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艳羡灰姑娘嫁王子,为什么不庆幸王子娶了灰姑娘
叶紫
后半段最感人,也最让人诟病。皇室内部夺权斗争和法国的武力威胁,这两个最大的戏剧冲突都是编剧一手杜撰,那么格蕾丝的坚韧和智慧也就成了泡沫。人们需要励志偶像,导演却选错了偶像胚子。
即便如此,抛开人物传记的写实要求,我还是被这个高度提纯的童话故事感动了一把。移情心理作祟吧,这个电影的基调让我想到少女时代的小伙伴阁阁。十一假期的时候跟阁阁偶遇,心里特澎湃,想写写她的故事。看完这个电影,决定动笔。
阁阁名字富贵,人却命苦,五岁上没了亲妈,亲爹是酒鬼,对她不上心,任其自生自灭,用她自己的话说,“不知道怎么就在街边儿跟流浪猫狗一起混大了”。
初三那年她转学到我们班,据说是因为违纪被前一所学校开除,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进到我们学校——更有意思的是,花大力气帮她办手续的不是亲爹,而是“干爹”。那时的学生初通人事,“干爹”的意义虽然不及今天这般意味浓重,但嗅觉灵敏的狗儿们总能从这个名词里提前捕捉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像所有转到新学校的“新生”一样,阁阁成了班里的新焦点、新玩具,关于她的八卦新闻一浪高过一浪,有人说她其实比我们大一届但成绩不好只能留级,还有人说她勾三搭四跟坏学生谈恋爱,甚至有人说她男朋友是黑社会的并且她怀过孕打过胎……一个漂亮而不安分的女孩似乎脑门儿上写着原罪,她的所有喜怒哀乐都会被人贴上各种标签作为品评咂摸的谈资。
阁阁从来不解释,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都穿着傻里傻气的肥大的蓝色运动衣校服,她穿日本偶像剧里的白衬衣黑裙子。班主任批评她,她就换上了一套粉色的休闲服。学校整顿校风校纪,男生一律剃寸头,女生不许染发烫发不许披头散发,阁阁仍旧染了大胆的栗色。班主任批评她,她把栗色的头发又染回黑色,却烫出了好看的波浪。她很早就学会了用香水,视为“招蜂引蝶”最佳利器。老师家长都不让孩子跟“坏学生”交朋友,我竟有一丝庆幸,美丽的阁阁就坐在我身边,她偶尔心血来潮想学习的时候,就会把脸凑过来问我某道数学题的解法。
我和阁阁渐渐熟络,知道她慢热,乍一看清高孤傲,郁郁寡欢,熟悉之后就变成一个笑点很低会哈哈大笑的傻子。那是因为威哥宠她。
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威哥是一次放学后,一大群学生涌出校门,却瞧见校门口霸道地停着一辆奔驰。那会儿不像现在名车遍地跑,有个大奔在街上呼啸而过是不得了的大事。我们推着自行车流着口水想知道是谁这么有面子有车来接,却看到阁阁拎着书包拖着步子不慌不忙地踱到车前,对着车窗里的人喊:“不是说了不让你到学校来吗?闲得没事儿干啊?”不过说完还是愉快地笑了,在众多学生或羡慕或嫉妒或鄙夷的眼神中上了黑马王子的车。
当然,骑马的不一定是王子,也可能是马匪。威哥的身份比阁阁还要扑朔迷离,有人说他开小煤窑,有人说他炒股票,有人说他在南方炒房地产,反正毋庸置疑的是,他有钱,有背景,有手段,在我们那片儿有一席之地,属于“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
先富起来的威哥把阁阁宠成了不会吃惊的小孩,给了她太多华美昂贵的东西使她不会轻易为外物所动,但对身边的人和事又保持着原始简单的明朗态度。阁阁对我说:“我六年级的时候几个男孩子在路边儿欺负我,大威把我救了,从那儿以后我就一直跟着他。我孤星入命,已经记不得有爸妈疼是啥滋味儿了。大威对我很好,我愿意跟他在一起。”
她说这句话时同样是一天放学后,威哥没来接她,她和我一样推着单车沿着街边儿慢慢地走。秋风凉了,树叶子哗啦啦掉了一地,脚踩上去嘁嘁喳喳地响,让人心烦意乱。我希望有人对她好,但是看到威哥那种做派,想着关于威哥的种种传闻,又免不了替她悬着心。
后来我读高中,阁阁考了中专。我们学校搞封闭式管理,要求学生必须住校,我的消遣就变成写信。给阁阁写,说读高中很无聊很累很闷。她说:“活该,谁让你那么爱学习的。”还给我寄各种外出旅行的照片,身边有时候是威哥,有时候是别的我不认识的帅哥。
我继续写,长篇大论又无病呻吟地说“我觉得自己老了没有初中那会儿的激情了”。她说“我比你老得还快我都有皱纹了”。
我说我喜欢班上一个男生但是他完全对我无感。她说:“下次寄照片给我让我认认脸,以后找机会去你们学校替你削他!”
