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菱

                小河弯弯

“快去河里挑两桶水”，厨房里传来母亲没好气的声音，草儿也只好放下手中正编织的毛衣，赶紧挑起两个高大的水桶很不协调地来到小河边。

这是小河，离草儿家只有很近的一段路程，河滩上长满了不知名的小草，赤脚踩上去酥软酥软的，像母亲的手摸在脚心上；小河的水每个季节都是清亮亮的，像草儿的眼睛，干净的没有一点瑕疵。这小河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呢？她们又流向哪里？草儿常常坐在小河边想这个问题，脑袋里装满白云和蓝天。河里的鱼儿有时候凑过来，帮草儿想，它们安静的游来游去，或者呆在石块边，草儿就走过去数：一只，两只，三只……。河底的石头大小各异，像有人排列好了似的各就各位；小河的水是一块透明的玻璃，她嵌在河面上，让人不忍掬他入口，害怕她皱起眉头，荡漾出一圈圈涟漪，反倒破坏了这宁静的诗意。草儿就是喝这样的水长大的。

草儿已经满十五岁了，有一双像河水那样清澈的眼睛。有人给他说了婆家，那个男的叫三木，比草儿大四岁，父亲是一位下放知青。母亲说，“三木这孩子诚实，长的白白净净像个书生。”草儿红着脸不说话。“今天三木爸爸说让你下半年去镇上念书，你去不？”母亲对低头绞着辫子的草儿说。草儿愣了一下，回答说，“下半年还早着呢—那么远，再说，我舍不得家，舍不得妈妈……”，草儿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草儿十一岁那年上了初中，学校很远。由于每天都要早不见太阳晚不见天地地走上来回二十多里的山路，草儿实在坚持不下来。那年冬天死活不上学了，父亲气急了要打草儿，但是奶奶挡了过去，说，“要打你就打我吧！”草儿哭了，但是她依然倔着性子不去，后来，父亲只好同意草儿在家帮忙干活。

草儿胆子小，每年春天采茶季节，草儿都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山上有很多野果子；大麦梅、春果子 、四月籽等等，它们装在草儿的小筐篮里，互相挤着碰着，浸满了茶叶的清香，让人看着就嘴馋；害怕的是那些毒脚虫、蚂蟥还有面目可憎的蛇。毒脚虫有很多脚，浑身金色，草儿看着就恶心。蚂蟥要是爬到了身上，就牢牢地叮住吸血，拽都拽不掉，有时候无意中就会有吸饱血的蚂蟥不动声色地从身上滚落下来，草儿想着就会起鸡皮疙瘩。采茶时草儿总是跟在母亲身后，母亲就骂她没用胆小的丫头。草儿偷偷地想，要是不过茶春多好啊，可该死的布谷鸟为什么老是叫着“茶春好过，茶春好过”呢？

春天的太阳脚步缓慢，懒洋洋的，人也是如此。有种小鸟却劲头十足的叫着：“青山绿水，青山绿水……”，为了提神，山上采茶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扯起嗓子唱起来：

           天上的云彩哎浪浪稀啊

             别笑穷人呐穿破衣啊

             三十年河东转河西吆

             粪堆都有哎发热时啊

还有

             头大尾巴喳哎

             咿呀哈哈

             见水就泛花呀

             咿呀呵呵

                 不怕渔网打呐

                 就怕五股叉呀

                 哎呀叉到呐

                 是个大王八

                 是个大王八

                 咿呀哈……

母亲说，“天要下雨了，都在发穷疯，穷开心什么！”草儿看了看天空，太阳依旧暖洋洋的。

草儿的毛衣还没有织好，下半年就到了。这时候，草儿和三木定了亲。三木随父母吃了“商品粮”，算得个“公家人”。三木的父母让草儿再去念书的目的，就是想让她也能够考个师范什么的，也能够出来有个城市户口。草儿也的确向往外面的生活，所以，她就揣着美好的梦想和三木一家去了很远的地方。就在那一年，三木当了兵。

