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怕一笔拂去深深意。

叶紫

      “生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用对自然倾心的眼,反观人生。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

  沈从文说,我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也只爱过一个正当好年华的人。

  张兆和对沈从文的拒绝是明确而决然的,以至于向来敦厚的胡适之先生,都对她用了“拒人自喜”这样刻薄的断语。

  可是女人的防线向来柔软,在甜言蜜语里浸泡久了,渐渐地,感动就融化掉了骄傲。纠缠许久之后,三妹张兆和终于拍了一封电报回应沈从文:“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努力多时的追求,终于得到甜蜜的回报。然而从神坛上走下来的月亮女神张兆和,却不免重蹈了子君的命运,重蹈了无数善良女子的命运——她温柔贤惠,无处不在,成了家中日复一日平庸下来的主妇。而当她分娩体弱之际,沈从文却被年轻多情的黄裙姑娘高青子所吸引,并暧昧地称其为自己生命中的“偶然”。

  我的导师周佩瑶老师说,她有一位前辈曾有幸当面采访张兆和。彼时老太太已是满头白发,虽然提起过世的沈从文时,她处处维护丈夫的形象,表现得极其从容淡定,但一提起“高青子”这个名字,老太太便流露出几分掩藏不住的咬牙切齿。

  “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

  

  (二)

  当日萧红怀着身孕,潦倒落魄地孤身住在旅馆里,企盼依靠微薄的稿费来维持生计。

  正值青春热血的“三郎”萧军前往探望,在一片破败的旅馆房间里,见到穿着破烂衣衫的萧红。感慨之际,却又不经意发现了她写下的诗。当此际,萧军心神激荡:这个女人,在这样狼狈的时候,竟然还能写出这样的诗来!

  于是他掏出所有的钱给她,他带她逃离这个地狱般的地方,他拿着刀子逼产科医生保住萧红的性命。

  在冰天雪地的季节,在暗无天日的时刻里,是他如同一道光,完成了她“英雄救美”的终极梦想。

  我的导师说过,虽然萧红与鲁迅交情极好,但她与鲁迅在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鲁迅与张爱玲一样,骨子里是冰冷的。而萧红,全身的血都是滚烫的。

  尽管后来,萧军又是家暴又是出轨,但萧红始终没能放下他。

  她后来的丈夫端木蕻良,虽没有萧军的粗暴凶恶,却也没有萧军那样替她撑起一片天地的男子气概。

  据说,萧红在香港临终时,端木蕻良并不在床前。而病得痛苦万状的萧红,只是哀哀地想着:如果三郎知道我这个样子,他会不会来救我呢?

  

  (三)

  抗战爆发时,政客文人们纷纷撤离,周作人却以“家累”为由没有走,后来更成了臭名昭著的汉奸。或许,理性的周作人当时便已看清,这场战争中国决无胜算,殊死搏斗只会徒增困扰,那又何苦呢?

  评论家们都说,尽管成长经历相仿,但周作人与其兄鲁迅的个性三观差距之大,已然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鲁迅是个眼里不揉沙的人,周作人却是个温和懒散,而又绝对理性的人。

  有好事者揣测,周作人当年与兄长鲁迅反目,或许是因为鲁迅某天偷看了其夫人羽太信子洗澡所致。当时周作人、羽太信子夫妇与鲁迅同住,瓜田李下,难免惹人猜疑。然而我的导师却冷嘲道:“建议大家去翻翻照片和史料——鲁迅先生虽然自己不修边幅,但他的审美情趣还是很高的,后来他还评价过萧红的服装搭配。试问这样一个审美情趣高的男人,怎么会去对羽太信子那样一个长得像馒头一样的女人产生兴趣?”

  所以说,更加合情合理的猜想,应当是鲁迅与羽太信子在经济或其他方面发生了纠纷,而周作人站在了妻子的那一边。

  因为,失去一个兄长,远不及失去一个妻子来得难以适应。我们早已说了,周作人是个绝对理性的人。

  此人究竟理性到什么程度?

