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种静默(三)
素年偶拾
七宗罪·忿怒 (Anger)
以火以毀滅以完成。臭雞巴,爛泥 B ,稀巴汙裏,你祖宗三代都沒那麽熱。爬完一層又一層,你老母,爲什麽樓要建得那麽高,住那麽多人,人多呀,還要回歸什麽的,就會愈來愈多垃圾,六百萬人的垃圾,什麽鳩七都有,避孕袋呀、衛生巾呀、尿片屎片、周刊呀、報紙,舊鐳射碟呀,我不識字,但我見到都心痛,這些垃圾可以堆起來,像那個將軍澳,在垃圾上建這麽高的樓,給那麽多垃圾人住呀,每天扔成噸計的垃圾,在後樓梯發出陣陣發黑的臭味,早上三時,可以熱到升上天。垃圾婆用靛藍手巾包起頭髮,意天換兩次,到十六樓換第二條頭巾。人家垃圾婆都穿黑,她穿黯紅粗布衣褲,足踏一雙靛藍帆布鞋,左手還戴一雙混濁的玉手鐲。垃圾婆可不是垃圾。我不認字,我沒文化,我倒垃圾,我才不製造垃圾。她連吃都吃得很少,每天一次大便,只排出很少很少的糞。臭屎。生活是臭屎。那仆街仔都是臭屎。那仆街仔呀仆街仔。死仔的眼睛總是這樣柔媚 ( 像他的死鬼老父 ) ,看著她,挑逗她:老母呀,給我這個,給我那個好不好。她總是依他的呀,爲何他還自甘墮落。
死吧死吧,死遠些。玉寶將人高的大黑膠袋扯進她的垃圾籮裏。膠袋滲著血水。玉寶頓一頓,跌出來的是一袋動物的大腸,呈紫色,長著白色的蛆蟲。她將袋口索緊,繼續一層一層的去拖那黑膠袋。這樣的事情總會發生。如此這般,天就亮了。這樣的事情總會發生,我已經習慣了。玉寶在樓梯轉角處,停一停。讓我停一停。我多麽想停一停,玉寶扶著樓梯。垃圾婆,你怎麽了。玉寶原來流了一臉的淚。在臭與蛆蟲的無聲九月,黎明之際,玉寶流了眼淚。垃圾婆,是不是病了。玉寶擡頭看他。老街坊了,他愈來愈老了,這麽多年了,他們只叫她垃圾婆。
我叫玉寶,劉玉寶,藍劉玉寶女士。
嘿嘿,你是藍劉玉寶女士,我是馬安國,安國呀,安國定天下呀。你知道吧?馬安國博士,尊貴的馬安國議員。
他們都叫他七隻手。病了便休息休息吧,七隻手對玉寶的背影喊。玉寶,嘿嘿。他立在樓梯角,看那不分早晚的雲霞燒紅了天,萬分艱難的用左手從左邊口袋掏出一口煙來,點著了,煙身上染了血。包紮著右手的爛布經已濕透,他用口將布條索緊。你老母。玉寶,嘿嘿。我是博士了。這個月已經第三次受傷,兩星期前爬進人家的廁所,主人夜歸,一個啤酒樽就往他頭上砸。幸好地走得快,不然小命難保。上星期從二樓跌下,傷了腳踝。