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贾柯 残缺与寻求——读史铁生《病隙碎笔》

个人日记

阅读史铁生的作品,也许需要相应的生命经历,才能跟上他文字思想的步伐去做一场艰苦跋涉又无比壮丽的精神旅行。

《病隙碎笔》一书早年就已听说,一直路过而未叩门,与书相遇也有自己的时候吧。三年以来,个人相继经历了亲人与自己的痛苦疾患甚至离世,对生命的过程与来去有了更切肤的体验,这体验,有仓惶,有安祥,有焦虑,有从容,有惧怕,有美好……,生命里,原是一场又一场永不休止的困境与期盼啊。无论,命运站立在安稳处,还是偏倒于裂缝处,人在呼吸,人在行走,就会沉思,就会追问,只要一息尚存。

在此,愿意做此书的拾麦穗者,将力之所及所拾起的一粒一粒,摊晒在日光之下,并借着这精神之麦的闪耀,得与之再度心灵对视。



健全
几日之间,把《病隙碎笔》完整地读过,的确,途中有过无数处被文字的思想击穿或震呆的感觉。从阅读上整体观照,这部作品文字风格从头至尾碎笔成山的坦然以至幽默,冷竣以至旷达,深谧以至辽远……的确超乎了我的阅读前见。阅读此书的状态,让我时时生发出精神冲浪的强烈之感,我常会忘却史铁生这个领航人是一个身体上时时与病魔抗争的生命个体,这很奇异。

先对这篇文字的诞生一言以概之。《病中碎笔》是史铁生48岁时历经一次一次透析之间所作,这部长篇的结构非常独特,是一节一节片断的连接,恰恰呼应了作者肉身承受的巨大苦难。因此,每一节几百字,都凝结了他关于生命、苦难、信仰、爱情、艺术等的深沉思考,可以说都是从死神那里夺回的思想灵光,真是何其宝贵。

当读完最后一个字,其实,我的阅读笔记最想记下的是——史铁生这个人。因为,他实在让我困惑,如果文字呈现的是一个人的生命体验与精神境界,在我看来,他的肉身与精神完全是处在两极的最顶端。我最深的困惑在于,所谓的康健者,还时时有着种种的嗔怨喜怒积于心胸呈于面色,史铁生何以做到以残缺之躯抵达健全之境?

想起波兰导演基斯诺夫斯基的电影《十诫》,重大场面中总会有一个沉默的旁观者,或在火堆,或在河边,或在路上,……,驻足凝视着发生的一切,一言不发。有评论者说这是上帝,或者是作者。《病隙碎笔》一书也一直贯穿着这么一个沉默的在场者,那是另一个史铁生,他时而冷竣,时而幽默,时而沉重,时而清省,时而深邃,时而旷达。那个精神化的史铁生,从肉身的史铁生而来,又超越了肉身,成为一个自己与人类的观察者,审视者,见证者。形而上的史铁生,可以与命运保持距离,眼光平视甚至俯视自己与人类,悲悯着人性,思考着人性,解剖着人性,也理解着人性。

摘拾几片,录下:
——“生病也是生活体验之一种,甚或算得一项别开生面的游历。……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准备,生病通常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觉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败都有一份光荣,生病却始终不便夸耀。”
——“多数情况下,我被史铁生减化和美化着。减化在所难免。美化或出于他人的善意,或出于我的伪装,还可能出于某种文体的积习--中国人喜爱赞歌。因而史铁生以外,还有着更为丰富、更为浑沌的我。”
——“我其实未必合适当作家,只不过命运把我弄到这一条(近似的)路上来了。左右苍茫时,总也得有条路走,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笔去找。而这样的找,后来发现利于此一铁生,利于世间一颗最为躁动的心走向宁静。”
…………

《病隙碎笔》所传递出来的,绝非只是一个疾患者的苦难与抗争,除了命运的生命体验,这部作品更多呈现出了哲学的沉思与宗教的关怀,这使得这部作品具有超越性与普遍性的精神价值。