  周作人年少在杭州侍读时,与家中宋姨太一同寄居在花牌楼,每隔两三天就去狱中探望祖父。这段日子,对于他来说,可谓是十分忧郁的。但也是这一段时间,他生活在一群女子的包围之中,并且遇到了他的初恋。

  “隔壁姚氏妪,土著操杭语。老年苦孤独,瘦影行踽踽。留得干女儿,盈盈十四五。家住清波门,随意自来去。”

  这位正当妙龄的三姑娘,通常“先到楼上去,同宋姨太太搭讪一回,随后走下楼来”,站在一张板桌旁边,抱着一只名叫“三花”的大猫,看着周作人映写陆润痒的木刻的字帖。

  近视的周作人看不清三姑娘的模样,却也被她周身的光辉所震撼,亦不敢认真去看她。他怀着自卑而又欣喜的心情,每当她抱着猫站在旁边,他便会精神一振,“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映写,感着一种无所希求迷蒙的喜乐”。

  有一晚,那宋姨太说起隔壁家的坏话,便说道:“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东西,将来总要流落到拱辰桥去做婊子的。” 周作人并不知道做婊子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当时,他心里只是想道:“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婊子,我必定去救她出来。”

  后来三姑娘患霍乱死了,周作人一面难过,一面竟是松了一口气,仿佛是放下了一块心头大石。

  或许是因为,如果她好好地在那里,他便会觉得,自己总要为她做些什么才行。可她忽然消失在这个世上了,他终于可以不再牵挂了。

  在周作人晚年撰写的诗作里,便只留下这样寥寥几句——

  “天时入夏秋,恶疾猛如虎。婉娈杨三姑,一日归黄土。”

  

  (四)

  在金庸的作品里,我觉得最含蓄绵长、感人肺腑的,女子对于男子的告白,莫过于三个地方。

  第一处,是《倚天屠龙记》里,六大派围攻光明顶,武当派的殷梨亭挺剑要杀了大仇人杨逍,替初恋纪晓芙报仇。此时,却有一个与当年的纪晓芙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女挺身而出,指挥殷梨亭去杀了“老贼尼”灭绝师太。

  殷梨亭得知纪晓芙身死的真相,当即五雷轰顶,不敢置信。

  “灭绝师太道:「你问问这女孩子,她叫甚么名字?」

  殷梨亭目光转移到杨不悔脸上,泪眼模糊之中,瞧出来活脱便是纪晓芙,耳中却听她清清楚楚的说道:「我叫杨不悔。妈妈说:这件事她永远也不后悔。」”

  纪晓芙生前,碍于正道身份,未曾说过一句柔情软语。

  然而,她却用自己的生命,对杨逍说了这样一句,此生不悔。

  第二处,是《笑傲江湖》里,仪琳自言自语的那一段:“我想念令狐大哥,只是忘不了他,我明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我是身入空门的女尼,怎可对一个男人念念不忘的日思夜想,何况他还是本门的掌门人?我日日求观音菩萨救我,请菩萨保佑我忘了令狐大哥。今儿早晨念经,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名字,我心中又在求菩萨,请菩萨保佑令狐大哥无灾无难,逢凶化吉,保佑他和任家大小姐结成美满良缘,白头偕老,一生一世都快快活活。我忽然想,为甚么我求菩萨这样,求菩萨那样,菩萨听着也该烦了。从今而后,我只求菩萨保佑令狐大哥一世快乐逍遥。他最喜欢快乐逍遥,无拘无束,但盼任大小姐将来不要管着他才好。”

  晨钟暮鼓的小尼姑仪琳,终究还是在山中孤独了一世。然而她从少女时期,便笃定地下了决心:从今而后,我只求菩萨一件事,我只愿令狐大哥一世快乐逍遥。

  这样的一番话,令狐冲听得回肠荡气,可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做。

  第三处,则要回到《神雕侠侣》中,绝情谷谷主公孙止,手握世上仅剩的半颗绝情丹,站在极其险要的山崖上。其时,杨过正等着那半颗绝情丹来救命,谷中众人都觉得自己应当替杨过出一分力——

