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

回头一看，原来却是“浣花阁”的秋梨花。
她是个乐师。我填的词大多都交予她度曲。往往词不怎么样，经她之手却能化腐朽为神奇，被度得一唱三叹，婉转动人。我能有今天，大半得归功于她，却几乎无人知道其姓名。我曾几次想说，都被她强烈阻止。
自古以来，人们多只知道英雄，却很少有人去探究英雄何以为英雄。英雄背后的英雄更有几人知？一个英雄的诞生，脚下不应该只有千万白骨，曾经背后更应该有无数的无名英雄。同样一个恶人的形成，手上不仅只有鲜血冤魂，曾经周围的每个人更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她看了我，叹了口气，“走吧。”依旧一如既往慵懒的懒的语气。
“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
她看起来并不美，不娇不媚，很平凡。穿着也不花俏，不妖不艳，很朴素。除非表演需要，平时都素面朝天。她说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去多睡一会儿多吃些东西多读几本书，更来得健康实在，有意义。如果把她杂于芸芸众生之中，几乎找不出来，但如果置于千娇百媚万花丛里，清雅脱俗的气质由内而发，自然突显。不因外在变幻而黯淡，不为岁月流水而失色。她最吸引人的是眼睛，深遂而沧桑，我想她曾经也遍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吧，只是她一直闭口不谈往事。
“怜香，知道吗？”她突然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知道什么？”我看着脚下如雪的月光，也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们经常这样月下漫步。经史子集，风花雪月，江湖往事，浮生琐碎。几乎无所不谈，毫无忌讳，很悠然随意。我把她当作忘年知音，她视我为天涯故人。一切无关情爱相思，却又比知己朋友更深更浓，很奇妙，却也很自然。
她还是不温不火，“这是个阴谋。”
我愕然抬头看着她，在月光与细雨的映照下，她身上像笼了一抹薄薄的纱雾，如梦般迷幻，我心里忽然又有种清晰如昨又恍如隔世的感觉。
“阴谋？难道你是想说，客栈覆灭背后另有意图？”
“嗯，这件事的确别有内幕。”她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而且和花诗云有很大关系。”
我心顿时一阵绞痛，“云儿不是走了吗，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儿，怎么会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说话间，我们已到了一家小酒馆。酒馆并不大，简单干净，只容得下十来个客人。做出来的面却是江南一绝，不胜美味。老板的脾气也古怪得很，只招待一种人，天涯沦落人。其他任是王孙公子，皇亲贵胄也一概不接。
我和秋梨花就是在此相识的。那时我脑子里正在想一句词，周照的人都吃得满头大汗，津津有味。邻桌的她突然走了过来，“这位公子，面你还吃不，不吃我拿走了。”
我正想着出神，完全没留意，只随口应了声，“哦。”
她见我如此样子，倒乐了，“呵呵，公子真有趣，我还从未见过，想什么呢，如此认真。我看你自进门到现在就吃了三口，其余时间都在用筷子敲桌碗或脑袋。”
我回过神来，拿着筷子不禁也乐了，“这么说，姑娘从我进门开始，就惦记着我的这碗面了？”
她笑，“那倒不是。只是公子实在不得不惹人注意！”
我不禁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样貌一般，穿着一般，年纪约比我略大的女子，“哦，为何？难道我衣服穿反了或者脸上开了花？”
她摇了摇头，“都不是，而是你的身上有股清新怡人的纸墨芳香。”
“这也没什么，长期和和笔墨纸砚打交道的人，身上都有这种味道吧？”
“也许，但公子却不一般！”
我等着她说下去。
她续道，“公子的纸墨香是宋版书与澄心堂纸才有的独特芳香。”
我不禁惊异，“姑娘，好见识！”
她莞尔一笑，“如果我猜得不错，公子的右袖是《南唐二主词》。所用的即为澄心堂纸。左袖则是一卷宋刻本《樊川文集》。”
我顿时大为惊奇，“姑娘如何猜得？”