这部作品中,我最大的感受是读到了一个极为健全的人。



信心
——“约伯的信心是真正的信心。”
——“真正的信心前面,其实是一片空旷,除了希望什么也没有,想要也没有。”

读过《圣经·旧约》的《约伯记》,会知道约伯这个人的信心,来自对苦难无限的超越。

其实,《约伯记》时常让我因着自己这有限的心智与脆弱的情感而对上帝对命运感到困惑感到不解甚至感到不平。

约伯是一个全然正直的义人。当撒旦得知上帝如此评价约伯就动了魔心,激将上帝,称约伯的信心是来自福祉。于是,上帝与撒旦立下一系列的约,默许撒旦一次次的加添苦难给约伯,除了留他一条性命,这些人无法承受之苦难,一一陈列在《约伯记》里,我想,每个人读到这章,都难免会象约伯一样发出痛苦的天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若是,人将光阴全部用作对不幸与苦难的追讨与怨怒,那么,必然会在这一切问不出答案的追问中深埋自己,自己的肉身和自己的精神都会成为一地碎屑。正如约伯痛苦,追问,动摇,疑惑,却最终站立得住,他最后对上帝说:“我从前风闻有你,现在亲眼看见你。”约伯在与苦难和解时,也与上帝和解了。

与世上一切的恩惠,交换,福乐无关。这是真正的信心。

文中专门提到自己的病友周郿英,病中三年从没放弃希望,可是他死了。从这里,我读到与平日惯常的成败观全然不同,信心是过程,与结果无关,不需要最终所谓锦团花簇的荣耀来补偿或救赎一路之上的隐忍与牺牲。

事实上,作为个体我也许一生只能仰望甚至犹疑这样的信心,但我确信有约伯的存在。史铁生在《病隙碎笔》里专门讲到约伯的信心,我想,这是一个象征,象征着史铁生自己。所以,他放弃一切敬香许愿式的朝拜,不是因为顽固,而是不愿意自己与所有可能存在的神灵之间成为求福施乐的交易关系。

当我读出读懂了,信心是信心自身,忽然有一种极为通透甚至豁然开朗之感。约伯最后的光亮不在上帝弥补了他的所失,史铁生的存在意义不在他哪天可以丢开轮椅站立行走,而在于他最终没有被摇落反而坚固了的信心。

于是,史铁生决意对上天予命的领受,安然,顺服,并在自己这份苦难中去追问一些生命之惑,生命之意。

因着信心,苦难不只让史铁生残缺,也实现了他生命的价值。



从众
书中一部分对历史的反思我觉得耐人寻味,可以从中折射出中国国民性的从众心理。自上而下地说,中国社会历史长期以来政治上讲“中央集权”,文化思想上从汉代开始主张大一统,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再到生活伦理 “立于礼” ,所谓历史文化越悠久,某种程度也意味着陈规枷锁越多,其中之一,就是一贯以来凌驾于个体生命之上的——集体主义。

史铁生用亲历性对这种思想进行了思想上的反拨,具体时间是在个人在文革时期与上山下乡的切身感受。虽然这些过程都会有历史的线性叙事,但他很精当地拈出了扼要,就是用称谓“我们”、“你们”、“他们”与“我”的关系来呈现个体在社会中的存在。

人,毕竟不是孤立之岛,而是群体性的历史、社会、文化的动物。尤其在中国这样的国度,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我们”、“你们”、“他们”是一个个的圈子,框定了人的社会身份与命运际遇,大多数时候,“我”作为一个个体是找不到安全感的,难以为生的,甚至是被孤立的,只有将“我”的肉身与灵魂都附着在某一群体圈子的“我们”、“你们”、“他们”时,这个可怜的卑微的“我”可能才可以在社会中存活下来,有一席之地。

这其实是在说,中国的历史语境下,主流框架下的集体从来都是神圣而不可撼动的,而大多数个体生命的意义不过是在集体的棋局中找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罢了,真正意义上独立的个人主义者,将边缘得难有活路。

