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叔

—— 谨以此文献给巴西仓和他的家人及朋友

撰文：桑楠

2010 年5 月31 日，星期五，五月的最后一天。

这一天，从清晨开始下起雨。

上午10:00上完两节课回到办公室，发现手机上有一个9:17打来的电话，这个号码在昨晚23:07也打过一个，当时电话静音，没接到。

两次打来，一定不会是打错的电话，我坐在椅子上回拨过去，彩铃是一首好听的藏语歌曲。

—— 你好，这个号码昨晚打了一次，刚才又打了一次，请问是哪位？

—— 你好，你在兰州吗？我是巴西仓。

！这太吃惊了，巴西仓说他来兰州办事，问我有没有时间见个面。由于下午庆六、一活动要给学生表演蒙古族的筷子舞，中午要加班排练，所以我们约好下午5:30下班电话联系。

这雨就一直下着……

5:20 ，电话告诉我他在广场东口“唐汪”吃晚饭；

5:46, 我到了广场，电话告诉我他在东方红地下商场。

走进去，我只用了一、两分钟就看到了巴西仓在地下一层，绛红的袈裟，旁边站着老实的才让。

我冲他挥手，他一脸笑容。

我坐电梯下去，他握住我的手。下午的庆祝活动我几乎一直站在雨中，手很凉。他一握住我，我立刻感受到了他手掌的宽大、厚实和温暖。

—— 益西呢？

—— 开车接团长去了，团长在西宁。

—— 有什么东西要买么？还转么？

—— 没有要买的，不转了，上去吧。我们去哪里？

显然，巴西仓是为了等我，躲雨才来这里的。他一直握着我的手，在他的温暖下，我们一大一小两只手的温差开始一点点缩小。

出了商场，我们走在广场的小道上，雨还在下。我打开我那漂亮的大花伞，为他高高擎起。巴西仓今年40岁，高一米九，身体宽阔厚实，双目炯炯有神，俨然一个金刚。

我们上次见面还是2009年的暑假，这一晃，快一年了。

—— 一年没见了，看我变了没？

—— 有，变丑了。

居然……

我扭头看他，他冲我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巴西仓已经吃过晚饭了，我决定带他去西口寂寞的“净土峦珠”茶楼去喝茶。

我总是不记路，带着巴西仓和才让在一楼到处瞎窜，找不到电梯，我抱歉的看他，他冲我吐吐舌头。

寂寞还在西安，罗雅在，给我们安排了安静的包厢。

要了普洱，罗雅上了茶点，告退。

才让基本上不懂汉语，我用简单的手势告诉他喝茶、吃点东西。

之前与巴西仓接触，由于敬畏，由于语言，再加上对藏传佛教知之甚少，我经常只是静静坐着。可今天，似乎有点不同往常，巴西仓心情很好，我们不再是大段沉默。

我看到他的表很独特，迷彩风格的，蓝色居多，他摘下来递给我让我仔细看，说这是广州的朋友送他的，是“K—SWEES”，我没见过的牌子；我包里刚巧装着29日从艳那里拿回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情歌》，我拿出来让他看，这本书的封面和袈裟的颜色是一样的，他指了其中的几首让我念给他听；他还打开手机照片，用手指划着一张一张给我看，兼做介绍。

他说，你吃什么？

我说，不吃了，刚好减肥，我太胖了。

他说，不要减肥，不胖。

我问：团长给我起了个名字叫“桑吉草”，什么意思？

他冲我眨巴眨巴眼睛，笑着说：那你要问团长嘛。

无论我怎么问，他都不告诉我，只是笑。

中间不知怎么说到了掌纹，巴西仓摊开双手让我看，我其实根本不懂，只看到他的掌纹很清晰、单一，没有普通人那么多的细碎和密密麻麻。我指着他的生命线说：你很长寿；他又眨巴眨巴眼睛说：是吗？

七点的样子，巴西仓的朋友刘打过来电话，要带他去张掖路买石头眼镜。

我送他下楼，上了车，然后独自回来，和才让继续坐着喝茶。

三、四十分钟后，他和刘回来了，眼镜没买到，巴西仓没看中。

刘说起了蜜蜡，说活佛曾答应给他媳妇一串的。

一会儿，刘告辞，说五岁的儿子结膜炎，他要去接。

他出去后，巴西仓转头对我说：下次，我给你好好找一个蜜蜡，你戴上；

我点头，恩。

几分钟后，巴西仓接了一个电话，全用藏语说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挂了电话，他一直冲我笑。结果，几分钟后，益西进来了。

