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种静默(二)
素年偶拾
七宗罪·懶惰 (sloth)
1
你離開以後事物開始暗與靜。慢慢的,一點一點的,在意識未醒覺的將晚,本質漸漸漸漸模糊,而至於重。言語和種種可能,無聲遠去,無法回復原來的存在,甚至無知亦無覺,以爲原來就是暗與靜,在你離開以後。你離開以後事事都一樣,事事又有點不一樣,在一樣與不一樣之間,有時他感到模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說什麽,只是全心全意的上班,人還是個好好先生。午夜下班的時候會覺得重,說不上來亦不敢說,那裏重至他無法移動。他就坐在黑暗的客廳裏,不醒也不睡,模模糊糊到天明,以爲你還在,叫你的名字‘無憂’。你還在嗎無憂?你離開以後他不再接聽家裏的電話,你的信件他不拆開便丟進垃圾桶裏。公司的周年舞會邀請先生夫人出席的,他打扮整齊便去了,還穿著你和他結婚時的禮服。他說不上來亦不敢說。你離開以後就像沒存在過一樣。事事其實不一樣。他移民的申請批了下來,他毫不猶疑的遞了辭職信。原來他打算到最後一刻才啓程去坐移民監的。他用最低價錢最快速度賣了房子,一個人的家當才三個大皮箱。你離開以後他什麽都可以不要,你的戒指你的牙擦,車禍發生以後你曾裝上的義肢。連他們打電話到公司來說你要做電療,要他到醫院去簽字,他說‘打錯’以後便挂掉了電話。你離開以後你就不再存在。你的容顔愈來愈像爛泥,身體又發出長期服食精神科藥物的惡臭。你看著他你認不得他了,只叫他‘哥哥,哥哥’。他別過臉去他知道你已經離開了他。
他帶著幾乎歡喜的心情離開香港的。你的離開緩慢而又漫長,或許從你以爲你愛的時候開始。他也曾以爲他愛。你和他有過這樣短暫的時刻。在這虛幻的短暫時刻,作了婚姻的承諾。但你總是纏綿於自己。他不知道你有這麽多的病。你早上總說頭痛,回到公司又懷疑自己乳房長了硬塊,下午腹膜痛,因爲人多吧,你老在下班的人潮中暈倒,去做心電圖照 X 光都無法找出原因。他也曾不眠不休地伺候在你身邊,直到那一次車禍。在陽光普照的坎培拉城他全心全意的讀書。他人是個好人,做什麽事情都全心全意,像每個香港人一樣很勤勞,同時做六、七、八件事情,他絕不會浪費時間,沒什麽好挑剔的。你離開以後他一切從頭開始。取得澳國護照後回來找一份新工作,晚上還去學普通話和中國商貿法。晚上至黎明極短暫的清醒時刻,他好像記得隨即他又忘掉,他曾經背負過的重擔,像一場暫愈的大病,漸漸的,在他的意識之外,傳了開去。
2
可喜的喜悅如泉水成溪,慢慢的漲滿,清洌甘甜,可以忘憂。嘻,她笑。發舞如蝴蝶。你多久沒想起蝴蝶了。你拿起電話,叫可喜。情人的召喚可是這樣的。但你不過叫她替你約一個午餐。她問你喜歡吃什麽,你咿咿哦哦,她便笑,說你吃日本菜吧,憂鬱的人會喜歡吃日本菜,你不知她那裏學來的歪道理,她說我看愛情小說呀,男人怎樣女人怎樣那些呀。你看她一臉的認真,其實不過是個小孩,穿起套裝一本正經的當秘書,你讓她逗得笑了。
是不是喝醉了呢?那個晚上眼前都是蝴蝶。你陪集團主席上夜總會,還陪叫小姐,你想小姐陪你你陪小姐陪老闆,便喝完馬丁尼喝幹邑再喝伏特加。要解散市場調查部門你說好不好老闆說。你在小姐的乳房間拾起頭來,你知道那不是一個問題。而且老闆回家睡覺時你便得回公司開始執行他的意旨。你低下頭陷在女子懷中但你一點性欲都沒有。其實你想嘔。可喜的手像冰涼的姜花有少女的微香,按在你的臉上。她給你攪了涼手帕。這個年頭還有女子用手帕。米奇老鼠手帕按著額上,你不由捉著可喜的手。可喜只是笑,嘻。