事实上,只有当“我”和“我们”是象一窗一门与一楼一筑是部分与整体的有机相合时,个体与集体之间才会鱼水相谐。若是集体是兵马俑般千人一面之态之势,那众多凝滞的面孔之下必然封锁着无数颗在沉默中扭曲的心。

“但历史大概不会记得那么详细,历史只会记住那是一次在‘我们’的旗帜下对个人选择的强制。再过三十年,再过一百年,历史越往前走越会删除很多细节,使本质凸现:那是一次信仰的灾难。”

这是一个历史亲历者的深刻反省。“我们”、“你们”、“他们”在历史的长河中有时是一场巨大的错误。剥离了独立思想的盲目从众,是一种毁灭性的集体主义,而每一个缺乏生命关怀、忽视个体意志的时代将最终被更合理的清醒时代势不可挡地替代。

直到今天,“我们”常常不也是在赞美着赤身露体的皇帝,新衣如此美丽么?

而也终会有一个小小的“我”微弱地说一声:他什么也没穿呀。

“我”的声音,不论多小,发出来就好。



自卑
——“自卑,历来送给人间两样东西:爱的期盼,与怨愤的积累。”
——“兼具这两种心情的我才是真实的我。”
——“爱,原就是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自卑,或者在自卑的洞穴里步步深陷,或者转身,在爱的路途上迎候解放。”

自卑,谁没有过?它该是人的天性之一吧。

有一回,读到关于戴安娜王妃的传记文章,大为诧异,这位举世闻名的美丽王妃居然对自己的容貌感到自卑,她表示希望自己象某位女友一样娇小而光洁,我注意到她几乎所有照片都有些头脸低埋,有羞怯感,也许她的确有过自卑。再读到《萧红评传》,又为萧红学生时候一张照片吃惊,留着寸头,一身西装,手插在裤袋,完全是个男人样子,这是五四时期女性解放的造型之一。为了摆脱旧式女性的形象,萧红们不惜把自己弄成男人的样式。可是,那寸头下的眉目,那西装下的身体,分明就是个女人啊,这样的颠覆看起来很进步实质上恰恰透露了女人的自卑啊。

诚实地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自卑过了。倒不是自己有何可以自傲,是因为自己渐渐觉得应该用庄子《齐物论》的思想看待一切生命一切事物,平等平视平静,这一切当然也包括自己,平视自己的有限,在接纳的同时,也尽可能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超越,已算是完成了对生命的担当。不卑不亢,总算是一个人的境界吧,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可是,当我读到书中这一部分时,真仿佛是听到一声遥远却真切地呼唤,唤起了一些自己内心已经疏离已久的记忆。我的确有过自卑,在少年时代还曾深深的自卑。而且,令我自卑的原因五花八门,我曾因性别自卑,曾因性格柔弱自卑,曾因父亲不在自卑,曾因没有哥哥自卑,曾因数学不好自卑,曾因体育太差自卑……一段时间,总有某个人某件事可以一触即发地让我生出强大的自卑感。

真的,有没有人说过,自卑也是一种能力?

正如,史铁生在文中把自己当实验室的小白鼠一样剖析,我回想了一下,自卑,其实是一个人发现和承认了自己生命的局限,适度的自卑未必是坏事,不失为一种临镜般地审视与自省。若一个人可以从自卑中体察到生命的残缺,原谅自己,接纳自己,完善自己,同时,对他人构成的世界更体恤更宽容,自卑也许会成为一种益生菌,成为生命中有利身心的一种品质福分。



爱情
——“爱的情感包括喜欢,包括爱护、尊敬和控制不住,除此之外还有最紧要的一项:敞开。互相敞开心魂,为爱所独具。”
——“爱,即分割之下的残缺向他者呼吁完整,或者竟是,向地狱要求天堂。”
——“极端的遮蔽和极端的敞开,只要能表达这一点,不是性也可以,但恰恰是它,性于是走进爱的领地。”
——“性可以很方便地冒充爱情,正像满街假冒艺术的雕塑还少么?如果仪式之后没有内容,如果敞开的只是肉体,肌肤相依而心魂依然森严壁垒……”

爱情是什么?

