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三更有梦书当枕

个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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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需要一种心境。安详的心绪以及静谧的氛围,都可以将我带入那种既恍惚空灵又旖旎美妙的境界中去。在一种如诗的意境中读书,心灵会像热水里的新茶一般丝丝缕缕地舒展开来,抑或会感到那个温暖的杯底从心房间熨过,熨平心上的每一条褶皱。
    心境摇曳不可读书,功利浮躁不可读书,灵魂纷乱不可读书。读书需要静下心来,心无旁骛,仿佛人于树下禅定,风声雨声车声马声,无一入其耳;酒色财气,无一动其心。其中境界如徐燕谋赠钱钟书先生的佳句:“北海西山都可恋,我来只为读奇书。
       
于幽美如诗情琴韵的意境之外读书,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想起一位伟人青年时锤炼自己,专拣市声嘈杂之处读书,常激赏赞叹,这种大境界,非常人所能修得。看来,片刻宁静,一室温馨,对读书人是何等重要。求生存的匆促步履,打乱了众生心灵的止水。爱于时光的余白处,慵读几页书,犒赏一下干渴的灵魂,可是家务劳动、友人来访、子女教育以及电视喇叭的聒噪,使你无处躲藏。日常的喧嚣里,早已不进须臾的宁静。
    
所以深夜是最宜于读书的时候。这时,人已去,茶已凉,片刻前还热闹非凡的斗室骤然阒寂。家人睡熟,喋喋不休的电视也早已哑然无声。月华似水,佳期如梦,捻亮床头一盏青灯,取一个舒适的姿势,或躺或坐,罗埝掩住半个身子就可以了。
    
书是选好的,就放在枕下,不必从书架上查取。用不着书签指路,一下就能翻到要看的地方,对于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来说,这动作就该像手巧的售货员取货一样娴熟。不紧不慢地接着昨天的看,若是情节极佳的小说,可以一口气读上三五十页;若是散文,品上几篇也就够了,不必太多。像少年时读书那样,不眨眼看到明天,是不可能的。因为明天一早,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等待着我。学生时代焚膏继晷的苦读对我来说已成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奢移。不再去想那些,用宁静的读书为每日的繁忙画上一个优雅的休止符,已经令我感到自豪,哪怕只读三五页,也已满足,关键是活得一分安然的心境,心甘情愿地做精神麦田里最后的守望者。
    
想起英国作家阿斯查姆在《校长》一书中回忆他最后一次拜访简.格雷夫人的情景。那天天气很好,格雷夫人的父母正在远处的花园里游猎,笑闹之声由窗子潜入寂静的室内,而格雷夫人却独自静坐在窗子旁,阅读柏拉图的《苏格拉底之死》的精彩篇章。作家十分好奇,格雷夫人回答作家说:他们在花园里得到的全部快乐,远远不及我在柏拉图的书中得到的多。”“索物于夜室者,莫良于火;索道于当世者,莫良于典。这是汉代学人王符在《潜夫论》中所论说的话,信然。
    
我常常被书感动着,被友情感动着,被鼓励感动着,被忠诚感动着,被美好感动着,被优秀人物感动着,被思想家感动着,被科学家感动着,被文学家感动着。书于我就像是流水于干裂的土地,书于我就像天空于小鸟……
       
窗外夜色渐深,疲倦渐浓。合上书本,塞于枕下,坦然入眠。三更有梦书当枕,纵然明日有万劫不复的灾难等着,在梦乡里,仍会一枕书香而露出一丝无忧的微笑。

 

    附文:三更有梦书当枕(琦君
 

    我五岁正式由家庭教师教我「读书」 认方块字。起先一天认五个,觉得很容易。后来加到十个,十五个,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而且老师故意把字颠三倒四的让我认,认错了就打手心。我才知道读书原来是这麼苦的一回事,就时常装病逃学。
    
母亲说老师性子很急,只想一下把我教成个才女,我知道以后一定受不了,不由得想逃到后山庵堂里当尼姑。母亲笑著告诉我尼姑也要认字念经的,而且 吃得很苦,还要上山砍柴,我只好忍著眼泪再认下去。不久又开始学描红。老师说:「你好好的描,我给你买故事书。」故事书有什麼用呢?我又看不懂,我也不想 看,因为读书是这麼苦的事。
    