你放開了手。你比她年長十七年這種事情犯不著。可喜在你耳邊問你午餐約會要不要確定,人力資源協會要下星期一下午三時開周年大會你要主持你記著了。你閉上眼見到蝴蝶盈香。你不敢但你總是見到她的小腿,她的後頸。你低下頭,黑暗來臨煩惱亦隨之而生。沒有什麽事情你無法說亦不敢說。你人是個好人,工作又全心全意,沒有什麽好挑剔的。你只是像個大近視,事物日漸模糊,你亦不想看清楚。你從來沒想過愛與不愛,兩者都不可能,或者說,與愛無關。蝴蝶與愛無關。她停下來,很規矩的,大概亦沒想到誘惑,只道你是愛情小說中的好男人,開一架銀灰寶馬開篷,操流利英語,會喝紅酒吃生蠔,戴一隻勞力士狄通娜鋼手錶,不多話,很有禮貌的,麻煩你,謝謝你。她看著你便很高興,很遙遠,但想想也好。
事情這樣發生可喜和你都吃了一驚。可喜是這樣一個普通的女子。蝴蝶之爲蝴蝶不過因爲年輕與短暫。無憂神秘嫵媚聰明敏感優越。但可喜呢,你說不上來,她在你面前你只是覺得餓,而又唾手可得。她的小腿,她的後頸。你低下頭。黑暗的欲望隨之而生。這次你伸出手,沒有再縮回去。
你們在湖邊吃晚餐。香港的湖,其實是食水水塘。香港是個沒有湖的地方。沒有湖,只有虛假的水塘。你們沒有話,你想不出有什麽話。你家有多少兄弟姊妹,你問。只有一個妹妹,她答。叫做可歡。你們使低頭吃蠔。有蚊,可喜說,手掌拍上了你的手背。你翻過手來,捉著她。你和她的手掌之間,有血。你沒想到她是個處女。你還以爲她經期到了,但她搖搖頭,嘻的說,你真傻。你有點尷尬,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好像討了她便宜似的。她倒沒什麽,穿上衣服,還怨你,你扯爛我的乳罩了。不戴乳罩有什麽好意思呢。你乘時掏出銀包來,給她幾張大鈔,說給她賠。她笑,這錢夠買兩打貴價貨了,便把錢放進手提包裏。以後你都會給她錢,也不知道這是什麽關係。既然與愛無關,有錢或其他,都是好的。如果什麽都沒有,那是怎樣空虛無名目的關係。如果有錢或其他,就撇清了,你和她與愛無關,免得她誤會了。這樣她不就是妓女了嗎,她爲何到此境地而她毫不自覺。你看著她爲你做這做那感到很歉疚,你不但雇用她你還讓她淪爲妓女了。你爲了她的完整和尊嚴,想到了找個籍口解雇她。
可喜當時並不覺得痛。痛楚原來是很慢的事情。黃昏入夜,事物開始暗與靜。她只是,有點吃驚。她說爲什麽呢,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你說什麽什麽她都聽不清楚,只是聲音,沒有意思,或許是音樂,只牽動她的情感,她不由自主的向下墜。她手忙腳亂的收拾自己的雜物,手忙腳亂的,爲電話所絆倒,她坐在地上,半晌,才覺得痛,站起來,黑暗來臨,煩惱隨之而生。
你離開以後蝴蝶成灰。事事一樣事事又有點不一樣。她說不上來亦不敢說。她找到一份新工作。她照舊穿套裝上班,依舊替老闆約午餐說你明天下午三時要去和顧問公司開會,老闆一樣溫柔客氣,麻煩你,謝謝你。只是有時老闆會收到花因爲她還是個獨身女子。她想事情其實已經不一樣。她是花了幾個月時間去挑一個女上司的。她是個普通女子,她不想再遭人遺棄,這樣的事情她希望只發生一次。但你離開以後,怎可以再有第二次呢。可喜已經忘記笑的輕和發的飛舞。她學會了勤勞,晚上去念日文一個星期跳三晚健康舞,工作全心全意,人又和順,沒什麽好挑剔的。在日文課碰到的男子喜歡她的可喜和順,上課都送她,下課陪她到她家樓下,便回去。可喜由他送著,沒說是沒說不是,但他只是個售貨員,他只戴著卡石奧電子跳字膠表,他怎可以跟你比呢。