爱情在爱情里,却不在语言里。

虽然,世上绝大部分一生总样经历一场或多场爱情,人尽可以捕风捉影地描述种种对爱情的理解,或者在爱情里的体验,但那也许都是爱情的阐释与翻译,却不是爱情本身。

关于爱情,我本人喜欢两句话,一句是泰戈尔的诗:
天空没有飞鸟的痕迹,而我已飞过。
一句是三毛的话:爱情,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这部作品里关于爱情与性,大约算是把握住了本质的属性。爱的产生,文中解读为生命的残缺寻求完整,这让我想起古希腊男女同体的神话传说,当现世的男女发现了自己孤独地存在是一种生命的缺失,身心就本能地萌生出了寻求另一半之意,这是爱情的原初之因,始发之地。

爱情的路途之上,最动人的风景是彼此完全的敞开,这种敞开包含着信任,接纳,包容,欣赏……一切的一切,不为别的,只是因着爱本身。世上并无完美的人,并无完美的爱情,但尽心尽力尽性的爱如同天裂之际女娲补天的那块五彩石,弥补了人的残缺,爱的局限,激荡着爱,完全着爱,也美丽着爱。

当人从禁欲之境随着时代的浪流进入到声色的盛宴时代,性,更是一件难以言说的话题。爱与性之间的关系,本身就从人类初始历经社会历史的屡次篡改,早已面目全非,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文明地区,不同种族地域呈现出自圆其说的独立风貌。正如存在先于本质,现象先于观念,爱与性,大约是世间最难以用绝对的正确与错误来概话涵盖的一对概念了。

大至说来,爱与性之间可能存在几种事实。爱与性并存,这算是健全了健康的爱吧,是生命的一种圆满。有爱却无性,比如贾宝玉与林黛玉,谁能否认并无肌肤之亲的宝黛之间有着世间最动人最深情的男女之爱呢?有性却无爱,在又繁华又孤独的当代生活中,红男女绿似乎拥挤于同一片都市的天空之下大地之上,竟然似乎比哪一朝哪一代都更难寻到爱,而性却越来越容易了。爱的空气在稀薄着,性的泛滥却蔓延着,如果曾经的禁欲是一种生命的枷锁,那么现代的纵欲是不是生命另一种悲哀?

正如,作品中认为无爱之性,就象没有内容的仪式,必将在饱足之后走向无尽的虚空。美好的性,是爱的衍发与伴生,是随着爱自然而康健地滋长,让人体认生命,珍爱生命,感恩生命。




“我”在
——“‘我’在哪儿?在一个个躯体里,在与他人的交流里,在对世界的思考与梦想里,在对一棵小草的察看和对神秘的猜想里,在对过去的回忆、对未来的眺望、在终于不能不与神的交谈之中。”
——“人便是这生生不息的传达,便是这热情的载体,便是残缺朝向圆满的迁徙,便是圆满不可抵达的困惑和与之同来的思与悟,便是这永无终途的欲望。所以一切尘世之名都可以磨灭,而‘我’不死。”
——“往日在等待另一些‘我’来继续,那样便有了未来。死不过是某一个信号的中断,它‘轻轻地走’,正如它还会‘轻轻地来’。”

对“我”的思考,是所有生命的原初命题。

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陷入过这样大而不当又不得不想的玄思。我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

总觉得生命的产生与归处隐藏着巨大的不解的奥秘。

而当一旦陷入这样的追问,除了如同坠落黑洞不见光亮之外,还会得到一份额外的忧伤。因为,渐渐地懂得了,每一个“我”的都来,都不过是生命里的偶然。就象数学概率那样有着万分之一的巧合,决定于男人与女人早一天晚一天甚至早一分钟晚一分钟的欢爱,生命的诞生似乎隐秘多于神圣。那个“我”是无数小鱼从深水中奋力穿梭一路冲出来得胜的那条小鱼,得以成为世上的生命,实质上生命始于偶然。