小河的水不紧不慢的流着，就像过去的日子不再回来。草儿在进城之前，也常常来到这里，坐在石头上想心事。草儿的心事没有别人知道，只有附近村子里的强子哥知道。强子哥喜欢讲笑话，草儿听的出神就是笑，那笑声随着小河里跳跃的水流到了很远的地方；强子哥会帮草儿挑水，干活；强子哥喜欢看草儿的眼睛。有一天，他红着脸对草儿说，“你是这里最好看的姑娘”，草儿羞得头也不敢抬，只好用手揉着乌黑的辫梢。每次河里涨水，都是强子哥背着草儿越过小河去上学。

六月的天闷热，使人喘不动气，知了躲在树叶背后不停地叫着“热死了，热死了”；老母鸡张着嘴，哭丧着脸拼命地朝树根下的湿土里摊。“天这么闷，肯定要下雨”，草儿喊道，“阿琴，阿芳，我们一起去七斗冲扯猪菜。”七斗冲就像一只渔船，只是靠这头缺了个船头。它齐刷刷地靠近小河，中间是一层层稻田，禾苗站在田里，风一吹来便像千军万马追赶着。草儿一边扯着猪菜一边唱歌，“英雄呐上那个前头带路呐，”阿琴接上去就是一句，“后跟喽民呐呃女郭丁喽香呐”。看着两边山腰上一片片绿油油的茶地，草儿想，这里真好看，真想永远住在这儿。冲底是一块空地，草儿看见强子哥带着斗笠在那里放牛。草儿突然手忙脚乱，居然被刺扎了一下。草儿一抽手，糟糕，流血了，草儿便把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草儿快回家吧，要下雨了！”阿芳惊叫着。草儿抬起头，就看见雨点和阿芳的声音一起落下。阿芳阿琴一溜烟跑远了，草儿正准备走，忽然一件雨披已经披在自己身上。强子哥转身就要走，却又在草儿满是雨水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草儿愣住了，只觉得额头很烫，雨点滴落在上面就蒸发了。

远方的小城对草儿来说的确有些眼花缭乱，小城也很美，三面靠山一面靠水，早晨有许多船只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地驶向码头，一派繁荣的景象。太阳出来之前，雾还没有散去，于是那船只就像穿行在云雾里，和神话的仙境一样。但是草儿很害怕三木的母亲，一天到晚阴着脸，像是谁欠她钱似的。她还总是鸡蛋里面挑骨头，说草儿这不好，那不行。草儿也不反驳，心里明白，在人家的屋檐下，和自己家是不一样的。小城里的人也很奇怪，街坊邻居却不往来，谁家遇着点事，人梦都从门缝里畏畏缩缩地朝外看。草儿的心里整天被什么东西堵塞着，喘不过气来，草儿已经忘记怎么笑了，只是在黑夜里常梦见家乡的小河，还有河边一望无际的草地。

后来三木退伍了，草儿却没有考上师范，仍然摆脱不了“农村户口”，也更成为了三木母亲的眼中钉了。她成天对三木施加各种压力，甚至要求三木每个月都要给她足够的生活费。三木人诚实，说话也实在，“那好，我有饭吃你吃饭，我没饭吃你吃康。”三木母亲“啪！”地一记耳光，打在三木脸上，当时，草儿心里难受极了，泪水滴在心灵深处，落地有声。后来，三木只有趁人不注意，才偷偷地向草儿递上积攒下来的零用钱。

小弟和小妹第一次来看草儿，中午在饭桌上吃饭时，三木母亲喋喋不休地说草儿懒，不会做活。草儿听不下去，就将碗放在桌上，不想吃了。三木母亲抓起她的碗就扔到了街心。碗被摔得粉碎，草儿的心也跟着碎了。

后来，三木真的就找了个吃商品粮的女孩，这件事，草儿最后才知道。草儿没有哭，她想回家乡的小河边好好哭一场，她想让这几年的苦水随河水流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桂花飘香的日子，草儿回来了。她开始不喜欢说话，眼光常常木讷的看着远方。门前的桂花树开满了一簇簇金黄的花儿，美极了。可草儿怎么就闻不见香呢？屋后的大枫香树上住满了长腿的鹭鸶，三三两两从门前飞来飞去，让草儿心烦。草儿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独自来到小河边，独自发呆。她依然为三木织着毛衣，为三木寄去自家收的板栗和花生，而河水也在悄悄地流淌着，昼夜不息……强子哥这几年做了木匠，手艺不错，现在快结婚了，想让草儿当伴娘，草儿不愿意。他又让草儿帮忙布置新房，草儿不好意思老是拒绝他，就去了。