連買香煙的錢都沒有,他不得不拐著去開工,從天臺潛下,那屋裏才得那幾十塊現金,他到廚房找到了幾顆乾貝和幾隻乾鮑魚,在那裏悉悉蘇蘇的找的時候有人起來了,逃走的時候給他們緊緊的在窗口夾著右手,他敲碎玻璃才脫得了身。乾貝乾鮑掉了,就得幾十塊,買了幾包香煙,便沒有了。你幾歲了,五十幾了吧,退休吧,做正行吧。難道你到七十歲還去偷。是阿維仔。阿雄仔比他小兩年,也五十出頭了,他還叫他阿雄仔。小偷都有退休,我都未曾聽過,有退休金嗎?我們都是沒有文化的人,手腳都枯了,除了偷除了乞,你說我們還做什麽,阿維仔,不由你呀。我也不偷也不搶呀,七仔。你跟乞沒什麽分別呢,你在片場還吃人家的剩飯,給那些臭明星穿鞋,你做什麽的呀,你做雞呀,你當武師的呀,阿雄仔,你從前唔是口甘
樣。我摸雞偷狗,好過你做雞做狗呀。七仔,這叫做劇務,現在沒有武戲開,我做劇務。阿維仔紅著臉分辯。那天剛好是七隻手第一次到半山開工。還沒有入屋,警鐘大鳴,還給幾隻臭 B 狗咬住大腿不肯放。
阿雄仔到獄中探他。七隻手忘記這是他第八第九還是第十次進來,從來沒有人去探過他,那個天殺的臭婆娘都沒有來過,走了便走了,連牙膏都拿走,說他賭,八婆不一樣天天打麻將,結果追債的到軍營找他,害得他雇傭兵都沒得當。在獄中發高熱時老像見到臭婆娘,還有阿雄仔,三個人去海灘游泳。要死了要死了,這麽快。幾十年這麽快。七隻手不識字,便央那個貪污的議員替他寫信給阿雄仔。阿雄仔如晤,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瞬間我們到了人生的將至老之。我夢到你了,你還只有十九歲,我們去游泳,而我已經五十三了。我有有什麽親人了,你來看我好不好,請給我買一點檸檬夾心餅,香港出產那種,我們剛來香港時常吃那種,不要外國貨,外國貨太好吃,吃不慣。七仔。阿維仔來看他,他又說不出話來。阿雄仔,他說。什麽。阿雄仔坐在探人間裏,隔著鐵欄,搞不清誰在坐牢。阿雄仔,怎麽樣。沒怎麽樣。阿雄仔,你看這裏怎麽樣。比我們第一次坐監的時候環境好多了。管倉的都是大學生,有文化的人,打起人來都斯文些。如果我們識字……阿雄仔只說,不要提了。你好自爲之吧。
阿雄仔。阿雄仔這樣的人。
阿雄仔。沒再得見他比爆入空屋更不知如何是好。他沒再來找他,沒聽他的電話。
七隻手吃緊的再掏第二支煙出來,煙包都濕了,雙手都是血。他深深的抽了一口,雙目刺痛,陽光照上他的臉。
白光一閃,他立即躲在牆角。
便衣探員老用那些白色的福特,像警車一樣觸目。嘩,不用了吧,他們都穿了避彈衣,提了槍。下急雨一樣沖上來。七隻手立即伏下舉手。他們卻踏過了他,到他對面家去了。
啪啪啪。碰。
走走走,別動。碰。喂,你小弟呢?