“藏书自古以宋刻为最，有一页一黄金之说。传世极少，殊为珍贵，而天下名门之中，独扬州花家书香侠骨，文采风流，三代翰林，万卷宋刻。无奈到了这一世偏出了个不肖子，此子不仕功名，游剑江湖，风花雪月，耿介放旷，不容于世俗。平生且醉牧之诗，济世常怀杜拾遗。我说的对吗，风流诗侠花怜香？”
我只有苦笑，“敢问姑娘芳名？”
却看她已端起面来狼吞虎咽，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说，“我叫秋秋花。公子能不能再帮我叫两碗？”眼睛里满是真诚，沧桑。
世上骗子里何其多，行骗手段何其千万，但无论一个人如何伪装如何讨巧，眼睛首先出卖了你。她的眼睛告诉我，眼前这个人绝不是一个骗子。
不过，听她之前言谈，见识不凡，原以为举止必也不俗，见到如此吃相不由得哑然失笑，“好的，没问题。”却更倍感亲切，似曾相识。
吃饭本就件轻松自在的事，虽不致于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但也没必要细嚼慢咽，慢条斯理，鸦雀无声，各种繁琐。规矩礼仪都是人定的，若时时反过来为之定死，岂不很可笑很可悲。
真情至性的人最可爱。
就这样，我与秋梨花因为一碗面相识了。然后日渐引为知音。然后她度曲，我填词，兼以“浣花阁”在江湖的影响力，不久便传遍江南，名动天下。
不觉白驹飞隙，弹指已过五年。如今回首月明中，沧海桑田，往事如梦。真令人百感交集，无限惆怅。我们相视一笑，点滴冷暖于心，尽在无言之中。
走进酒馆已是初更时分。座中却没有几个人，而且全是衣着光鲜，穿金戴银，看样子像是达官贵人，察其气息颜色，功底必亦不俗。心下不禁疑惑不定，暗生警惕。原想找老板问问，梨花却将我拉到一边，瞪了我一眼，轻声道，“给我乖乖坐下来，静观其变！”
我只得坐下来，轻笑，“好吧，先吃面。”
她懒散地敲着桌子，“怜香，还记得我第一次吃你的那碗叫什么面吗？”
“当然，”我苦笑，“我还记得你把那三碗面都吃了，汤却没喝。看着我说，公子，别浪费了。我说，给个理由先。你却一本正经地说，面食亦为五谷所变，公子既号为诗侠，怎么可以忘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千古诗训呢？我实在饱了，公子就代劳，从了我吧。我顿时愣住，不知如何是好。”
她不禁笑出了声，“没想到公子还记得如此清楚。其实我当时只是想印证一下江湖传言而已，不曾想过让你真喝。你啊，有时候能不能别那么书生气，心地别这么软，脑袋别这么呆，让人看着忍不住想欺负。”
我笑，“有吗，好像常欺负我的人一直就你一个哦。”
“哪有！这样，为表我十二分的歉意，待会儿你吃面，我喝汤，如何？”
“一言为定。”不过我可没忘了一开始的大事，接着问，“现在还是边说说那家客栈的事吧，和云儿到底又有何关系？”
她好整以暇，“不急，且听我细细道来，”说着将一杯竹叶青饮尽，“你知道诗云卖艺于青楼，其间的缘故吗？”
我黯然，“不是因为她家人的逼婚吗，还有我的负心！”
她叹了口气，“不错，原因之一，因为你，因为她知道你喜欢流连于各种风花雪月之场所。但绝不是因为家里逼婚！”
我也喝了一杯竹叶青，“哦，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这样，她就能更自然地出入客栈，以便杀了那些人。”
我顿时惊疑，“但云儿与客栈并无过节，和那些人更无冤无仇，何况她不懂武功，如何杀人？”
她笑，“杀人不一定非要武功，自己亲自动手更是最笨的方法。她根本不用自己动手，自有人帮她。”
我愈加糊涂了，云儿儿也许就不认识他们，杀机何来？”
“因为他们的确该死！”
我苦笑，“难道云儿也想与那些人争夺地下那座古墓？”
她叹道，“如果我说，她其实从一开始根本就不知道客栈下面有座古墓，而是受人蒙骗利用，最主要还是因为你，君信否？”
我如坠云雾，“这如何又与我扯上关系了，卿之所言，又有何根据？”
她喝了一口汤，玉眸突然明亮了许多，“有，那个少年！他名为剑毫，自幼即是孤儿，七岁在街头一个偶然的机缘被人收养，然后渐渐训练成一个项尖的江湖杀手。”
“又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我叹了口气，“但这与云儿好像没什么关联？”
“不错，和诗云是没直接的关系，但与其家人却有莫大关联，因为收养少年的人就是她父亲。”