没多久她就用了手机,写信说:“以后别写信了,太土了,想我就给我打电话”。我攥着手里可怜巴巴的传呼机,恨这小表砸太嚣张太得意忘形,想跟她绝交。
而我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信,很不幸地被我爸妈发现了。爸妈开始对我上纲上线,认为我升入高中之后成绩不好完全是因为交了坏朋友的缘故。我妈从信里记下阁阁的手机号码,直接给她打电话说让她离我远点儿,别耽误我学习。等我再有机会给阁阁打电话的时候,那个号码已经不用了。
我给阁阁写了很多信,向她说对不起,也替我妈向她说对不起,她一直没给我回信。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来学校找我,我们在学校的食堂吃了个三块钱的盒饭,她说:“真难吃,吃这玩意儿怎么能考上大学呢?!你爸妈把你锁在这儿真够狠心的。”
午休时间操场上没人,我俩坐在双杠上聊天儿,阁阁说:“你妈说的没错,咱们不是一路人。你好好读书吧,少跟我这种人打交道。”我听得难受,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无所谓地说:“其实我们已经算是很好的朋友啦。以前除了大威和他身边儿的小弟,我没什么朋友。没想到转个学,还认识了你。每次收到你的信,他们就笑,说我有个作家朋友。”
我笨嘴拙舌地说:“你也好好念书吧,把中专读完,找个工作。总这么玩儿也不是个办法。”
“现在不玩儿什么时候玩儿呢?”她晃着两条瘦长的腿,使劲儿仰了仰脖子看着天说,“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嘛,辛苦奔命是一辈子,稀里糊涂也是一辈子,想那么多干嘛,走一步算一步。别人觉得我轻贱,我觉得自己是公主呢。”
那次之后我和阁阁就没再见过面。我逐渐被高中的书山题海淹没,几次考试的挫败感逐渐淹没了拯救年少友谊的热情。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属于“辛苦奔命”的一群,我只知道在那个校园里没有什么比分数更代表一个人的价值。你别无选择,就像刘索拉说的。好像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我对“仰望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有了更充分的认识。
再有阁阁的消息,已经是读大学之后。
寒假去看望初中班主任,提到老同学们的去向,班主任说,阁阁中专一毕业就嫁给了威哥,婚礼办得特别大。可能我们班主任也经历过什么大排场,所以没有具体形容。一个同学补充说,城里几个道儿上的黑老大都去参加了,酒店门口像是名车展览。还说阁阁是奉子成婚,云云。同学说的很多话我都忘记了,但有一句印象深刻。她说:“没想到她还真能嫁大款,麻雀变凤凰了呢。”话里话外透着酸劲儿,就好像阁阁沾了多大便宜似的。也许在她看来,有一场盛大的婚礼、嫁个有钱人真的是一步登天,可我总想起多年前的放学后阁阁对我说的:“我孤星入命,已经记不得有爸妈疼是啥滋味儿了。大威对我很好,我愿意跟他在一起。”那时我已经不再相信“公主和王子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这类童话,却也难免带着一丝侥幸,暗地里祈祷阁阁否极泰来。
又过了几年,我和我爸一起出去跟几个叔叔吃饭,其中有个是警察,聊起各种八卦,提起一个“涉黑要案”,用他的话说,“大小流氓进去不少”。他说有个小矿的老板被人捅了,后来升级为特别恶劣的斗殴事件,伤人的和受伤的都被抓了,小矿的账也被审计了,为这事儿忙活了好一阵子。这种事儿我从小听到大,不觉得稀奇。但是我爸对我说:“他媳妇儿好像还是你同学呢,你们中学的。”我一拍桌子问:“抓的是大威吗?”
那警察叔叔说:“还真是。”他又说:“你认识他媳妇儿?那女的不得了,成天带着孩子跑去局里闹,找了局长找队长,一口咬定他老公没罪,扬言要上访。要是没罪我们能抓么?他要是没问题会有人捅他么?这种人手头儿都不干净,弄不好还有杀人案呢。”警察叔叔特神秘地说:“我们已经查出来的,他那小矿里就有三个死亡事故没上报,早该封了。这事儿弄不好还得牵进来几个当官的呢。”
然后就到了今年十一。
开车出去玩,在景点儿外面的停车场,我听到身后有人喊“格格”。好奇转身往后看,心想不会这么巧吧,这世上叫格格的千千万,可见多少人都受着平民百姓的命、做着皇家贵族的梦。可我目光所及,心跳漏掉一拍,那个叫格格的身影,真的很像我认识的阁阁。侧脸也像,声音也像。她正低头帮一个小男孩拉外套拉链,嘴里说着“别听你爸的他就是个大笨蛋”,语气却是愉悦的。我一直盯着她看,直到她转过身来看我。短暂呆滞之后“呀”的一声,久别重逢换来的不是惊喜,而是她的一句毒舌:“你怎么胖成这样了?!”
