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稳

一九六一年夏的某日，霍查布独自骑马到白银纳公社办事。回来的途中，遇到了饿得奄奄一息的父女二人，他们半躺着依偎在路边，见人就伸出黑黢黢的手。

霍查布下马，从怀里掏出仅剩的一个高粱掺着玉米面的死面饽饽（馒头状食物），递给了他们，还将所剩的小半袋子水也给了他们。

经过询问得知：他们是蒙古族人，来自呼玛县，是来这里投亲的，结果没有找到亲人，花光了所有盘缠后，在这一带过上了乞讨的生活。那时候是计划经济，买什么都要票，购物受到了限制。虽然这一带是少数民族聚居区，政府给予了更多照顾，可杯水车薪，家家照样都吃不饱，更别说他们能要到什么吃的了。就这样，他们白天离开了大道，走进了森林的边缘，在森林里寻找着一切可以食用的浆果和刚刚钻出土的可食用蘑菇。夜晚，他们就蜷缩在公社唯一的一个合作社（小卖店）的门口。

“谢谢你，给我们吃喝，”女孩站起身，抬头感激地看着霍查布，“一个礼拜前，我爸不小心踩到一个生锈的铁钉，铁钉穿透了鞋，扎坏了脚，现在伤口已经感染，求求你帮帮他吧。”说着她红肿着双眼，低头看着老者肿胀发黑的脚底板。

霍查布观察着老汉，他面色土灰，浑身不停地颤抖着，他捧着那大半个饽饽，做出艰难咀嚼的动作。

霍查布没有立即说话，他伸手摸了下老汉的额头，他明显是在发烧。霍查布知道——老汉身体的表现正是破伤风的明显发病症状。从感染的脚底及受伤时间推算，已经很难治疗了。

“快上马，跟我回家去找药。” 霍查布从地上搀拉起老汉，把他举到了马背上。

一路上，老汉有气无力地趴在马背上，不住地哆嗦着、呻吟着。

路上，霍查布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要不是看到女孩那祈求的目光，他不会把他们带回家的，他知道，得了破伤风就意味着死亡。（现在医疗发达了，伤口感染初期注射血清就可治愈。）

那时的猎人本来就缺少药物，加上缺乏医疗知识，他们还停留在简单的“刮骨疗毒”阶段。

三个小时后回到家，霍查布经过简单的酒精消毒，剜开了老汉的伤口，挤出脓血，可还没等他将伤口包扎完，老汉已经在痛苦中因呼吸困难离开了人世。

女孩哭泣着扑在老人怀里，拼命摇晃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

“爸，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啊，这个世界上我已经再没有亲人了，你醒醒啊，爸爸，今后我可怎么活啊……”

霍查布两口子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安慰这个苦命的女孩。

她渐渐停止了哭泣。

“都怪我，可能是动作过快了。” 霍查布双眉紧锁，自责地说。

“大叔，我不会怪你的，你尽力了。”说着她又低声哭泣起来。

“你就留在我们家吧，正好我们没有女儿，我们会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锅里有一口饭就有你的，” 霍查布媳妇儿操着生硬的普通话说，“从今后，你就是我们的女儿。”

女孩噙着泪水，闻听此言，哭着扑到霍查布媳妇儿怀里，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霍查布红着双眼，走过去将她们拥在他宽厚胸膛上。

女孩叫乌托娅，自幼母亲去世，两个哥哥先后夭折。唯一的父亲去世后，她留在了霍查布家里。虽然生活依然很艰苦，可不要再为了活命而沿街乞讨了。

自从乌托娅住下，霍查布带着两个年长些的儿子，整日整夜地去山上打猎，凭借他天生对打猎的悟性，每次外出打猎，都能不空手而归，这时候是一家人最开心的时刻，望着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分享着吱吱冒油的美味时，霍查布的心醉了。

几个月后，乌托娅就恢复了少女红润的脸色，她渐渐出落得更加丰满结实。十七岁的她，比霍查布的小儿子阿什库小两岁，两个年轻人在嬉戏和玩耍中，渐渐产生了感情。

山坡的草地上、花海里留下了他们的欢声笑语；林海雪原上留下了他们成双结对的砍柴足迹；收获的麦田里洒下了他们开心的汗水。

霍查布媳妇儿虽然把乌托娅当成自己的女儿，可她注意到两个孩子眼神的变化后，私下非常开心，她更希望乌托娅成为他的儿媳，这样她就能永远呆在这个家里，而不要嫁出去。可她内心又充满着矛盾，所以，一直隐忍着没有说出去，甚至对自己的男人霍查布。