沒人呀。搜搜。叫什麽,不痛的,你別動便不痛。老實說,你小弟呢?碰碰。
你老味,到底說不說,你小弟呢。
救什麽命,我打到你屎尿齊飛。有沒有看新聞?你小弟發達了,七百萬從機場押款車劫走,到哪里風流快活了。
我已經幾年沒見過他了。他看著自己的假牙,和著血,就在他面前。他張口,探員一腳踢他的嘴巴:給你。假牙便和著塵與蟑螂屍體,給踢進他的嘴裏。見著他叫我。探員丟下名片。有你便宜。你膽敢窩藏他我們天天來,眼珠都打到你跌出來,知道未爛樣。他閉上眼,聽到他們的腳步聲遠去,張眼見到對面的小偷七隻手正按著肚子呻吟,雙手血淋淋的。那契弟認得我。無端端打一身。原來你小弟是大盜,好呀。未夏忍痛轉過身,用腳關上了門。關上門,還聽得七隻手跟隔壁的牛雜佬和巷尾的蒙古仔在說,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未夏的頭像磨坡批給鑽著那麽痛,花崗岩都裂開鑽出水來。三百米深的地底,那麽深那麽涼,他腦袋開花光會倒水泥什麽都可以記不起來。他們立例禁止手挖沈箱作業,說危險。危險,讀屎片啦,議員政府官員。四十八歲硬手硬腳無工開危險不危險!有個小弟是大賊危險不危險。危險,爲了未冬他搬了多少次屋,每次都荷槍實彈穿著硬皮靴沖進來,你小弟呢你小弟呢。我也想知道呀仆街。我幾年都沒見他了。有時銀行無端有幾萬元便知道他又犯了案。然後又無聲無息,不知他是生是死,或許在國內給人嚴打嚴打,打死了。剛搬了屋,很難等等了差不多十年才派到的公屋,他可不想就這樣搬走呀。公屋登記冊上那一屋子人,鬼也似的,到哪里去呀。危險,一個人無依無靠還要失業,危險不危臉。未夏在暗黑的屋子裏洗自己的門牙,汗珠滴下,他無法張開眼睛。在黑暗裏他沒有牙。這是個怎麽樣稀巴爛的世界。他噗的將假牙摔在地上。沒有用。假牙壞了,重配要兩千塊。他哪來的兩千塊。他便跪下來,摸索他唯一親愛的牙齒。
天黑了嗎,爲什麽你不開燈?
天黑了呢,你來幹什麽?
他是這麽一個無聲無息的人,打她的時候可以這麽准這麽狠。或許他是這麽一個無聲無息的人,打她的時候才會這麽准這麽狠。他打她,她還巴巴的挽著菜上來,吃什麽,食屎啦你。沒工開嘛,死狗似的。黑摸摸的,坐在這裏幹什麽,發神經。走啦,八婆,走啦,走去丟你的佬。她麻利的煮飯洗菜,還給他買了一尾活魚。姜蔥 ( 火文 ) 鯉,你喜歡吃的。吃你個
頭。未夏隨手抓起臺上的鬧鐘便扔她。瑪莉停了手,胸前濕漉漉的,她坐下來拾起了鍾,鍾已經跌爛了。你到底吃還是不吃。你不吃我便走了。未夏只是丟那媽丟那媽的。瑪莉一刀拍在魚頭上。你閉嘴,我丟誰給誰丟已經與你無關。未夏便閉上了嘴,雪雪的揉著給警員踢的傷口呼痛。我等一下給你揉一揉。一桌子香氣動人的菜,整整齊齊的放著。還給你買了幾瓶啤酒。瑪莉梳好發,綰了個髻,坐在他身前看他吃。你不吃了。我不吃。有什麽事了,瑪莉。沒什麽事,菜還好嗎。是不是要錢?我可沒錢我都沒工開,未冬又給人追殺搜捕。瑪莉她還平頭整臉的這樣美麗,四十多歲人了他還想丟一丟她。不不,不是錢的問題。或許可以說與錢有關吧。你個臭八,有錢就頭也不回的去勾男人,沒錢就跑回來。瑪莉靜靜將雙手交疊在膝上說,你知道你在說什麽。我離開的時候連我自己的錢包都沒拿走。