而“我”的死亡是一种必然。

这是我早年开始追问生命时初初洞悉这一点时情怀意念里抹不掉的忧伤、惧怕、寒凉。所有人都是要死的,我也是要死的,于是,作为一个生命个体,我在幼年时代感到了悲观,一种宿命的悲观。成年以后,在与他人的交集中,我在意料之中的发现,其实,不只是我,几乎所有人都曾对“我”来世上有过追问,对“我”之死亡预先地感到悲凉。

“我”之生与死,原是世上一切人不可规避的命运。

这部作品以“史铁生”作为生命之“我”来思考,难得的是,文中把“我”的生与死放在了整个宇宙的生命链条,“我”的生命不是孤立的,是宇宙的一部分,是可以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在“我”之前,有无数个类似的“我”曾经存在,在“我”之后,也必将再有无数个“我”继续。

在历史的长河中,不独史铁生这样旷达地将“我”视为永在,在阅读中,我脑海里跳出古代的苏轼,他在被贬黄州时作《赤壁赋》,以主客对话的方式来思考生命,以“变”来观生命,万物不过是一瞬,以“不变”来观生命,则如江水清风明月自在永在。

从亘古到今天再到永远,生命之“我”,如沧海一粟,如宇宙粒子之微,却是来来去去永不止息。“我”从天地来,回天地去,是一场无限的眺望与回归。

“我”,欢喜来,领受去,却不必悲伤。




残缺
——“地狱和天堂都在人间,即残疾与爱情,即原罪与拯救。”
——“物质性(譬如肉身)永远是一种限制。走到(无论哪儿)之到,必仍是一种限制,否则何以言到?限制不能拯救限制,好比‘瞎子不能指引瞎子’。天堂是什么?正是与这物质性限制的对峙,是有限的此岸对彼岸的无限眺望。”
——“天堂不是一处空间,不是一种物质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

生命的本质什么?

有不少哲学家告诉世人,生命的本质是孤独。这部作品从断章到整体其实都在不断重复与强化着一个关键词:残缺。

残缺,是生命里的必然。与残缺相对应的一些词,可以是完整,完美,圆满。残缺是什么?残缺是所有生命与生俱来的宿命,局限,遗憾。

残缺无处不在。有时候,它是身体的阻障。对于史铁生而言,21岁从一个身体健康的人突而变成必须在轮椅上生活的残疾人,残缺来自双腿受到了限制,这限制是如此残酷,直接腰斩了一个人的人生,使得行动,生存,工作,爱情,精神,……一切沦为无边的困境。若作品关于残缺的认识与思考仅止于此,那么,这个残缺的观念很容易成为一扇封闭的玻璃门,残缺即残疾,只有与史铁生类似有身体阻障的部分人群被纳入到这个命题之内。其他人,却宛如置身事外,似乎可心隔岸观火,或隔舟听雨,难有切肤穿心之感。

显然,作品中残缺是一个涵义上远远大于残疾的概念,唯因如此,所有的生命无法置身事外,残缺而上升为一个普遍性的哲学命题。

谁的生命不是一部求全得缺的宿命史呢?

若是从圆满的角度看待生命,残缺似乎引人无计消除的悲催之感。有生有死,若生的圆满是长久,那死就是一种残缺。有聚有散,若相聚是一种圆满,那离散就是一种残缺。有少有老,若青春是一种圆满,那衰老就是一种残缺。有美有丑,若美丽是一种圆满,那丑陋就是一种残缺。有健有弱,若健康是一种圆满,那疾病就是一种残缺。有成有败,若成功是一种圆满,那失败就是一种残缺。……

正是因了残缺,人才懂得谦卑与顺服,才要一世的仰望与寻找。作品里清醒地认识到圆满与完美是不存在的,但人可以寻找,可以无限接近。残缺与圆满的存在意义都不在其本身,而在于人在这两者之间来回不息的精神恒途。

