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稳

“砰砰砰，”虚掩的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响亮的敲门声。

望着刚泡上的茶，费欣心里一蹙，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自己可是提前二十分钟到办公室的，谁这么早就找来了。

 “砰砰砰，”敲门声加剧，还没等他开口，门被推开，一个光头不请自进。

“费主任，可找到您了，昨天下午我就来过了，听说您到区里开会去了，”来人哈着腰，满脸堆笑地说，“您是大忙人，找到您可不容易啊。哎呀，看您红光满面的，一定喜事临——”

“我说二侉，你小子少套近乎，我现在还不是主任，咋地，你有权利给我下任命书，干脆给我个区长干干！”费欣黑着脸，打断了来人的话。

“哈哈，费主任取笑我了，我是巴望着您好哎，老主任退休两个月了，您提拔是迟早的事儿，”不等主人让座，二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谁不知道您是个热心肠，工作认真负责，体贴百姓的疾苦——”

“得了得了，少忽悠我！”费欣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二侉站起身，晃着油光锃亮的脑袋往前凑了几步，扬了扬月朗星稀般的眉毛，冲着他挤了挤眼，努了努嘴低声说，“我可听说了，最多半个月肯定发文！”

“一天到晚就知道胡说八道，”费欣身子后仰，绷紧的面部肌肉有些松弛。

“费主任，别和我绕圈子了，”二侉关上门，回过头说，“您提拔的事儿咱樱花社区可是传遍了，我可听说有领导找您谈过——”

“打住，别张嘴主任闭嘴主任的，没看到红头文件什么都不作数，”他停顿了下，疑惑地问道，“还真有你的，从什么地方探听来的消息？”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呵呵，别说咱这社区，就是区里、市里的事儿，没有不透风的墙，也能传出新闻，嘿嘿。”二侉望着他得意地说。

费欣呷了口茶，摇着头不作声。他明白，坊间的谣传也好，捕风捉影也罢，的确很多并非空穴来风，百姓探听各路小道消息的能力不可小觑，这街头巷尾，茶坊酒肆、娱乐场所正是各种新闻谣言酝酿和发酵的集散地。

二侉见他不说话，掬着笑，赶忙掏出香烟递了上去。

“你小子最近发财了？档次不低嘛！”他接过烟，看了下烟标说。

“费主——”见费欣铁青着脸，摆手示意他改口，二侉竟一时口吃，语无伦次起来，“费——费——嗐——领导，这——这不是出来办事嘛，平时可舍不得抽这么好的。香烟就是介绍信哎，你懂得，介绍不好会耽误事儿哎，嘿嘿。”说着，他裂开嘴，露出玉米面般的黄板牙。

“你小子一大早就喝马尿了？呸——”一股酒气扑面而来，费欣急忙后仰，用手扇着令人作呕的酒糟味儿，皱着眉问道，“最近水果生意做得咋样？”

二侉见状慌忙后退两步，低声尴尬地说：“呵呵，昨晚几个哥们聚聚，酒气到现在没散。托您的福，生意马马虎虎，混口饭吃。”

“哦，少和那些酒肉场上朋友来往，有酒有肉皆兄弟，患难何曾见一人，这道理你该懂吧，”望着一边摇晃着光头的二侉，他抿了口茶，转而说道，“孩子要上初中了吧？以后少出去惹事，四十岁的人了，也该安生些了。”

“是是是，听您的，要不是当年您在老主任面前为我争取，这下岗一条街的小门面哪能轮到我呢！”他摸着光头，感激地站起身，恭敬地为费欣点上烟，之后又麻利地往他茶杯里续上水。

“这倒是实话，”费欣右手托着腮继续说道，“那时候你刚从局子里出来，丢了工作，老婆差点跟人跑了，又没个正经营生，我看你心情不好，怕你惹事。”

“请领导放心，今后再惹事，让我头长疮，脚流脓，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二侉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举起雕龙画凤的胳膊，左手齐眉，冲着他打了个夸张的立正姿势。

 “哈哈，行了行了——”费欣被他无厘头的举动逗得哈哈大笑，随即话锋一转，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一大早来有什么事儿？”

见转到正题，二侉收敛了赔笑的嘴脸，露出虔诚，“今天是来麻烦您开两个证明。”

费欣挑了下眉，示意他接着说。

“这不，孩子要上初中了嘛，缺德的樱花中学，非要让咱街道的社区出个证明，证明我没房子，户口属于咱这个学区，否则，上初中要缴赞助费，”他又往前凑了一步抱怨道，“户口薄上明明写得清楚，还非要社区开证明，我就搞不懂了，九年的义务教育，开不到证明难道不让上学了？”