我回來是問你拿我買的電視機錄影機回去。拿回去,拿回去給你和你的臭男人看,怎麽他養你不起嗎你私己給男人花光了嗎你的錢從男人身上來也給男人混騙了去你這蠢婊子。好了好了,你老早就知道的。算了算了,我走了。未夏看著她收拾離去很想拉她一下。當初如果肯拉她一下情況或許不一樣。但拉她一下的機會只有一次,過了她就是自由的人。未夏放下碗筷看她。她理了理髮,別好發上芬芳的白蘭花,你好好的吧我再來看你。他對你不好嗎。瑪莉。電視機打破了,晚上我會覺得寂寞。瑪莉。瑪莉是一個溫柔女子的名字,然而沒有姓。瑪莉。瑪莉是她的藝名,瑪莉。瑪莉,這麽多年了,你可否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叫做瑪莉。她在陰影中一笑。就像第一次。他穿衣的時候問她,你叫做什麽名字。她說,我叫做瑪莉。那時候的燈光,是綠色的。瑪莉。她立在門前。未夏便沖入房間,翻箱倒櫃的,捉著她的手,給她塞了他唯一的,五張五百元紙幣。
未夏開了電視,吃那一桌子半溫的菜。
瑪莉瑪莉。瑪莉捉緊了瑪莉,我們要死了。瑪莉,晚上我一個人會很寂寞。
瑪莉,不要說。不要告訴你媽媽,哥哥對你怎樣幹。瑪莉,你知道我在幹什麽,你知道這是什麽。你不要說,你不知道,原來夏天這麽熱。夏霧是黃的,而你身體的黴菌發綠。
瑪莉不要哭。晚上的一人夜路這麽長,你不要哭。你說你叫瑪莉,你躺著不要動。瑪莉燈很亮,關掉它。瑪莉還是十分驚動。我全身都爛掉,黴菌快樂地生長。很熱很熱,很熱很熱。
你躺著瑪莉。你不要怕,你媽媽不會再回來了。原來有這麽多人,低頭走路。我不想再想了。瑪莉不要想。對著空洞洞的電視,異形在此孵生。瑪莉坐著坐著睡著了覺。她沒能力再去問爲什麽。瑪莉瑪莉你看你老母狗一樣。他們榨乾了你的奶便將你一腳踢開。那死肥屍死到哪里去沒給你家用。拿去吧我其實也好不了多少。香奈是姊妹真的是自己手掌的肉。姊妹最寶貝最知冷知暖。你是男人我就咬定你不放香奈。哎哎放過我一雙肥奶吧別咬。檢點些我給你帶來一個孩子你看看他幾天。瑪莉開了燈才看到小貓一樣的孩子,眨著一雙淡褐眼睛看她。瑪莉拉一拉開始黴爛的絲質唾袍。怎麽你胃口這麽嫩是你的新姘頭。嘿你可別看他小小的脾氣可硬,離家出走好幾次他老爸打到他屁股開花他還是走。他可不是我老爸小孩吐了口水。反正你要叫他老爸。他生的時候在九月所以叫九月。香奈點了煙冰涼的肥手臂散發肉香。他老媽以前是藍天的,用過珊珊和舒舒的藝名。你記得嗎。瑪莉。藍天。呵藍天我去做個兩個星期呀,給那媽媽發現我有那病便給攆出來。也好傳給了那個變態佬我才走。聽說他發病瘋了我倒沒事。呵呵呵。有時我想當時死了更好更省心。全身都爛了連懷個小孩都打掉怕他眼瞎。瑪莉你可不要這麽說。瑪莉你可不要這麽說。香奈冰涼微濕的懷抱像荷塘。瑪莉你可不要這麽說。這你爲什麽不死掉呢,九月說。
陌生而驚異,她們看著他。
他用外套套著頭睡覺。
你們爲什麽不死掉呢?八婆。