  “武三通想起杨过救命了二子性命,全了他兄弟之情,今日之事义不容辞,当下捋袖说道:「我去揪他过来。」刚跨出两步,身边人影闪动,程英已抢在他面前,说道:「我去!」

  她身法好快,一纵身便踏上了石梁。那知她快杨过更快,程英但觉腰间一紧,身子已被杨过的袍袖缠住,给他拉回,耳边听杨过说道:「我值得甚么,何苦如此?」程英一张俏脸胀得绯红,说不出话来。”

  娴静温和的程英,终此一生,没有向杨过倾吐过一句爱慕。

  然而,她在情窦初开之时,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契机下,为他写下了那样多遍的那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直至兜兜转转,她见他身畔已有了倾心爱侣。当听闻他命在旦夕,她望着那危险的万丈深谷,毫不犹豫地纵身踏上石梁,只说了一句:我去。

  

  (五)

  当日华山论剑,黄蓉遇上书生朱子柳,不免又与他互相斗嘴,互相嘲弄起来。

  朱子柳引用了《诗经·桧风》里的《隰有苌楚》,笑黄蓉找了个傻小子谈恋爱。黄蓉则不甘示弱地引用了《诗经·王风》里的《君子于役》,将朱子柳比作畜生牛羊。

  其实,我个人觉得,《君子于役》是《诗经》里最恬淡静美的一首。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其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篇末那直白的思念,倒不及句中这一段恬静淡雅的描写——

  鸡都关在鸡舍里了,太阳缓缓西落,牛羊也都回来了。

  可我的丈夫,却还在外面服役。

  不必再多说一个字,便已勾画出古时女子伫立于夕阳下的一个凄恻剪影,没有哀怨,没有哭诉,却满纸都溢出了一种悠远的温柔。

  

  (六)

  在冯梦龙的《情史》里,有这样一个故事——

  “昔有一商,美姿容,泊舟于西河下。而岸上高楼中,一美女相视月余,两情已契,为十目十手所隔,弗得遂愿。迨后其商货尽而去,女思成疾而死。父焚之,独心中一物,不毁如铁。出而磨之,照见其中有舟楼相对,隐隐如有人形。其父以为奇,藏之。

  后商复来访,其女已死,痛甚。咨诹博询,备得其由。乃献金于父,求铁观之,不觉泪下成血,血滴于心上,其心即灰矣。”

  故事说的是一个英俊的商人,与对岸高楼的少女对望生情,却苦于阻碍,无法互诉衷肠。后来商人卖完货走了,少女害了相思病而死。当她火化的时候,心中有一块像铁一般坚固的东西,怎么烧也烧不化。少女的父亲取出那块东西,发觉当中隐隐有舟楼相对的模样。

  后来那商人重归故地,寻访这个女子,而后辗转从女子的父亲那里得到了这块铁心。得知女子的死讯,他不禁泪下成血。血泪滴落在那块奇铁上,那块铁心便立即化成灰烬了。

  这个故事,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情话,但却如岩井俊二的《情书》一样,清净悠然,缠绵悱恻,让人感觉到难以承载的深情。

  正所谓,一寸相思一寸灰。

  

  (七)

  在亦舒的小说里,最让我心酸的,是《她的二三事》结尾的那句话:“……胖胖的方有贺更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生意人。普通得只有叶芳好才会爱惜他。”

  这个故事,起初是极有趣的猎艳游戏:门当户对的公子小姐,一个是英俊风流的少爷,一个却是踏实勤恳的女强人。方有贺被叶芳好吸引,用出了许许多多的追逐手段,跟她玩起了猜心游戏。末了,他连全副家当都抛了出去,只为了保住她苦心经营的公司。然而叶芳好却误解了他,阴差阳错之下出国进修,与他们再不通消息。

  当此际,方有贺退无可退,只得亲身扛起公司事务,一夜之间由鲜衣怒马的公子哥儿,变作了踏实稳重的生意人。几年下来,他开始近视,开始发胖,开始掉头发,再不复往日的风采。

  终于有一天,叶芳好回来了。

  做了这么多,盼了这么久,等到她真的回来了,方有贺却开不了口。

  亦舒是这样总结的:“如此情深,却难以启齿。原来你若真爱一个人,心内酸涩,反而会说不出话来,甜言蜜语,多数说给不相干的人听。”

  就像我正在写的一部民国背景的长篇小说里,有个女人为男主角牺牲了许许多多,乃至赔上了一生。到了故事后半段,二人在租界里的一场宴会上重逢,男主角却在第一眼就误解了她,而后揽着她跳舞,说的都是些乱七八糟不相干的话。

  我问我闺蜜赵蜥蜴,这个女人此时应该作何反应:“你觉得,她这个时候应该对男主角说什么?”