费欣没有接着他的牢骚话发表意见，转而问道，“哦？你住在你妈家我知道，好像听说你和原单位有一套住房的纠纷，让我怎么证明你没房子？”

“谁说我有房子！”他的愤怒瞬间被点燃，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户口薄，“我说费大人，您过过目，我们一家三口可都落在我妈的户口上了！”

费欣接过户口薄，粗略地浏览了下，转而严肃地说：“你干的好事儿别以为我不知道，半年前，你们原单位因为房子起诉你，到底怎么回事儿？说清楚，否则，这证明我没法给你开！”

“这——”二侉喘息着，渐渐逼出眼底的愤怒，习惯性地摸了把光头，“领导，消息可够灵通的。呵呵，当时不是形势逼迫嘛，您知道，那几年的房价真是家雀儿坐上了钻天猴——想不飞都不行，眼瞅着天天看涨。他们都分了房，论资排辈儿没我的份儿，买不起房子我能不急嘛，后来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你干啥了？”

“干啥，嘿嘿，老子——”二侉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哼，人老实了处处挨欺负，正好赶上有人调走退房，我就——”

“你就咋样？”

“撬门进去了！”

“单位没找你麻烦？”

“他们能无动于衷吗，还他妈的报了警。我让老婆给我的几个把兄弟送信儿，让他们一面和警察周旋，一面天天跟着单位领导，哈哈，这招儿真管用，把那个熊犊子吓得不轻！”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住进去了，再后来，我出租了，哈哈！”二侉得意地露出了苞米碴子般的黄牙。

   “ 这么说房子的产权真不是你的？”

“哪个狗日的骗你！”二侉信誓旦旦地说，“房子真不是我的，说实话，要不是被判刑，我还真动过弄产权证的脑筋，可——可他娘的狗咬尿脬——空喜欢，没——”他摇晃着光头欲言又止。

“哦？你当时准备怎么做？”费欣摆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哎呀，领导臭我了，我哪有什么办法。”二侉低声嘟囔着，满脸堆着笑不肯说。

“告诉你，不说清楚，证明开不了，如果房子真不是你的，你先去单位开个证明来，否则，我证明不了你到底有没有房子！”

见没办法收场，二侉拍着胸脯说：“我的确没弄到房产证，房子不是我的，不过，当时我想谎称“两证”遗失，去房产局申请补办，嘿嘿，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如果非要我到单位开证明，那行，明天给你送来。”

费欣点了点头，又抬眼看着二侉好奇地问，“最后那套房子让单位收去了？”见二侉点头，他笑着说，“你可不是个吃亏的人，这事儿做得可有点窝囊。”

“嘿嘿，可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二侉咧着嘴陪着笑。他暗自提醒自己，前任领导为息事宁人，补偿他不少钱，可不能图一时嘴上痛快全说出来，这可是天知地知他知我知的事儿。

费欣摇头笑着。他岔开话题说，“吃亏也是福嘛，否则，单位怎么能给你开无房的证明呢，这岂不是耽误了孩子上学的大事儿，”说完他抬眼看下二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问道，“对了，你不说开两个证明吗，另一个是啥?”

“妈的，这个证明真是荒唐，”二侉又递过去一支烟，之后自顾自地点上，喷出一口烟气后开了腔，“去年听人劝，给我妈买了个意外伤害险，前天下午老太太下楼买菜，不小心摔断小腿，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老人没事儿吧，真够倒霉的，那可要找保险公司理赔啊！”

“可不，我去保险公司，他们让我先到社区开个证明，证明老太太是自己跌倒的，不是我们子女实施家暴或者被别人打的，奶奶的，这算什么证明！”

“就是啊，什么逻辑，这样的证明真够奇葩，我又没亲眼看到你妈摔倒，这证明怎么开！”

“谁说不是呢，”二侉捶了下大腿，吹胡子瞪眼地说道。“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打听到我曾因斗殴入狱三年，怀疑我家暴，还让我姐也到她所在的社区开同样的证明，你说这是什么事儿，真他妈气人！”

沉默了片刻，他站起身，恳切地说，“领导，麻烦您啦，我承认平时对老人关心少，是个啃老族，可也不至于打自己的老娘吧，我忙水果摊子还来不及呢，哪有那闲工夫，帮我开个证明吧！”

“这——”费欣眨动着眼睛，脑子飞快地转着。没亲眼所见，他的确证明不了老太太是自己跌倒的，总不能把整个楼里见证过的人都喊来询问吧，再说她跌倒的时候也不一定有人亲眼所见，如果不开证明，恐怕这小子是不会走，不行，得给自己留个后手，想到这儿他抬起头，“要不——要不你给我写个保证书，保证你说的话是真的。”

“我——我——”二侉翻着白眼，一咬牙说，“好吧，我写！”