最疼我的老长工阿荣伯会昼「毛笔画」,拿我用门牙咬扁了的描红笔,在黄标纸上画各色各样的人物。最精彩的一次是画了个戏台上的武生,背上八面旗子飘舞著,怀里抱个小孩,他说是「赵子龙救阿斗」,从香菸洋片上描下来的。
    
他翻过洋片,背面密密麻麻的字,阿荣伯点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有的字我已经认识,他念错了,我给他改正,有的我也不认识。不管怎样,阿荣伯总讲得有头有尾。他说:「小春,快认字吧,认得多了就会读这些故事了,这里面有趣得很呢!你认识了再来教我。」
    
为了要当他的老师,也为了能看懂故事,我对认字发生了兴趣。我也开始收集香菸洋片。那时的香菸种类有大英牌、大联珠、大长城等等。每种包装里都有 一张彩色洋片。各自印的不同的故事:《封神榜》、《三国演义》、《西游记》、《二十四孝》都有。而且编了号,但要收齐一套是很难的。
    
一位大我十岁左右的堂叔,读书方面是天才,还写得一手好魏碑。老师却就是气他不学好,不用功。他喜欢偷喝酒、偷菸抽,尤其喜欢偷吃母亲晒的鸭肫肝。因此我 喊他肫肝叔。他讲「三国」讲得真好听,又会唱京戏,讲著讲著就唱起来,边唱边做,刘备就是刘备,张飞就是张飞。连阿荣伯都心甘情愿偷偷从储藏室里打酒给他 喝。我就从父亲那儿偷加力克香菸给他抽。他有洋片都给我。我的洋片愈积愈多,故事愈听愈多,字也愈认愈多了。
    
在老师面前,那怕他把方块字颠来倒去,我都能确确实实的认得。老师称赞我「天份」很高,提前开始教「书」,他买来一本有插图的儿童故事书。第一天 教的是司马光的故事,司马光急中生智,用大石头打碎水缸,救出将要淹死的小朋友。图画上一个孩子的头伸出在破缸外面,还有水奔流出来。司马光张手竖眉像个 英雄,那印象至今记得。
    
很快的,我把全本故事书看完了,仍旧很多字不认识,句子也都是文言,不过可以猜。不久,老师又要教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诗原来还可以数数呢。
    
后来肫肝叔又教我一首:「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似乎说是苏老泉作的,我也不知道苏老泉是谁,肫肝 叔说苏老泉年岁很大才开始用功读书,后来成为大文豪,所以读书用不著读得太早,读得太早了反而变成死脑筋,以后就读不通了。他说老师就是一辈子读不通的死 脑筋,只配当私垫老师。他说这话时刚巧老师走进来,一个栗子敲在他头顶上,我又怕又好笑。就装出毕恭毕敬的用功样子。可是肫肝叔的话对我影响很深,我后来 读书总读不进去,总等著像苏老泉似的,忽然开窍的那一天。
    
八岁开始读四书,《论语》每节背,《孟子》只选其中几段来背。老师先讲孟子幼年故事,使我对孟子先有点好感。但孟子长大以后,讲了那麼多大道理我仍然不 懂。肫肝叔真是天才,没看他读书,他却全会背。老师不在时,他解说给我听:「孟子见了梁惠王,惠王问他你咳嗽呀?(王曰叟),你老远跑来,是因为鲤鱼骨卡 住吗?(亦将有以利吾国乎?故乡土昔「吾」「鱼」同音)孟子说不是的,我是想喝杯二仁汤(亦有仁义而已矣)。」他大声地讲,我大声地笑,这一段很快就会背 了。
    
老师还数了一篇《铁他尼邮船遇险记)。他讲邮船撞上冰山将要沉没了,船长从从容容地指挥老弱先上救生艇,等所有乘客安全离去时,船长和船员已不及 逃生,船渐渐下沉,那时全船灯火通明,天上繁星点点,船长带领大家高唱赞美诗,歌声汤漾在辽阔的海空中。老师讲完就用他特有的声调朗诵给我听,念到最后两 句「慈爱之神乎,吾将临汝矣。」老师的声调变得苍凉而低沉,所以这两句句子我牢牢记得,遇到自己有什麼事好像很伤心的时候,就也用苍凉的声音,低低地念起 「慈爱之神乎,我将临汝矣。」如今想来很可笑。当时的确有一种登彼岸的感觉。总之,我还是非常感激老师的,他实在讲得很好,由这篇文章,使我对文言文及古 文慢慢发生了兴趣。
    