且把人生看作那断臂的维纳斯吧。那残缺无迹的双臂,在想象与向往里,该有多么美,多么动人。所缺,旨向的就是圆满之境,也许永远无法企及,却也永远令人神往心驰。

生命有多美,就有多遗憾,有多遗憾,就有多美。



内心
——“白昼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却漫长,尤其那心流所遭遇的黑暗更是辽阔无边。”
——“我听见四周巨大无比的夜的寂静里,全是那深隐、细弱、易于破碎的万千心流在喧嚣,在聚会,在呼喊,在诉说,在走出白昼之必要的规则而进入黑夜之由衷的存在。”
——“难以捉摸、微妙莫测和不肯定性,这便是黑夜。但不是外部世界的黑夜,而是内在心流的黑夜。”

读到这里,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沉迷这部作品了。

根本的原因,是这部作品是一部来自内心的作品。诚实的说,如今我对表象世界的叙事之作阅读兴趣一日淡似一日,无论多么起伏宕荡,惊心动魄,甚至艳光四射,我也难以受到打动了。我想要的阅读之境是一片内心的深海,我这条小鱼可以在阅读中精神飞升,也可能我会沉进水底。无论是升是沉,我总知道自己精神浮沉在了辽远的水域。

史铁生将“文学”与“写作”看作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从中可以看到他的历史观、艺术观、价值观。他认为“文学”是白昼,是秩序与规则的产物,就是各样权利之下的传声筒文字,对很多人都不会陌生。而他自己倾心的是“写作”,却是黑夜,正如他说实质上是内心的真心流动。

什么是真实的写作?

我想,没有其它的答案,它只能来自真实的内心。常说人心似海,我曾数次黄昏时分临海而立,听海的潮汐,恍惚之间那声音单调到让人回到原始之初,听久了心被放空一样,又略略有一些惶恐,如同面对着一颗去了遮拦的心。而那一涨一潮,每一下每一下所到的沙岸位置,都不尽相同,有时低一点,有时高一点,有时近一点,有时远一点。看似规律,但永无定点。单调的整齐中孕含着永恒的变化,这是潮汐之美,之魅。

海的潮汐,就象人真正的内心。

也许,白昼是一条泾渭分明的地平线,它框设了种种可行可执的社会律法,让人在一个一个的框架中小心安份行走,以确保整个社会秩序安稳,人与人错落得当,整齐,均匀,标准,很象亚里士多德为西方戏剧制定的“三一律”,它规范和成全了一个社会人与人之间的相谐并存,同时,也遮盖和屏蔽许多内心奔流永无定论的真实暗涌。

史铁生自动地宣布放弃“文学”,而投奔“写作”。个人解读,他实在是弃绝了白昼里那些堂皇无懈的笃定信条,而更愿意倾听、尊重、忠实于内心种种的困惑、软弱、颤栗、摇动、莫测。当他如此坦诚地呈现了自己的内心,仿佛用文字砌成一面巨大的镜子,让经过的人或多或少地照见了自己隐秘的内心。

看吧,人的内心就是这样永无休止地奔涌着朝向相反的悖论,相信与怀疑,坚强与脆弱,道德与失丧,完美与破碎,宁静与躁动,确定与莫测……,内心不是白昼的那条地平线,在平齐衡常中迎来红日冉冉。内心永远象黑夜之潮,充满纵横交错的思想张力,正如,科学家发现精确,政客主张强权,商人把握利益,人文者的贡献在于——示弱,呈现一切表象覆盖着的困境、疑难、迷茫,并从中发现、突围、寻求真实的内心。这样的内心,也许一生不会去附着、对应、妥协于任何约定俗成的社会律法,但是,它懂得真实地忠实,并且独立于世。