他伏在桌上，抓耳挠腮地冥思苦想着。

“砰砰砰，”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请——”话音未落，推门进来个中年妇女。

“费——费主任，帮我开——开个证明，”来人胸脯起伏着，平息了下呼吸说，“帮我开个我的钱是我自己的证明。”

“什么什么？”费欣晃了晃脑袋，一时没绕清这证明的意思，“到底怎么回事儿，对了，我不是主任，请注意称呼。”

“哈哈，又来一个开混账证明的。”二侉闻言顾不上写保证，扭头插嘴笑道，一回头认出了来人，“哎呦，这不是王姐吗，怎么着，也来开证明啊。”

“哎呀，二侉兄弟也在啊，可不，来开个证明，昨天早上在家洗衣服，发现口袋里少了买菜的一百块钱，到处找，谁承想让家里那条缺德狗给撕了。”

“撕了，沾上不就行了！”二侉说。

见二人一头雾水，她继续说，“这缺德狗不光是撕了钱，还咽下去一块，总不能把狗肚子扒开，掏出来吧！一看这钱残缺了，我想到银行兑换残币，可银行非让我到社区开个证明，证明这钱是我自己的，否则不给兑换。”

“我也真是醉了，这叫什么狗屁证明，钞票又不是实名的存折，是捡来的还是偷来的，旁人怎么证明！”费欣闻言火冒三丈，忍不住大声嚷道。

“哎呀，领导，你可不能瞎说，这钱是我自己的，什么偷来的，别血口喷人啊！”

“就一百块钱的事儿，就开给她吧。”一旁的二侉耸耸肩，插言道。

“你是父母官儿，可要为老百姓做主啊，不信你闻闻，这钱上还有狗嘴里的腥丑味儿，”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个手绢，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残缺百元大钞的一角说，“你看看这上面的狗牙印，”接着又将钱伸到了费欣的眼前，“不信你再闻闻。”

他慌忙掩鼻，“好了，快包起来吧，一百块钱的事儿，我就不闻了，不过，这只能说明钱是给咬了，到底是不是你的，是不是狗咬的还是很难证明。得，钱不多，今儿我就大胆开给你！”

几分钟后王姐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费欣收好二侉的保证书，又派人走访了二侉家邻居，证实了老太太被发现的时候确实是躺在楼道里，这才措词谨慎地开了证明。之后，又叮嘱二侉去原单位先开个无房证明。

送走二侉，他陷入沉思。一早上的好心情被这些“醉人”的证明扯得七零八落。

“铃铃铃——”电话铃急促地响起。

他哆嗦了一下，慢吞吞地抓起电话。

“喂，是社区办事处吧，我要开个证明，请等等，我马上就到。”

一听又要开证明，他头皮发麻，可还是耐着性子问，“你要开什么证明？”

“是这样，我养了只乌龟，好多年了，也有感情了，舍不得送人，如今要出国，人的手续都办好了，可乌龟没通过海关检疫审核。他们让我到社区开个证明，首先证明这只龟是家养的，不是走私或者盗窃来的；第二，还要证明这只龟不属于稀有物种，可以带出国。”

听到这里，费欣苦笑着说，“我说同志，我怎么能证明这乌龟是你养的，再说，这是社区办事处，不是动物研究所，我更不是生物学家，怎么能证明你的乌龟不是稀有物种？”

“可他们非说要到社区开证明，要不——我把乌龟带来给你看看？”

“这是他们不负责任！”费欣提高嗓音，“不是我推诿，社区有权利证明乌龟的珍稀程度吗？你应该到动物研究机构做个检查，他们会给出结论的。”

“哦，那好吧，我先去动物研究所问问，如果他们实在不肯出证明，我再来找你们。”

挂了电话，一股莫名的烦恼油然而生，他不敢坐在办公室里，准备出去走走。那股即将被提拔带来的快感，不知何时渐渐消散。他真怕有一天因为开出的那些无厘头的证明而坐上被告席，想到这里他后脊梁冷汗直冒，索性锁门出去了。

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吵杂的各种声音充斥着他的眼睛和耳朵。不时遇到些熟人都重复着无关痛痒的恭维话，人们大包小包地往家背着拎着，麻木地重复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

一天的上班时间很快度过。

费欣收拾文件准备下班之际，跑进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中年妇女。

“您是费——费主任吧，我是二——二侉他姐，帮——帮我开个证明。”

“什么证明，喘口气慢慢说。”

“哎呀，不得了了，二侉下午去原单位开无房证明，和现任领导发生了争执，把人打坏了。为了减轻罪责，他想麻烦您开个昨晚喝酒的证明，他说早上您闻到了他满嘴的酒气——”

费欣闻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