实,你的身体很不好,我最知晓的。这几十年来风风雨雨,你与药罐从未断过缘。老夫老妻一辈子了,本想一路相扶相携,可身体不争气,我只得先走了,虽然舍不得。

我知道你疼我,也知道你一定会在心里痛骂我,骂我为何如此这般薄情寡义,说撇下就撇下,独自一人逃走。你十七岁时就嫁给了我,虽然咱俩一生清贫,可你我却恩恩爱爱,你常说,咱俩这一辈子真的还没过够呢,嗨,下辈子,下辈子你若不嫌弃,咱俩继续接着过吧。

你抚摸着我的棺,在那儿哭诉着,其实,我都能听的见的,我心里也难受,可我却哭不出来。好了,你也别哭了,你的心脏也不好。

刚才儿子给我说了,他让我放心地走,别牵挂着你,他说他会好好地照顾你的,我相信我们儿子,你呢,也争气点,放宽心,别让儿子太牵挂和辛苦了。

我知道,我明日就要被火化了,你到时就别再来了,我怕你哭。

你哭了,我会很牵挂的。

 

 

晚上九点半过后,父亲的情形突然发生了变化。

监护仪上的数字显示,父亲的舒张压下跌为50,收缩压骤然下跌至90,而心率猛然增加到每分钟150以上。

紧急叫来了值班医生,检查过后,我听到医生说了句:房颤。

 

父亲说话明显地感到吃力了,他面部表情十分痛苦,他时常吞咽着唾沫,费力地睁开似乎沉重的眼帘,不时地用含糊的语言询问我他的心率:现在是一百几了?我如实回答。突然父亲又提醒着我:你觉不能睡。我大声回答,我不会睡的,你放心!我在这里,我会陪着你的。

父亲难受,肺部的痰阻碍着他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父亲突然嘟囔了句只有我能听懂的话:甘油三酯敢不敢?我回答,刚才医生不是给你含服了一片了吗?你以前没有这样连续地含服吧。父亲回答:以前只有含一片的。我说,我问下医生吧。父亲急躁:问一下!

医生来了,询问那儿不舒服了,是心里很慌吧?父亲只回答着两个字:心脏,心脏。

 

临近十二点,我明显地感觉到父亲越来越不好了,他的手,总是抓握着病床边的扶手,紧紧地。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摄取着他的一切。他费力地呼吸着,一种垂死的神态。

我叫醒了已是疲惫至极才刚刚睡着的妹子,因为,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父亲困难!

过了一会儿,情形越来越糟糕,神智也开始涣散,突然,一直处于迷迷糊糊状态的父亲,莫名地抬起了左手,自己摩挲着自己的脸,摩挲着自己的额头,张开的嘴里痛苦地呻吟着,不停地嗯嗯着,那声音,令我兄妹崩溃。

压铃。

医生急救。

一切无济于事。

妹子一声凄厉:爸,你要听呀,你要听我叫你呀!爸——

 

2010年1月7日凌晨0点46分,父亲心力衰竭,走了。

 

您走好!爸爸



文章评论

一梦

人早晚都会离去,只是在这个存在的过程,我们都干了些什么!

一梦

[ft=,4,]怀念也是一种深爱![/f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