她叫救命時他緊緊按著自己雙耳。不要不要。他的背因整夜蜷曲而作痛。他的胃火燒一樣原來整天沒吃過東西。砰砰碰碰的就像家裏一樣。救命放手呀。九月打開雪櫃站在那裏吃雞腳。到底要走多遠才有一個安靜的地方。他只想安靜的睡一個覺。有床有被的睡一個覺。沒有毛茸茸的手伸過來摸他的睡一個覺。變態。如果他不離開,他一定用雪叉插得他心臟開花,那個所謂老爸,正龜公。小男孩都要有條鳩熱得沒安放。一腳踢得他夾腿而逃。老媽真沒用,還逼他,你怎麽不叫人,叫爸爸吃飯呀。他怎可以叫。那個將條熱辣辣話兒熱辣辣在他身後擦的人。你女人沒卵袋真九蠢。他只顧低頭吃飯。吃什麽你吃,吃你老母的奶大你好杵逆。九月最怕他老母哭叫。爸爸吃飯。要叫那人渣吃飯他寧願不吃,寧願離開。藍星冰涼可就是他棲身之蔭。遠遠還聽得那女人在哭叫。跟他老母一樣避不了。在公園長椅的仲夏夜他夢到了死。他很想很想醒過來但醒不了。這麽恐怖是蛆蟲與烈火之地但他醒不了。但如果早晚要來就請火速到來。如果要萎謝就最好從不盛放。瑪莉看他幼蟲似的蜷曲便委委婉婉的說,孩子,你將來便會明白。小獵狐一樣他尾隨著她。他怎會明白他一生都不會明白。叫叔叔。九月只是張眼看他。胸膛結實平坦,在家裏都穿一條長布褲,指甲剪得乾乾淨淨的,皮膚黑黑紅紅的,那人也在打量他。你在叔叔家住幾天吧,等你媽來接你。瑪莉拉著他雙手,他退了退。我那裏不方便你小孩子住。乖呵,聽叔叔話,我走了。遊遊走走,連這個八婆瑪莉也成爲他的親人了。而且她要將他遺棄,像他老母一樣。臭八婆,走吧。九月甩開她的手。這麽反叛就像未冬年輕時候。未夏招他來來來你叫什麽名字。他咬著唇站在那裏全身都髒。這幾件乾淨衣服你換了吧。我已經吃過了但我給你熱一點奶做早餐。你好歹待在這裏總比街上流連清淨。你走了我不好向瑪莉交代。有人來別開門什麽也不要管。九月站在陰影中幽幽的看著地的背影低低的問,這樣叔叔你回來不回來。你一個人的時候,九月哭了。
是阿雄仔的哭聲,斷斷續續。阿雄仔你勿哭,你哭得我心都亂了。我們可以想辦法,我們還年輕,當苦力有什麽好,老了不過連著麻包袋跌下海。我們可以開大汽車,住大屋養洋狗,還要給你娶一個靚老婆。阿雄仔我要讀博士,做太平紳士,他們都說來香港會發達。阿雄仔你冷先穿這個吧,我不冷。七隻手聽著對屋的哭聲,站在門前,高聲說你不要哭阿雄仔你不要哭。這樣哭聲便停了。七隻手掩上了臉,雙手震得無法停下來。不行了,我不行了。我連偷都不行了,我的手不聽使喚了。我真的這樣要完了嗎垃圾婆。七隻手那麽一顛一跛連爬帶滾的下樓來。這麽早便去開工了,我還未開工呢。玉寶抹了抹把臉。七隻手老淚縱橫原來各人有各人的眼淚。已經九年沒有休過息,九年呢除了大年初一有三千二百七十天在倒垃圾。他老子死了九年了兒子進了大學。玉寶很想很想休息一下,休息一下,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想,爲自己弄點什麽買點什麽。我吃都不敢吃呀,都給那死仔買什麽用什麽,什麽鴨牌書包,差不多她一個月薪金的價錢,她都買。她說,你要考進大學,讀醫科讀法律,我什麽都買給你。他那麽聰明呀,他一考便考進了,說讀經濟好,經濟賺錢。不知他怎麽搞的,進了大學又去補習又去做地産經紀,你不用上課的嗎。那死仔總說,讀書有什麽用?夜半地趁他睡了搜他的書包,裏面只有手提電話,周刊,樓盤介紹書,一本書都沒有,連學生證都過了期。她就從床上扯起他,你個死仆街,你到底有沒有上學,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他推開她,一把推她到床腳去,你勿碰我,你不要管我。