忠实的人与忠实的写作一样,宁愿以提问来表明内心存在着无知、怀疑、迷惑,也不给出唯一、标准、刻板的人生答案。

忠实内心,也许,是为人与为文最高最远也最难的使命。



寻求
——“意义不是先天的赋予,而显然是后天的建立。也就是说,生命本无意义,是我们使它有意义,是‘我’,使生命获得意义。”
——“如果意义只是对一己之肉身的关怀,它当然就会随着肉身之死而烟消云散。但如果,意义一向牵系着无限之在和绝对价值,它就不会随着肉身的死亡而熄灭。”
——“自从我学会了寻找,我就已经找到。”
丰子恺在论及弘一法师时将人的生活分用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

人,当然是一种动物。然而,人又是一种与其他动物相异的动物。

最大的差异在哪里,人除了具有饮食男女的动物性的基本需求之外,人创造了语言,人有精神的渴求,人有哲学的沉思,人有艺术的审美,人有宗教的情怀,这一切聚合起来都旨向人的生命还需要精神上的价值和意义。

我以为丰子恺三境界的分法极为精当,完全停留在第一层次的人生,严格意义上只能叫作生存,在这一层次的人,基本等同于其他动物。

绝大部分人在一定的物质生活之上,都需要精神生活,可以说精神需要是人的一种普遍需要。有一句很哲学的句子流传广泛:人吃饭是为了活着,但人活着不只是为了吃饭。在物质生活之余,人在本能上会追求意义,生命不只是一种孤立的生存,自己的身心与世界万物必然发生一定的联系,这种联系是一种后天的建构,情感体验是一种意义,艺术创造是一种意义,生命关怀是一种意义……在这些意义的追寻之途中,人从无到有建立起了一座自己与世界的价值桥梁。

生命中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该是爱与被爱吧,爱正如意义,本身是没有的,是经萌芽生发出来的,是人精神生活中最为活跃最有生命力最具创造力的一部分,若是生命的意义寻求少了这一部分,就等同于白昼不见日光,夜晚不见星辰,人的生命纵然锦衣玉食花团锦簇,内心也会多么苍白黯然啊。

灵魂生活,则是一种更为超越性的无限接近神灵的宗教关怀,是人性仰望神性的信仰之途。这条道路,就象《圣经》中所说的“窄门”,向来走的人都少,因为这是一条光荣的荆棘路,光在前方,途中却孤独而荒凉。这条路上,首先是个人尽心尽力尽性地投入生命体验与人性悲欢,之后,个人一已的荣辱成败被一日一日放下,如水滴汇海,面向了整个人类的过去、现在、未来的苦难、困境、命运,当人的肉身一日日走向衰残,灵魂却一日日完成飞升。

读完此书,深深感到,若是一个人领受了生命的那杯属于自己的残缺,以人性之躯,哲学之思,神性之维,不断在世间追问与寻求,即使肉身在最低处沦陷,灵魂也可在最高处飞升。

——生命如蚁,灵魂如神。穿越此岸的尘埃可以抵达彼岸的神圣。

文章评论

行走如风

根本的原因,是这部作品是一部来自内心的作品。诚实的说,如今我对表象世界的叙事之作阅读兴趣一日淡似一日,无论多么起伏宕荡,惊心动魄,甚至艳光四射,我也难以受到打动了。我想要的阅读之境是一片内心的深海,我这条小鱼可以在阅读中精神飞升,也可能我会沉进水底。无论是升是沉,我总知道自己精神浮沉在了辽远的水域。——贾柯

行走如风

绝大部分人在一定的物质生活之上,都需要精神生活,可以说精神需要是人的一种普遍需要。有一句很哲学的句子流传广泛:人吃饭是为了活着,但人活着不只是为了吃饭。在物质生活之余,人在本能上会追求意义,生命不只是一种孤立的生存,自己的身心与世界万物必然发生一定的联系,这种联系是一种后天的建构,情感体验是一种意义,艺术创造是一种意义,生命关怀是一种意义……在这些意义的追寻之途中,人从无到有建立起了一座自己与世界的价值桥梁。——贾柯

春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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