后来他又讲了一个老卖艺人和猴子的故事给我听,命我用文言文写了一篇《义猴记》,写得文情并茂。内容是说一个孤孤单单的老卖艺人,与猴子相依为 命。有一天猴子忽然逃走了,躲在树顶上,卖艺人伤心地哭泣著,只是忏悔自己亏待了猴子,没有使它过得快乐幸福,猴子听著也哭了,跳下来跪在地上拜,从此永 不再逃,老人也取消了他额上的锁鍊。后来老人死了,邻居帮著埋葬他,棺木下土时,猴子也跳入墓穴中殉生了。我写到这里,眼泪一滴滴落下来,落在纸上,不知 怎的,竟是越哭越伤心,彷佛那个老人就是我自己,又好像我就是那只猴子。我确实是动了真感情的,照现在的说法,大概就是所谓的「移情作用」吧。老师虽没有 新脑筋,倒也不是肫肝叔说的那样死脑筋,他教导我读书和作文,确实有一套方法。可惜他盯得太紧,罚得太严,教起女诫女论语时那副神圣的样子,我就打哆嗦。
    
有一次,一段《左传》实在背不出来。我就学母亲拊著肚子装「胃气痛」,老师说我是偷吃了生胡豆,肚子里气胀,就在抽屉里找丸药。翘胡子仁丹跟蟑螂尿、断头的蜡烛和在一起,怎麼咽得下去,我连忙打个呃说好了好了。
    
其实老师很疼我。他长斋礼佛,佛堂前每天一杯净水,一定留给我喝,说喝了长生不老,百病消除。加上母亲的那一杯,所以我每天清早得喝两杯面上飘著香灰的净水。然后爬在蒲团上拜了佛,才开始读书。
    
老师从父亲大书橱中取出来的古书冒著浓浓的樟脑味,给人一种回到古代的感觉。记得那部诗经的字体非常非当的大,纸张非常非常的细而白。我特别喜 欢。可惜我背的时候常常把次序颠倒,因为每篇好几节都只差几个字,背错了就在蒲团上罚跪,跪完一支香。起初我抽抽咽咽的哭,后来也不哭了,闻著香烟味沉沉 地想睡觉。就伸手在口袋里数胡豆,数一百遍总该起来了吧。肫肝叔说得不错,人来此世界只为受苦,我已开始受苦了。不由得又念起那两句文章:「慈爱之神乎, 吾将临汝矣! 晚上告诉母亲,母亲说:「你不可以这样调皮。你要用功读书,我还指望你将来替我争口气。」
    
我知道她为的是二姨太。二姨太是父亲在杭州做大官时娶回的如花美眷,这件事著实伤了母亲的心,也使我的童年蒙上一层阴影。现在事隔将近半个世纪,二姨太也去世整二十年,回想起她对我的种种,倒也并不完全出於恶意。
    
有件事还不能不感激她,就是我能够有机会看那麼多小说,正是由於她,她刚回故乡时,因杭州人言语不通,就整天躲在房里看小说,父亲给她买了不知多少小说,都用玻璃橱锁在他自己书房里,钥匙挂在二姨太胁下叮叮当当的响。
    
我看了那些书好羡慕,却是拿不到,老师也不许我看,我看了那些书好羡慕,却是拿不到,老师也不许我看「闲书」。有一天,肫肝叔设法打开书橱,他自己取了《西厢记》、《聊斋志异》等等,给我取了《七侠五 义》、《儿女英雄传》,我们就躲在谷仓后面,边啃生番薯边看,看不懂的字间肫肝叔,为了怕二姨太发现,我们得快快的看。因此我一知半解,不像肫肝叔过目不 忘,讲得头头是道。
    
但无论如何,我们一部部换著看,背著老师,倒也增长了不少「学问」。在同村的小朋友面前,我是个有肚才的「读书人」。他们想认字的都奉我为小老师,真是过足了瘾,可见「好为人师」是人之天性。
    