她在床腳高呼,我要你讀書,明白事理,你老媽是個垃圾婆,你要做個品格高尚的人。你勿吵。兒子按著她的嘴。你懂什麽,讀書沒用,書才是垃圾。你,你。玉寶說不出話來,只瘋狗似的咬他,咬破他的掌,咬得他血肉模糊,死雜種仔,咬到你手指都斷。你放手癲婆。臭八婆爛臭 B 你老母你放手。玉寶急痛驚心,放開了手,你這樣罵你老母,你個爛臭九。他一腳踢她胸膛,便出了去。就這樣沒回來,養到他這麽大了,嚇,養一隻狗都會回來聞聞你條屍。這是個什麽世界?什麽世界不如燒了它。
瑪莉拿著鑰匙的左手不停的在震。震震震。怎麽可能,我忘記了我的家,我找不著它了。門這樣多,一式一樣,每一度每一度的,她無法將鑰匙插進去。瑪莉你一定在作夢。她驚得淚流滿面,我沒了家我沒了家。瑪莉站在她家的門前大哭。門原來是綠色的,現在噴滿了油漆,變成黑色。她把鑰匙插進去,開了門。屋內沒亮燈,客廳中央吊著一隻手電筒,端端正正的照在餐桌面。桌上有人清理過,乾乾淨淨的,只有一塊麵包,一塊黑麵包,麵包上插著一張紙條。瑪莉定過神來,開了燈。她張大了口,吸著氣,只覺沒有其他的辦法,只能一口一口的吸著氣。那不是黑麵包,是死賭鬼的手,左手。沒有錯,是那只摸過她身體扯著她頭髮的手。那張紙條,正如她所料,是死賭鬼簽下的借單影印本,連本帶利,共七十八萬。七十八萬。瑪莉緩緩的坐下來,想不到沒法想,七十八萬。她閉上眼,連恐懼都很遙遠。七十八萬,或那死仆街的命。或我自己的命。七十八萬,兩個人的生命,值七十八萬。她感到全身都很疲倦,七十八萬。她就伏在桌子上,額前有手,她無法再擡起頭來。我沒辦法了,我筋疲力竭,她伏在桌子上,睡著了。我已經無法承受 瑪莉
塵土飛揚連柏油都軟如泥。不如狠狠的下它一場雨,颳風,掃個稀巴爛,但沒有只是烈日炎炎。日頭好毒。我赤手空拳的怎跟毒如豹的鬥。走吧走吧。但既然來了。但。十多年了,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他都沒有來過。他說的呀,他說的,你不要硬倔強了,有什麽事你來找我。是自己的親弟弟呀。未夏站在涼涼的高廈門前,不敢相信這麽熱的天有這樣涼的地。這大樓我有份蓋的呀,沈箱是我去倒水泥的,還有那三水的同鄉涼狗。涼狗和我呀,吊到兩百米的地底,他先上去的,涼狗就沒有再上來。沼氣,無色無臭的沼氣。未秋來那暗巷小屋找他,碰碰碰,我以爲你死了。你不要再去當沈箱作業工人了,我賺到點錢,給你開個小店還是什麽的。未夏站起來,高他弟弟大半個頭。下,你看不起我當工人,工人是正當職業。我哪有這樣的意思你過敏了。我從來沒這樣的意思。未夏推他到門前,說你走吧是哥哥不好,哥哥無法供養你,讓你去受那老肥婆的氣。未秋推著他,你頭頂有光環呀你,你以爲你罪該萬死就當聖人,你日捱夜捱,那死仔不一樣去偷去搶。你勿提他,他出現你看我頭不也打爆他。我挖他的腸出來喂狗。他就捉著未秋,一拳一拳的打他。死仔,死仆街,你去偷去搶。未秋沒還手,只是退,退到陰影裏,待他打得累了,方道,你找我吧,先挂電話來,她見到你來,不方便。不方便,好不方便,他十多年沒找他。在電視上他見到他接受訪問。不方便。