原来，益西根本没去接团长，是另外有事，巴西仓骗我呢，怪不得他一直冲我笑。

益西今年20岁，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一个出家人，约一米八，修长、端正、清秀、腼腆，话不多。我跟他说话，他眼光总是落在别处，羞涩又淡定的样子。益西八岁起就跟了巴西仓，到现在已经有12年了，巴西仓比他大20岁，他们俩与父子没有两样。

我问了益西和巴西仓的鞋码，认真记在手机草稿箱里，打算抽空买好，暑假去郎木寺就带过去。

益西也没有吃晚饭，巴西仓说，走，一起再去吃点。

结了帐，罗雅送我们。快进电梯了，她又跑出来，手里拿着我的伞。

我们商量去百盛吃肯德基，益西还是个大小孩，我想他一定喜欢。

雨，还在下。

益西一个人打着伞，才让跟着。他不时抬头看看，或者转几下伞把，看得出他也觉得这伞很漂亮。

巴西仓还是握着我的右手，这确实是以前见面不曾有过的，以前他都是用力搂一下我的肩，或用他的额头碰一下我的额头，今天，好像很亲近的样子。

可能因为下雨气温低，也可能因为没吃东西，我的手还是很冰。

一路上，巴西仓反复问我去不去玛曲，去不去郎木寺；我说去，真的一定去，一放假就去；他说到时候我派车带你好好玩，去乡下，见我的家里人，把你介绍给他们。

他还问我去了玩多长时间，我说十天，他说：一个月，一个月。

我们走得很慢，说了好多话。说到广州，巴西仓说他经常去广州，下次去了我要有空就一起带上我；说到我的工作，问我的工资，他说太少了，我说兰州工资都这样……

比起平常，今晚的肯德基人不算多，安排巴西仓和才让坐下来，我和益西去前台点餐。

一人一个汉堡，给才让要了不辣的，2份中薯，3杯可乐，1份上校鸡块。1对翅根，益西抢着要付帐，怎么会？

大家吃的都挺香，可乐很快喝光，我又续了1个大杯。给他们三个人分开。

薯条要剩了，巴西仓举起拳头要和我“石头、剪子、布”，我很笨，一把没赢。

快吃完了，巴西仓说：你就回家，我们回人民饭店；我开玩笑说：我们一起走到人民饭店去吧！他们三个都笑着说：走不动，太远了。

东西全部吃完了，因为巴西仓说：不要浪费。

这个雨夜，我们实在应该在肯德基店里多坐一会儿，哪怕……一分钟、几秒钟，哪怕我胡说些什么……

可，我们还是在那一刻起身离开了……

雨下得很毛，很绵密，天色已黑，九点钟。

益西还是一个人认真地高高举着伞，才让还是跟在后边，巴西仓还是一出门就握起我的右手。

巴西仓说明天早上9:00他就起床了，让我9:30给他打电话，要没事了就再见个面。

有斑马线的路口到了，真没发现这路口在这一刻那么不祥……

益西在5、6米远的前方为我拦了一辆红色的出租，巴西仓在边上说：伞，给她。

我扭头向巴西仓笑了笑，他也对我笑了笑，转身向前走去。

我哪里知道，这是巴西仓留在这世间，最后的微笑……

我哪里知道，这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就在我抬手要碰到车门拉手的一瞬间，我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嘭！！！”，下意识的循着这响声扭头，我看到一团绛红色腾空飞起，离地面有一米多高，然后在6、7米远的地方，重重落下……

大脑很短暂的空白了一下，马上意识到：是车撞到了巴西仓！

才让抱起巴西仓的上身，他已经昏迷了，眼睛闭着，身旁的水洼里已经染上了红，两只鞋子落在旁边，左手腕上的那只漂亮的表盘碎的很厉害，脖子上的黄色金刚经也染上了血……

我好像一直在尖叫，浑身颤抖……

120 ！拿出电话，这个只有3个数字的号码拨了好几次才正确拨出去。7分钟后，急救车到达。

医生在原地开始救护，止血、输液……

我站在车边，发抖；急救车司机提醒我：打122，报案。

我们被送到省人民医院，老吴等在医院门口。

进急救室抢救，老吴小跑着办各种手续，益西、才让和我一直守在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