男子沒再來上課可喜若有所失。她的所得所失,她完全無法掌握。她的人生完全不屬於她,不過有個頑童時而搞亂時而放過她。她獨自走那個霓虹紛擾的夜路,回到家洗完澡冰涼冰涼的伏在玻璃窗上,如冬蟬夏艾,靜與苦。你離開以後她在黑夜裏淹沒,你甚至聽不到她呼救的聲音。她不再問自己做錯些什麽,不再痛。你離開以後事物開始暗與淡,續漸模糊,她無法說出爲什麽如何至此。既然如此,她亦不覺得要怎樣怎樣。她和其他人沒兩樣,人是個好人,工作又全心全意,良心清白,從沒犯過不可原諒的錯誤。只是她心靈的冷漠與不動,漸漸生長,占滿了滿一身,大病一樣,漸漸的,在她的意識之外,傳了開去。
3
當你年輕的時候,你也曾相信意志與愛情。你的日子如蝶,裙腳盈香。你總是,嘻的,是嗎是嗎的。如今你的香氣與微笑,不過是年輕日子的拙劣模仿。他們去唱卡拉 OK 時,你睡著了。 ( 當黑暗來臨,煩惱便隨之而生 ) 你說,我一定病了,我總是很疲倦。於是你去看醫生。醫生說,我無法做什麽,你根本沒有病。你去唱唱卡拉 OK 吧。你去唱卡拉。 K 時,你睡著了。你想去看醫生,但醫生無法爲你做什麽。他只是會說,你去唱唱卡拉 OK 吧,去聽演唱會吧,看周刊漫畫吧,買衣服吧,做什麽也好,不要問不要想,你沒有病,你跟其他人沒兩樣,良心清白,沒犯過什麽過錯,也沒有什麽傳染病。在地獄和愛情之前他知道了意志:絕不猶疑。他昂首闊步的踏進了你溫柔落寞的陷阱,無從追悔他亦從不追悔。他見到了你便決定了以後。因爲你沒什麽只是個十分和順的秘書,他收到了信送入辦公室你微笑說謝謝,你拿著信有點猶疑好像握著花訊而不是公事文件,你的失神與雙手輕輕互握的寂寞,使他深深的著迷,而他追求,追求鏡花水月一樣絕不猶疑,情願承受一無所有的幻滅。
他相信沒有不可以的事情。愛亦無所不能。他藉故來借文具,出去時問你寄信不,回來又給你買巧克力,你總是無可無不可的說謝謝,麻煩你了,他有時便想綁架你,好好的審問你,到底你喜歡不喜歡。他以爲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是與不是之間,不過是狡猾與欺詐。但你只是看著他,笑說,謝謝你了,麻煩你了,我不吃甜的。很冷的時候他心焦如焚,很早很早便上班,坐在你的座位上。你回來了,一皺眉,問,有事嗎?他便跳起,紅著臉,沒事沒事的走了。你坐下,感到了座位的溫度,就像他的手,熱呼呼的撫摸著你,你覺得淫褻,便站著,無法坐下。低下頭,見到一張演唱會的票,最貴的票子,兩張可以花掉他一星期的薪金。你握著票,忽然覺得淒涼,也不知爲誰淒涼。煙花如雨的大新年夜,愛到底是無所不能還是一無所用。他在人叢中擁著你,毫不猶疑敲開地獄之門。你小小的齒是暗暗的火,隨時熄滅,無所謂可以不可以。他吻著你卻無法推開你的心門。在暗室裏你微微張開雙腿,無所謂願意無所謂不願意。他閉眼想進入卻見到你默默的看他。他一驚便頹然了事。你起身來打開窗說,下雨了,你有沒有傘。是好是壞,必須全力爭取。他爭取考大學一樣爭取你早已失落的靈魂。大學聯招放榜,他落第了。這已經是他的第三次。夜裏他連跌帶跑的摸上你的家,你和家人和小貓正在看電視。他什麽都沒說便拉你入房間,扯下你的內褲便想頂入,你一味的搖頭道:他們都在,他們會知道的。他按著你的嘴,讓你無法叫嚷,自顧自的動作。你轉過臉來,陷在被枕裏,流了眼淚。