阿荣伯为我在他看守桔园的一幢小屋里,安排了条凳和长木板桌,那儿人迹罕至,我和小朋友们可以摆家家酒,也可以上课读书。我教起书来好认真,完全 是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我的教材就是儿童故事书和那一套套的香菸洋片,我讲了故事再讲背后的「文章」,挑几个生字用墨炭写在木板上,学著老师教我的口气, 有板有眼。还要他们念,念不出来真的就打手心,我清清楚楚记得有一次硬是把一个长工的女儿打哭了,她母亲向我母亲告状说我欺侮她,还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我心里那分委屈,久久不能忘记。因此也体会到,每当老师教我时,我实在应该用心听讲,才不辜负当老师的一片苦心。
    
二姨太双十年华,却也吃斋拜佛,照说应该和我母亲合得来,但她们各拜各的佛,连两尊如来佛都摆出各不相让,各逞威严的样子。二姨太用杭州口音念 《白衣咒》、《心经》,非常好听。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看小说也一句句大声地念出来,她看《天雨花》、《燕山外史》等等,念一句,顿一顿,我站在一边听某了。
    
她回脸瞪著我问:「你在这儿干什麼?
    
我很自然地说:「听你念书呀。」
    
她大声说:「小孩子不能看这些书。」
    
心想我并没有看,是你在看嘛!但也懒得分辩,回瞪她一眼就走开了。但不幸的是有一天被她发现《红楼梦》不见了,她确定是我偷的,更糟的是父亲又发现书房里 少了几幅名画,几部碑帖,两案并发,肫肝叔和我都受了严重的拷问。肫肝叔一切都承认了,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说拿碑帖是为了临摹,父亲当场叫他写字,他 拿起笔一挥而就,写的是「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露著一脸的得意。没想到父亲居然点了几下头说:「字倒是有天分,你以后索性从写字上下功夫。」肫肝叔奉命惟敬,父亲就叫他抄《金刚经》,抄朱伯庐先生《治家格言》。
    
然后二姨太转向我低声地说:「小春,你应当专心读圣贤书,这种小说不是你应当看的。」她的声音温和里透著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这股力量是父亲给她 的,从那时起,我就怕了她,也有点恨她。但是看闲书的欲望却愈来愈强烈,我怀著一份报复的心理,去看大人们不许看的书。《清宫十三朝》,《七剑十三侠》,《春明外史》,《施公案》,《彭公案》……越看越觉得闲书比《左传》、《孟子》有趣多了。
    
老师看我昏昏沉沉的样子,索性开了书禁,每天指定我看几回《三国演义》,几回《东周列国志》,命我学《东莱博议》写人物史事评论,这下又苦了我 了。肫肝叔却是文章洋洋洒洒,有一天他自动写一篇《曹孟德论》,把曹操捧上天,说刘备是个「德之贼也」的乡愿,父亲和老师看了都连连点头。他得意地对我 说,写议论文一定要有和众不同的见解,才可以出奇制胜。但我对议论文总是没兴趣,因此古文中的议论文也不喜欢读。我背得最热的是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 序》,刘禹锡的《陋室铭》和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好像自己也有飘然物外之概。
    
幸好这时我的另一位在上海念大学的三堂叔暑假回来了。他带回好多杂志和新书。大部份都是横著排印的,看了好不习惯,内容也不懂,他说那都是他学 「政治经济」的专门书,他送给我一本《爱的教育》和一本《安徒生童话集》,我说我早已读大人的书,还看童话?他说童话是最好的文学作品之一种,无论大人孩 子都应当看。他并且用「官话」念给我听。他说官话就是人人能懂的普通话,教我作文也要用这种普通话写,才能够想说什麼就写什麼,写得出真心话。
    
老师不赞成他的说法,老师说一定要在十几岁时把文言文基础打好,年纪大点再写白话文,不然以后永不会写文言文了。我觉得老师的话也有道理,比如我 读林琴南的《茶花女软事》,《浮生六记》,《玉梨魂》,《黛玉笔记》等,那种句子虽然不像说话,但也很感动人,而且可以摇头摆尾的念,念到眼泪流满面为 止。
    