我看着眼前的秋梨花，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她到底是谁？又如何这其间种种秘事？
她也看出了我的疑问，显得有些不高兴，柳眉微敛，不变住地轻咬小唇，这是她生气时一贯的特征。我知道情况不妙了，只有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等她发落。
此时她瞪着我，“我知道你怀疑什么，我现在只问你三个问题。”
“我实言以答。”
她开始问，“我像一个骗子吗，或者说，你觉得我接近你是不是别有居心，意图不诡？”
“不是。从第一天认识，我就确定。”
“觉不觉得我这么做，是在离间你们的关系？”
我明白她说的是我和云儿，“不觉得，如果要离间，这几年之中有很多机会，而且比此事好。”
她接着第三问，“相信我刚才所说的吗？”
“嗯，虽然有很多疑惑，但我相信。你觉得我们现在彼此之间，说谎有用吗？”
她笑，“没用。你瞒不过我。”
我顿时轻松地舒了口气，“这就得了。其实我的怀疑也是人之常情，谁教你一直缄口往事，行踪不定。”
她叹道，“因为我不想你担心。而且有时候有些事知道了谜底反倒无趣得很，不是吗？”
“嗯，不错。如李商隐的无题诗，我希望世人永远解不出来，永远是个谜。”
“我也觉得，不知道谜底的谜才最迷人。”
这也是世间一切谜的魅力所在，因为未知，所以神秘，因为神秘，所以迷人。女人尤其如此，而婚姻往往就是谜底破解殆尽的开始，是以不断作谜，男人才能一直为你着迷。无奈世俗纷扰，人生琐碎，深谙此道的人实在不多，所以各种红杏出墙，偷香窃玉在所难免，不足以此为薄幸，或一味谴责，怨恨他人。
我忽然认真看着她，“对了，有件事一直忘了跟你说。”
她愣了一下，“什么事，这么认真？”
我笑，“其实你生气的时候，挺好看的。”
她怔住，啐了我一口，“少来！我可不是你那些什么秋波一剪胜春朝的小姑娘，想死吗！”说着梨腮却绯红依稀。别是一番风致。
我装作没看见，“换下心情嘛，别这么认真，现在继续说吧。”
“嗯，这原本是个很好的计划，她成功地吸引了他们到来，然后待夜深人静，喝到酩酊大醉，精神松弛时，那个少年就可以一个个将他们送回老家，”她看着我说，“你应该看得出，依他的身手，杀那些酒色之徒完全不成问题。”
我苦笑，“且看那日在客栈那一剑的速度已可排入江湖十大高手之列。那些酒囊饭袋何足道也！”
她微微一笑，“但人算总不如天算，很不幸，其间出现了一个意外。”
我又倒了杯竹叶青，同时也给她斟了一杯，“哦，如何意外？”
“你的出现。”她举杯一饮而尽，看着我，“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大可不顾，无碍全局，但你，她如何能不顾呢，何况这个计划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你。”
我摇了摇头，“但那个少年未进客栈之前，我就感觉到了强烈的杀气，而且是冲着我来的。”
“那是因为他在未进客栈之前就已感觉到了你的存在，明白事将不成，所以能不生气，能不杀你吗？”
“但他并没有杀我。。”
“因为花诗云的哭。这是他们组织的暗号，笑即是行动开始或成功，哭则表示行动取消或失败。”
我怅然若失，“如此说来，那天黄昏在湖边想必也是……”
“不错，其实墨剑毫并未中毒，而是中了江湖上失传已久的一种媚术，一顾倾城。你想必也有所听闻，此媚术十分诡异，只对男子有效，被媚惑者，似失了魂一样，任尔驱使，最后跟木石一般，失去任何知觉。”
“但他第二天恢复之后，也没有杀我。”
她笑了笑，“很简单，因为花诗云一定告诉了他，你也是个孤儿，他从不杀孤儿。”
我还是疑云重重，“那么花伊媚呢？”
她忽然皱了下眉，向四周看了看，“她只不过是为了吸引你们的注意力，待你们发现客栈异常时已太晚了。”
须臾，又饶有意味地看着我，笑道，“怎么，被她迷上了是不？”
我不由得避开她的目光，“哪有！”
她笑叹，“何须否认。花伊媚的确是一个让男人神魂癫倒意乱情迷，让女人羡慕嫉妒恨的绝代尤物。而且在此之前你们已有一面之缘，只不过她那时乔装易容成一个舞伎，你未识破罢了。”
“哦，难道那时你也在场？”
“我当时有事，错过了，至今引为一恨，”她叹着，继续说，我只不过听你回来说起，她还向你索诗一首，题曰酒阑长安夜，忽有索韵，因观其舞，不胜倾城，聊书一绝，以赠之：
夜阑微雨海棠开
媚眼断魂秋水杯
一舞长安明月下
牡丹飞燕洛阳回
想起了吧，可惜我没如此眼福，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