無論他怎樣努力,你只是非常和順,沒說什麽,雙腿微開,無所謂願意不願意。他按著你令你無法呼吸,在你耳邊哮道:到底你願意不願意,到底你喜歡不喜歡。無論他如何按著你,哪怕你就這樣死了,你十分和順的,什麽話也不說,他便放開了手,伏在床上。他甚至跑去落降頭。那個師傅,掉了兩顆門牙,乾笑著:就這樣吧。這樣呵。是這樣啦。他看著他嘴裏的黑洞,抹抹臉,忽地打了一個寒顫。你在他家裏看到了你的照片,密密麻麻的,臉上釘滿了刺針。你撫著臉,無由的火辣火辣的痛著,然後你靜靜的慢慢的,一針一針的,將你臉上的刺除下來。他看著你,忽然跪在你跟前,說: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麽。很努力很努力,都可以一無所獲。他報考第四次大學後便沒再上班。他甚至想,從此不要見你了。他想他一放手,就好比從高崖跌下去,什麽都煙消雲散,你甚至會不認得他。或許認得,你依然十分溫柔落寞的,輕握自己雙手,說謝謝你,麻煩你,但真的犯不著。這樣他便不由自主的,午夜二時去按你家的門鈴。你的母親來開門,見到他,有點擔憂的勸道:年輕人執迷不悟,年紀漸長便會好了,你進來坐坐吧。因爲她的好,他感到十分難過,低著頭紅著臉便走了。
你離開以後,他看不清楚,只聽到靜,掩著臉便是黃昏。他年輕的時候,也曾相信意志與愛情,即使在地獄門前,他亦毫不猶疑。沒有不可能的事情。或許羞辱比愛更強壯。或許他心中從來沒有你而你心中亦沒有他。或許他一定會再來,在公司樓下等你,開一輛銀灰寶馬開篷,穿了西服,你不大相信,記得些什麽又不願記起,或許你閉一閉眼,招呼道,好久沒見了你可好,他說,我當然好,我不好我怎會來找你。他叫了六十瓶酒,叫你隨便喝,又叫了生蠔魚子醬和鵝肝。總統套房可以俯瞰整個維多利亞港的夜色。他不吃不喝,只看著你,說:你穿得多麽寒傖你長得多麽醜,明兒我跟你去仙奴柏兒特買衣服。你站起來,知道傷害比愛強壯,他要羞辱你的欲望比任何肉體誘惑更大,你撫著臉,無由的感到刺痛,眼前都是針,他拉著你的手,嘴唇濕濕的湊上來,問你今夜到底願意不願意喜歡不喜歡。
你們不曾知道愛只知道愛的不能。你離開以後他的心裏再沒有其他,一切溫柔落寞的記憶,淒淒涼涼的,漸靜漸遠。他被捕後你站在窗前看夜景,原來夜也可以這樣明亮。你知道內心的冷漠與不動,瘟疫一樣,一個一個,一個一個的傳了開去。而他年輕的時候,也曾相信意志與愛情。
4
出獄的時候是個多風的盛夏早晨,有點涼有點熱。他站了站,忽然想走回去,懲教人員一手將他推走:你想幹什麽。你不要再回來了,走吧。 美麗美麗的眼睛,獄警長著和他一樣美麗美麗的眼睛。美麗美麗的廣大世界,美麗美麗的暗與靜,夜與霧,只得他自己一人。依稀記得,蝴蝶一樣的美麗感覺,是誰呢,是什麽事呢,是怎樣的生活呢,呵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他偷了公司的支票兌進母親的戶口,才花了幾萬塊,給母親買了金手鐲,買了一架銀灰開篷,開了六十瓶酒,那個女子哭的時候他笑了。他是多麽的快樂,然快樂又多麽的短暫。
可喜,他記得了,女子叫做可喜。但叫什麽與他有什麽關係呢。出獄前還夢著她,他遠遠的看著她,無法記起她的名字,只是有點好奇的看著她,不明白她到底在他的生命中做什麽。
說什麽破壞荒涼呢,城裏天天在建新高樓。他回到從前的街,怕走錯了,穿過街頭,再走一次。他的家不見了。原來的家不過是個建築地盤。他們離棄了他。美麗美麗的新世界。總不能餘生就睡著樓梯角。他在泥塵飛揚的飛機場地盤,和馬來西亞斯里蘭卡的勞工每天工作十二小時,回到宿舍倒頭便睡。語言不通更好,沒有人來問他什麽什麽的,他也不想去問人,不想知道,不想動。幾年後他可以忘記自己及其他。低下頭來,沒有人看見他的眼睛。他像影子一樣沈默,在炎熱而多風的夏日枯萎。他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進來傳真房間找傳真的時候就叫他傳真人。