三叔虽然主张写白话文,他自己古文根基却很好。他又送我苏曼殊的《新鸿零雁记》,害我读得涕泪交流。这些「爱情」书,都是背著父亲和老师看的,其实我那时的兴趣早已从「除暴安良」的武侠转移到「海枯石烂」的言情了。
    
十二岁的女孩子,就学著《黛玉笔记》的笔调,写了篇《碎心记》。放在抽屉里被老师看到了,他摆著一脸的严肃说:「文章还可以,只是小小年纪,不可以写这种 悲苦衰烂的句子,会影响你的福分的。」其实我写的是母亲的心情,写得自认为非常哀怨动人。三救他夸我写得好,说我以后可以写小说,不过要用白话文写。
    
他教我把他的故事写下来。原来他心里有一段非常罗曼蒂克的爱情。他喜欢侍候二姨太的丫头阿玉。阿玉见了他,低垂著眼帘却有说不完的情意,肫肝叔也喜欢她,她理也不理他,肫肝叔说:「她是应当喜欢三哥的,我不配。」从这一点看,肫肝叔是个心地很好的人。
     
我教阿玉认字读书,三叔也买了整套的伟人故事书送她。肫肝叔说:「还是让她读《二十四孝》吧!那样她才能死心塌地侍候二嫂,读新书她就会不甘心,她就会哭的。」
    
他说得一点不错,阿玉一直忍,也一直哭,后来哭著被嫁给了船夫,全家就在一条乌篷船上飘飘汤汤,三叔对她的爱情也没个了结。在当时,她俩那种脉脉 含情的样子,看了真教人心碎。我打算学郁达夫《迟桂花》的笔调来写,但后来进了中学,学算术,学英文。因此看闲书、写闲文的心情反而没有了。
    
我到杭州考取中学以后,吃斋念佛的老师觉得心愿已了,就出家当和尚去了。我心头去了一层读古书的压迫感,反而对古书起了好感,寒暑假,就在父亲 书橱中,随意取出一本本线装书来翻翻,闻到那股樟脑味,很思念老师。父亲要我有系统地读四史。《古文辞类纂》和《十八家诗钞》由他选了给我读。可是我只能 按著自己的兴趣背诵,父亲有点失望,他说我将来绝不是个做学问的人,这一点是不幸而言中了。
    
从学校图书馆中,我借来很多小说和散文,尤其是翻译小说。父亲对朱自清、俞平伯的文章很欣赏,可是仍不赞成我多看小说。我倒也用不著像小时候那麼躲著他偷 看。那时中学课业不像现在繁重,课馀有的是时间,我看了巴金、老舍、茅盾等人的小说,西洋小说中,我最爱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多夫》,反覆看了好几遍, 奥尔柯德的《小妇人》是当英文课本念的,我们又指定看《好妻子》,《小男儿》的原文,因为文字较浅。其他如《简爱》、《傲慢与偏见》、《悲惨世界》,亦使我爱不释手。尤其是《小妇人》和《简爱》, 我当时曾感到写小说并不难,只要有一颗充满了「爱」的心。记得当时还模仿各家笔法,写了一个中篇小说《三姐妹》,大姊忧郁如林黛玉,日记都是文言文的,二 姊是叛逆女性,三妹天真无邪,写得情文并茂,自谓融《红楼梦》、《小妇人》和《海滨故人》於一炉,此文如在,倒是我真正的处女作呢。
    
二姨太向我借去《茶花女》和庐隐的《象牙戒指》,又一句句的念出声来,念完了偏又说:「如今的新派小说真罗苏,形容句子一大堆,又没个回目。」这 麼说著,却又向我再借,有时还看得眼圈儿红红的。在看小说上,我们倒成了朋友。我把这话告诉母亲,母亲深陷的眼神定定的看著我半晌说:「你们彼此能谈得 来,我也放心不少。」母亲脸上表情很复杂,好像欣慰,又好像失落了什麼。
    
我心里很难过,我觉得圣贤书和罗曼蒂克的爱情至上主义很难协调,因此我把《红楼梦》看了又看,觉得书中人个个值得同情。对自己的家庭,我也作如是观。因此我一时豁达,一时矛盾,一时同情母亲,一时同情二姨太。
    