草儿特地穿了件红衣服，这样使她的脸色看起来红润一些，冬天的太阳也是冷飕飕的，草儿一个人慢慢往强子哥的家里走，她看见路边的杉树还是那样郁郁葱葱，长得很高了。草儿还记得帮强子哥家栽树的那个夜晚，他送草儿回家，脚步飞快，草儿说，“强子哥，你走慢点，等等我。”强子哥转身说，“等你干什么，你又不会陪我走一辈子。”草儿望着他的背影，想着他说的话，装作没听懂……是啊，树已经长得很高了，山上枯了的树叶落了一地，给树根披了一层草黄色的棉被，不时有小松鼠钻出来，探头探脑注视着草儿，树枝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好像在议论着什么……一声鞭炮声打断了草儿的思绪，强子家的大黄狗忽的像看见亲人似的直奔草儿而来，突然又停住了，摇来晃去的尾巴也刹那间耷拉了下来，并悻悻的走开了。忙完以后，草儿就走了，并且把四年前送给强子哥的相片也带走了。强子哥看着憔悴的草儿，心里像锤子刺的那样疼。

“二月清明半山清”，山上的树木刚刚发芽，忽隐忽现，远远看上去是绿的，走近了却什么也没有。“三木回来扫墓了”，母亲说。草儿继续着手里的活儿，好象什么也没有听见。过了一会儿，草儿说，“我去山上拖点柴回来。”她叫了六岁的小弟和家里的小狗小黑。山路对草儿来说并不难走，可是今天却跌跌撞撞老是摔跤。小黑在前面拼命地跑，不时转过头，瞧着后面的草儿和小弟。终于，草儿坐到山顶上，看见了山脚扫墓的三木，草儿的泪水便滴落在落叶上。小弟不解地看着姐姐，小黑仍站在山上，喘着气，朝山下“旺旺”叫了两声。一只乌鸦被惊飞，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草儿让小弟喊三木。

“三 - - -木- - - 哥 - - - ”，甜稚的声音在重重叠叠的大山之间飘荡，像一朵云那么轻盈、随意，无遮无挡。可它传入草儿耳中，却如一枚针直刺自己的心脏。草儿一语不发，强忍住泪水，看一缕细小的风从泛着绿意的野栗树爬下来，让挂在荆棘上的一片树叶围着它旋转。三木听见了呼喊，他手中的镰刀停在半空中，他不敢再往山上看。草儿想把三木看得更清晰一点，可不争气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突然放声哭了起来，哭声在山谷里回响。还让冬眠的小虫从洞穴里惊醒，翻了一个身，探出了脑袋……

很多年都过去了，不留痕迹，像小河里的流水那样自然、平缓。

小河又涨水了，旁边有一个人影站在那里。在外面漂泊几年的草儿回来了，她看见小河还是那样，依然没有改变，清澈、明亮，但是村子变了，楼房拔地而起，取代了原先的瓦房。草儿边想边准备脱鞋，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来，我背你吧。”居然是强子哥！他把草儿背过去，轻轻地像什么都没发生。

强子哥明显地沧桑了，他每天在外面做木匠活，酒是天天喝。他说他浑身都是酒精，二里路都能醉人，也因此留下了祸根，他的女儿一生下来就得了软骨病，三岁就夭折了。从此，强子哥就不再喝酒了，他说他时常会想起草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对草儿的父母好一点。草儿再也没有见过三木，听说他下岗了只能去外面打工，但是在工地上被水泥板压断了肋骨，为生活所迫，他只好开起了小三轮。是啊，这小河不变，弯弯曲曲地流向远方，但是人总会改变……听父亲说，小河快要架桥了，如果这样，下雨的时候应该不会要别人背着过河了吧。草儿的心里突然有了很多惆怅，若隐若现……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