他從來不知道有個傳真人,偶然到傳真房間去找傳真,見到他,便問他有沒有誰誰什麽公司傳來的傳真,無論有還是沒有,他離開傳真房間便無法想起房間裏有個人,不過有幾個傳真機,其中一個會說話會傳真而已,直到那天早晨。他人是個好人,工作又全心全意,他從來沒想到會給誰帶來不幸,他亦不覺得自己有何不全之處。他良心清白,但他總是覺得傳真人的死,隱隱與他有關,雖然他無法說出與他有何關聯。或許這就是命運的暗喻,他不明白。 他立在血迹斑斑的傳真房間,努力回憶傳真人的臉孔,無法想起只是感到血的刺激。他遇襲後從男厠回到傳真房間,流著一條深紅的血路。他不明白他回來傳真房間幹什麽,他應該找警衛或報警。
警方正在和財務主管和會計落口供,點算損失。警衛在結結巴巴的解釋,傳真人有時會在公司過夜,他在此他們便溜去吃消夜,沒想到有人來打劫。他中了很多刀呀,大概拉著劫匪不放,他鞋子都給扯掉,警衛說。傳真房間除了紙張,什麽雜物都沒有,他連一個自己的杯都沒有,他沒在傳真房留下任何痕迹,除了血。見到傳真人的臉他大吃一驚。一定在什麽地方見過,那種憂威,那種不安,一定在什麽地方見過。或許在鏡子裏見過。
你好好休息了,公司一定好好給你賠償,他說。傳真人張開眼,或許覺得光,用手遮住了額。你有沒有什麽需要的,他問。傳真人不看他,只搖了搖頭。你實在很英勇,他說。傳真人放下手來,別過臉去,說,不,我不過無所謂。我不過無所謂,身中十三刀都無所謂。他想起傳真人便感到震栗。或然你離開我我亦不覺痛,我無所謂,你怎樣我怎樣都無謂。到醫院去看完傳真人他在辦公室一直留到晚上,要做一份報告但不過是藉口。
在禁止吸煙的辦公室點一支煙。他無所謂,無憂的受傷他無所謂,那個什麽女子她怎樣怎樣他亦無所謂,連他自己他亦無謂,所以他的生活,是不是這樣呢。傳真人出院回來工作他便遠遠的避開傳真人的房間。到底要避開什麽,他也不清楚,只覺得他的存在與他有關,只覺得他的血與他有關,爲他而流,而有陌生女子爲他哭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上班時他在公司樓下看見傳真人過路他便想起了:那個女子叫做可喜。傳真人左顧右盼,猶疑不決,過路都像做人生決定一樣前思後想。車子高速沖過時他邁開了腳步,他見他只能張開口,卻無法呼喊,無法再爲他自己或其他人,或那個他始終不知道他的名字的傳真人做些什麽,就看他魚一樣的給汽車輾過。要愛你的鄰人他聽說。如果我的鄰人選擇滅亡,這跟我有什麽關係,難道我要爲鄰人的沈淪負責嗎?他相信每個人爲自己的生命負責,也就爲自己的沈淪負責。傳真人到底是意外還是尋找他的死亡,是他的過錯嗎?不不,他是個好人,他從沒殺人放火,他的良心清白,但他再站在無人的傳真房,傳真機答答的響著,血已經清洗乾淨,了無痕迹,他按著頭,幾乎要尖叫,頭痛欲裂。
如果你的鄰人在你眼前沈沒,如果你冷漠不動,如果你的暗與靜,瘟疫一樣,一個一個的,無聲無息的,傳了開去,你能說,我不知道,不是這樣的,我沒有罪。你可以嗎?我無所謂,怎樣什麽都無所謂,他揉著眼睛。他很想泡一個熱水浴,加點玫瑰橘子花香油,很多很多的地中海浴鹽,他沒在其中,很慢很慢的,水一點一點的冷卻,長夜漫漫,事物開始光亮與喧嘩,清晰至令人無可推諉,黎,他突然覺得痛,熱,張開眼,第一次,想到了罪與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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