后来读了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好像又进入另一种境界,想探讨人生问题,心性问题,教我国文的王老师教我看《宋儒学案》、王阳明《传习录》、胡适《中国 哲学史大纲》。可是对我来说,这些书都太深了,倒是《传习录》平易近人。那时启发心智的书不及现在这麼丰硕,我本是个不喜爱看理论书的人。
    
父亲恨不得我把家中藏书都读了,我却毫无头绪地东翻翻西摸摸,先读《庄子》,读不懂了放下来再抽出《楚辞》来念,念著(离骚》和《九歌》时,不禁学著家庭老师凄怆的音调低声吟诵起来,热泪涔涔而下,觉得人生会少离多,十分悲苦。心中脑中一团乱丝理不清,我写信给故乡的三叔和肫肝叔,他们的回信各不相同。
    
三叔劝我读唐诗宋词,寄给我一本纳兰的《饮水词》,吴苹香的《香南雪北庐》词与李清照的《漱玉词》,叫我细读。他说诗词是图画的,音乐的,哲学的,多读了对一切自能融会贯通。
    
肫腩肝叔却教我读《庄子》,读佛经,他介绍我看《景德传灯录》,《佛说四十二章经》,《心经浅说》。
    
那阵子,我变得痴痴呆呆的,无限虚无感、孤独感,觉得自己是个哲人,没有人了解我。王老师发现我在钻牛角尖,教我暂时放下所有的书 本,连小说也别看,撒开的玩。
    
他时常带我们作湖滨散步,西湖风光四时不同。每处景物都有历史掌故,他风趣的讲解和爽朗的笑声,使我心胸开朗了不少。他说读书、交朋友、游山玩水三者应融 为一体,才是完整的人生,所谓人生哲学当在日常生活中去体会寻求。不要为空洞的理论所困扰。他说「三更有梦书当枕,千里怀人月在峰」就是三者合一的境界。
    
高中三年中,王老师对我的启迪很多。他指导我速读和精读的方式,如何作笔记,如何背诵,如何捕捉写作的灵感。我渐渐感到生命很充实,自己在成长,成长中,大自然、朋友、书本是最好的伴侣。
    
父亲爱读书、藏书,也爱搜集版本、碑帖和名家字画。杭州住宅书房中,有日本影印《大藏经》、《四史精华》、《四库全书》珍本,《三希堂》、《淳化阁法帖》,和许多善本名家诗文集。
    
父亲每年夏天都去别墅云居山庄避暑,所以山上也有一部份他自己特别喜爱的书。放暑假后,我就上山陪他散步读书。别墅是三间朴素的小平房,绕屋是葱笼的细竹。四周十馀亩空地一半是果园,一半种山薯玉蜀黍。
    
山顶有一座小小茅亭,每天清晨我们在亭中行深呼吸,东方彩霞映照著烟波飘渺的钱塘江,左边是沉睡的西子湖。父亲晚年怀著逃世的心情上山静养。勉励我要好好利用藏书,爱惜藏书,不要学不肖子弟,把先人藏书字画都卖了。
    
父亲说这话是很沉痛的,因为我是长女,妹妹才五岁,家中没有应门五尺的男童。所以我当时曾立誓要保存父亲在杭州和故乡两地的全部藏书。没想到抗战军兴,父亲带了全家回故乡,杭州沦於敌手,全部书画就无法照顾了。
    
避乱故乡,父亲忧时伤事,健康一日不如一日,幸得故乡的书斋中,另有一套藏书,是商务影印的《大藏经》、《四部丛刊》、《二十四史》、《十三经注疏》等……。
    
大伏天里,在城里工作的三叔特别回来帮我晒书,肫肝叔也来了,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头发稀稀疏疏的,竟已像个老头子了。三叔则显得越发深 沉了。父亲见了他很高兴,叫他帮著我把书房整理出来。父亲的书房在正屋右首边,隔一道青石大屏风。一幢单独平房内分三间,最外面一间摆著红木镶云母石面的 长桌,以备赏画之用。进圆洞门另一长房间是书房,上边一张油木榻床,父亲看书倦了在此休息。右首套房是经堂,是父亲诵经静坐之处。书橱里是《大藏经》、《四部丛刊》以及木板善本专集等,则放在外书房中,这一座书城已足够使三叔和我留恋了。
    