按照当时族里的规定，鄂伦春族人不能与外族人通婚的。看着两个孩子日渐增长的感情，霍查布媳妇儿内心却更加充满矛盾和焦虑。

一天， 她拦住乌托娅问道：“你喜欢阿什库吗,你爱他吗？”

   性格一向开朗大方的乌托娅闻听此言后羞愧难当，沉默片刻，她红着脸勇敢地点着头。

“我喜欢他，愿意嫁给他，无论今后受多大委屈，我都能忍受。”乌托娅害羞地低头抚弄着乌黑发亮的长辫子。

霍查布的媳妇儿看到乌托娅这么认真，没有告诉她本族的传统规定——为保护种族纯正的血统，限制异族通婚。她从内心真的不想看到乌托娅知道规定后悲伤欲绝的样子，另外，她还没有证实儿子的真实想法。

 当她悄悄问及儿子阿什库后，痛苦的表情再一次被她隐忍了下去。儿子同样喜欢乌托娅，他要娶她为妻，将来生儿育女。

霍查布发现了妻子的变化，他感觉她有事儿瞒着他。

一天夜里，热炕头上，两人激情过后，妻子在他的臂弯里，说出了压抑了很久的秘密。

霍查布听到后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惊讶，其实，他早就看出了孩子们的心理，他内心也早有打算。

“你看这事儿可怎么办，两个孩子的感情日渐加深，可我们村的族人是不会同意的。”女人焦虑地望着霍查布。

“这个事情还要从长计议，首先，如果村民们真的不同意，我们搬到远离村子的山头上，再有，就是我们要对村里人表现得比以前更加友好，尽量帮助他们，这一点不难做到，平时我们也是这么做的。过两年，等我们家的威望再提高些，我去找族长说明。”霍查布拍拍妻子的肩膀，相拥着睡去。

为了增加威望和人气，每次狩猎回来后，霍查布两口子毫不吝啬地分给大家不同的猎物。他们在两年内娶了两个儿媳回来，其中二儿媳妇正是族长的孙女，他们凭借着正直善良渐渐赢得了族人们的尊重。

一九六三年秋，霍查布两口子主动和族人们说明原因，主动搬离了村子，在山坡上重新建造木屋。尽管远离村子，还经常听到狼嚎声，为了成全两个孩子，老两口什么都豁出去了。族人们平时受到他家的恩惠，加上有族长从中周旋，终于勉强同意了阿什库和乌托亚的婚事。

       乌托亚深知婚姻来之不易，除了继续对族人友善外，她更加孝敬公婆。老两口也早已把这个苦难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阿什库和乌托亚婚后非常恩爱，一年后家里诞生了一个女婴。孩子的出生为家里增添了太多乐趣，霍查布视为掌声明珠，为此，很久没有去打猎了。

四个月后的一天，老婆子望着地窖里越来越少的食物，催促他外出打猎。

时近深秋，望着即将成熟的麦子，想着孙女可爱的小脸，他带着儿子阿什库怀揣着满满的幸福，骑马进了大森林。

三天后，当他们满载着猎物回来的时候，被家里发生的事情惊呆了。

屋里，婆媳两个女人相拥着嚎啕大哭。原来，在霍查布父子出去打猎期间，两个女人在山坡收土豆时，家里来了狼。

“我可怜的孩子啊！”乌托亚嚎哭着扑进了丈夫阿什库的怀抱。

霍查布瞪着通红的双眼，强压着悲伤和对狼的仇恨，安慰着她们。

“今后，我们出去家里至少一定要留条猎狗，大人没事儿就好，孩子今后还会有的，不要太过悲伤。”他轻拍着儿媳的肩膀，转身后，悄悄擦去脸颊上汹涌奔出的泪水。

第二年孙子乌热松的出生，家庭重新有了温馨的感觉。

但谁也不知道，乌托亚这个爱憎分明的女人，她始终对狼有着不能释怀的仇恨。也正因如此，她今后的命运，家庭的悲剧正悄无声息地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