边走边聊。
阁阁说:“你真的成了作家啊。”然后转头对威哥说:“你还记得她吗,她当年总给我讲数学题的哪,还给我写过很多信。”
中年威哥已经发福,笑起来憨憨的,很难跟当年大奔驰里的“白马王子”联系起来。倒是儿子的神情颇有几分像当年的他,傲娇又炫酷,穿着颜色鲜亮的N字鞋,拼命想走出爹妈的视线。威哥在后面紧紧跟着。
阁阁说,当年威哥的小煤矿违章操作,矿被封了,财产全部没收,他本人也涉嫌扰乱社会治安,被判了刑。阁阁没了豪宅也没了大奔,只好带着儿子去投靠她爸。她爸早就是个老酒鬼,守着家里的一间小破平房没白天没黑夜地喝,还没喝死已算万幸。那几年仗着阁阁接济他才算衣食无忧。阁阁的靠山没了,他的酒断了顿,反倒要帮着养外孙,他才懒得理,于是整天骂骂咧咧。
我心里对阁阁一直抱有亏欠,总觉得当年我妈那个电话对她伤害太大,而我后来又放弃了跟她的友谊,愧赧地甚至都不敢开口问她任何问题。“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这种话真的是说不出口,看她的神情气色,过得很不错,但我能猜到她走到今天这一步吃了不少苦。
阁阁倒是没隐瞒,直截了当地说:“我没存什么私房钱,为了让大威少判几年,托人拉关系把尽有的一点钱都花完了。最难的时候想过给人当情妇,追我的不少,给的条件也不错。可是想到我儿子,终究是没狠下心来。大威对我好,我不能给他丢脸。后来我去卖保险,看人脸色什么的就不说了。从前大威风光的时候,多少人巴巴儿地讨好我,大威折进去了,别提交情了,看到我到处卖保险恨不得当街指着我啐我两口。大威给我宠出了一身娇贵的臭毛病,生活担子压下来,所有的毛病都治好了。”
三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阁阁咬牙撑到威哥出狱,总算是把儿子带得活泼健康,聪明懂事。现在他们一起办了家小婚庆公司,最初是“二人转”,现在已经雇了人专门负责化妆音响录像什么的,做得有模有样。阁阁说:“或许我天生是个糊涂蛋,遭了这些罪,还是喜欢看穿婚纱的新娘,不管嫁的是什么人,不管婚后的日子怎么样,穿婚纱的女人都像公主。”
妮可•基德曼扮演的格蕾丝•凯莉在《摩纳哥王妃》说:“我相信童话,但总有些人试图破坏童话。在我受到的教育里,爱能让人放下口中的政治、冰冷的武器、心中的恐惧和嫉妒,去捍卫自己的童话。”此言一出,王子率先鼓掌,外交使节带头响应,连戴高乐都放弃了对摩纳哥的制裁,取消了武力威胁。编剧让女人拯救了江山,让爱情化解了国难。可惜这是虚构的。现实中的摩纳哥王妃婚前睡遍好莱坞,婚后勾搭小情人,一刻没闲着。
阁阁说不出这么动人的话,她的王子也没有太平江山给她。他给过她荣华富贵,也给过她云端坠落低谷的惶恐。她没有离开。锦衣玉食过得,粗茶淡饭过得。风口浪尖过得,低调隐忍过得。沧桑人事如风浪席卷,已经可以不忧不惧。这是我所不认识的阁阁,也是我真心喜欢的阁阁。
我不知道大威私底下是否对阁阁的患难与共表示过感谢,但是从他平和满足的神情里可以猜出七八分,他是感激阁阁的不离不弃的。那么多人在落井下石,那么多人等着看他戴绿帽子,那么多人当年说她娶个小丫头片子不明智,最后全部闭嘴,看着阁阁帮灰头土脸的他振作起来,重振雄威。格蕾丝•凯莉嫁给摩纳哥王子雷尼尔时刚刚奥斯卡封后,事业如日中天,却仍旧被人说成“灰姑娘嫁王子”,高攀了。可事实上雷尼尔一辈子庸庸碌碌,连相关史料记载都很有限。世人都艳羡灰姑娘嫁给王子,为什么没有人替王子庆幸,能够娶到坚韧无畏、出类拔萃的灰姑娘?十几岁的阁阁坐在操场边的双杠上,仰望着蓝天晃着细长的双腿说:“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嘛,辛苦奔命是一辈子,稀里糊涂也是一辈子,想那么多干嘛,走一步算一步。别人觉得我轻贱,我觉得自己是公主呢。”不知道她自己是否还记得,我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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