肫肝叔在山中捡来一些松树的内皮,就著自然的笔磔并成「听雨轩」三字,贴在圆洞门上,父亲看到了也点头赞许。经堂的落地门外是小院落,种著茂盛的水竹,风雨掠过,竹浪翻腾。
    
在我的记忆里,好像这个小院落中,一直下著雨。也许是父亲和我都偏爱雨,喜欢在雨天到经堂里,燃起一炉檀香, 隔著窗儿欣赏万竿烟雨图。
    
父亲病中喜读杜甫诗,大概是国难家愁,心境与少陵相似。因此影响我於学诗之初,就偏爱杜诗。我第一首律诗《怀西湖友人》就是由父亲改定的,记得当中四句是「三年湖海灯前梦,万古沧桑劫后棋。故国云山应未改,西湖筇qióng jī倘相期。」
    
 qióng 〈名〉 一种竹 [a kind of bamboo]。实心,节高,宜于作拐杖。屐,木头鞋。泛指鞋。
    
父亲去世时,他於无穷悔恨中,作了一首挽联:「涕泪负恩深。忆十年诲谕谆谆,总为当时爱我切。人天悲路绝,对四壁图书浩浩,方知今日哭兄迟。」至今忆及,犹感怆然。
    ……

 
      父亲逝世后,我又单身负笈沪上继绩学业,大学的中文系主任夏承焘老师对我在读书方法上另有一番指引。他说读书要「乐读」,不要「苦读」。如何是「乐读」呢?第一要去除「得失之心」的障碍,随心浏览,当以欣赏之心而不必以研究之心去读。过目之书,记得固然好,记不得地无妨。四史及《资治 通鉴》先以轻松心情阅读,古人著书时之浑然气度当於整体中得之。少年时代记忆力强,自然可以记得许多,但不必强记,记不得的必然是你所不喜欢的,忘掉也罢。      遇第二次看到有类似故事或人物时自然有印象。读哲学及文学批评书时,贵在领悟,更不必强记。他说了个有趣的比喻 :你若读到有兴会之处,书中那一段,那几行就会跳出来向你握手,彼此莫逆於心。遇有和你相反意见时,你就和他心平气和辩论一番,所以书即友,友亦书。
  
  诗词也不要死死背诵,更不必记某诗作者谁属,张冠李戴亦无妨,一心纯在欣赏。遇有心爱作品,反覆吟诵,一次有一次的领会,一次有一次的境界。吟诵多了自然会背,背多了自然会作,且不至局限於某一人之风格。全就个人性格发展,写出流露自己真性情的作品。
 
   偶然在旧书摊上买到部尘灰满面的线装书就视同至宝。买来一部原版影印的古书,就为之悠然神往。披览之际,我就会想起童年时代打著呵欠背《左传》、《孟 子》时的苦况。想起所有爱护我的长辈和老师。尤其是当我回忆陪父亲背杜诗、闲话家常时的情景,就好像坐在冬日午后的太阳里,虽然是那麼暖烘烘的,却总觉光 线愈来愈微弱了。太阳落下去明天还会上升,长辈去了就是去了,逝去的光阴也永不再回来。
 
   春日迟迟中,我坐在小小书房里,凌凌乱乱的追忆往事,凌凌乱乱的写,竟是再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我只后悔半生以来,没有用功读书,没有认真做学问。生怕渐渐地连后悔的心情都淡去,其剩馀一丝丝怅惘,那才是真正的悲哀啊。

 
       
作家简介:

    (19182006 现、当代女作家。原名潘希真。浙江永嘉人。14岁就读于教会中学。毕业于杭州之江大学中文系,师从词学家夏承焘。1949年赴台湾,在司法部门工作了26年,并任台湾中国文化学院、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后定居美国。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及儿童文学作品30余种,内有《烟愁》、《细纱灯》(获中山文艺创作奖)、《三更有梦书当枕》、《桂花雨》、《细雨灯花落》、《读书与生活》、《千里怀人月在峰》、《与我同车》、《留予他年说梦痕》、《琦君寄小读者》、《琴心》、《菁姐》、《七月的哀伤》以及《琦君自选集》等。

 

 
 

文章评论

辰心雨

岁月的小河奔向远方,绝不倒流;钟表的指针转了很久,却不逆行!认真学习!认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