  赵蜥蜴说:“我觉得吧……她这个时候,应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因为她会认为,自己在他面前,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啊。”

  我忽然心里一动。

  对啊。如果她是这么喜欢他,那么,就算他误解她,她也不会恼怒;就算他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不辨五味,她独自想起自己为他奉献了那么多,心里恐怕仍然会有一种难言的甜蜜吧。

  那么何必还要安排什么多余的台词呢?

  

  (八)

  前几天,就在各路娱乐新闻甚嚣尘上的时候,处于话题中心的姚晨,默默地删光了与前夫凌潇肃有关的所有的微博。

  “一个人独享粉丝汤,不知不觉加了好多醋和胡椒粉,边吃边在心里骂老凌,该死的老陕,以前我最讨厌吃醋了,现在嫁鸡随鸡这些年,连口味都被他同化了。”

  “老凌困了,边化妆边苦着脸,感觉谁欠他钱没还一样。”

  “他心安理得地坐在窗前看书,美滋滋地说:其实我是有意不收拾的,我就喜欢看老婆给我收拾房间,叠衣服,这样我感觉特踏实……”

  当一个女人不断地提起一个男人,无论是夸他还是骂他,潜台词都是爱他。

  曾经,她是这么爱他。

  曾经,她无论走到哪里,满眼,满心,满脑子都是他。

  就像狄波拉说过,张柏芝可以痴痴地盯着谢霆锋打电动的背影,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就像胡兰成说过,张爱玲曾经这样写他:“他一人坐在沙发上,屋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姚晨曾经也是这样痴痴地看着凌潇肃,这样得瑟地恨不得全世界来见证她的恩爱与幸福。

  好梦破碎之后,原以为保有了最后的尊严,双方各自潇洒地转身。却不想,时隔三年,竟又有人翻出往事,对她指指点点。

  若说这单是恶意炒作,那也罢了。偏偏凌潇肃发表了一篇不知所云的声明,将她归为了“恨之入骨的生命过客”。

  原本她还十分泰然自若,翻出老凌当年送她的格桑花,冷笑着叹了一句“物是人非”。然而,极端的耻辱感和疼痛感慢慢显露出来,她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

  由始至终,她不曾说一句话攻击她的前夫。她只是躲起来,悄悄地抹掉了从前的那些痕迹。鸡汤,粉丝汤,卤蛋,面包,收工的出租车,冬天的雾……那些欣喜的,甜蜜的,相看两不厌的瞬间,终于统统被她扔进了垃圾桶。

  有人说,姚晨的团队公关手段高超,老凌吃了个闷亏,反击是情理之中。

  我却觉得,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哪怕当初真的是姚晨有错在先,如今跑出来翻旧账也绝非大丈夫所为。而再怎么说,各自转身是一个为彼此保全体面的姿态,非要撕碎这一点残存的宁静又是何苦?

  其实,抛开那些是非曲直,抛开什么公关什么娱乐圈,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心灰意冷的女人,亲手烧掉了自己关于爱情的回忆。

  她曾经那么的爱他。

  可是对于他来说,她只是一个“恨之入骨的过客”。

  有什么,比这样的话更残忍?

  

  (九)

  陈升在歌曲《牡丹亭外》里,唱过这样一句:“你问我,怕什么?怕不能遇见你。”

  俗世渺渺,红尘万丈,如果能够遇见你,我还会怕什么呢?

  或许,另一首歌的歌词,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谁说年少多私语,字字不沾情。拂去丝丝絮絮,赋入层云。”

  最怕是层云散去。

  最怕是难安风雨。

  最怕一笔拂去深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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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女生日记 ゜

今天听过最傻最心疼的一句话 “他伤了你那么多次你怎么还没离开?” “偶尔他也会给我敷药,喂我吃糖”

fuge

感情是一种难以捉摸的东西,没有缘,就不能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