死仔還跑去當什麽委員顧問,什麽狗屎垃圾,共產黨來的呀,老母老頭都是給共產黨鬥死的呀,你去爲虎作倀。但都是哥哥不好,沒教弟弟做個正直的人。現在他還要來求他。不要去吧,未夏推開了大廈的門,心寒了寒。我們不請,已經請了。這怎可能,你的招人招貼我看著你貼出來。哦,我們忘了寫,三十五歲以下。你老母臭 B ,請個清潔工人,下,現在要脫褲子嗎,屁股圓圓滑滑嫩口嫩肉你才請嗎。媽你。嘿。三十五樓,多麽高。未秋的生活這樣高,他高攀不上。還是按鈕地下,回去吧。難道真的去當護衛嗎,那黑黑小小的看衛室,老鼠爬到他的褲襠裏,三千元一個月,二十四小時工作,每月休息一天。這,這我睡那裏。從前那看更睡地上,你可以買張長椅,不過要睡到街上。這不比去跟未秋說,給我一份工作可以不可以,到底怎樣屈辱些。未夏站在那冰涼的公司名牌之下,躊躕著不知如何開口,那笑容銀粉紅的女接待員已經揚起手來,招他進內,修理水喉請裏面走。未夏漲紅了臉,低聲道,我沒帶工具便夾著尾巴逃了去。你先打電話來,不然不方便。總裁的哥哥是個建築工人,多麽不方便。弟弟是個搶劫逃犯,多麽不方便。未夏出軌火車似的在火熱火熱的中環街頭走,汽車響號追著他,我無路可走了你們還逼著我。你們可還逼著我。
灰藍的小孩與狗未夏看著以爲自己在作夢。是他誤開到什麽人的家,而這個什麽人又與我有關。我睡覺。睡了覺便有了狗。有人開門扔進來一條狗叔叔。狗很乖的你給我喝的牛奶它都喝光了。哦是九月,你餓了嗎。從前未冬就養過這樣一頭獵狐。未夏停了步看獵狐犬頸上的銀狗鏈。是未冬從前的銀狗鏈。未夏跪下來,捉著小孩的肩,那個人,那個人呢。什麽人。那個人呢,未夏緊緊的捉著小孩。我問你,你老母,那個人呢。九月給他按得哭喪著臉,沒有人,沒有人呀。未夏一把將獵狐犬扯過來,小犬受了痛,汪汪的咬了他一口。死雜種,未夏將銀狗鏈脫下來,一把鞭在小狗背上。小雜種。他低低的說。有什麽在他裏面,沈得很低很低,沈到地底去。他或許這一生都不會見到未冬了。未冬愛狗,什麽時候他都養著狗。他把他不離身的狗留給他,就是托孤的意思。未冬知道,他的時日無多了,不是終生流亡,便是給關給殺。他把他的狗留給他哥哥,因爲他知道,他可以信賴的人,不過是他一人。未夏緩緩跌坐,在地上抱著雙手,懷裏抱著什麽但什麽都沒有,他將頭深深陷在胸臆間。九月看著他肩膊的抽動,不知道由來與終結,只知成人世界,有極大而不知名的痛楚。他輕輕的走近他,小手輕輕的扶著他的肩,叫叔叔,小狗好乖的,你不要打它。末夏擡起頭來,見到瑪莉的臉。瑪莉我的瑪莉,他險些說,請你原諒我讓我們重新開始。但不可能已經離離合合好幾次,一過醫院上過警察局連黃大仙歡喜佛都去拜過,不可能就不可能。瑪莉只是靜靜的望著他。瑪莉怎麽了瑪莉,瑪莉我心裏很凶你不要這樣看著我。瑪莉我知我對你不好我很多事情都做錯請你不要這樣望我。我從不想落得如此田地,我不知爲何至此。瑪莉你怎麽了你怎麽不說話。嘿你玩什麽酷你說話呀。瑪莉扶著牆只看著他無法說話。你說呀你說呀,你到底走了還回頭看我是什麽意思,貓玩老鼠看我斷手斷腳還未斷氣,你好毒呀你爛臭雞。瑪莉握著自己雙手把十個指頭都掐得青青紅紅,挨著牆又挨不過去,伏到別的牆又挨挨跌跌。手,手。瑪莉只會說,手,手。給誰嚴刑逼供似的,從一堵牆到另一堵牆,推推爬爬,手,手。好了,八婆,未夏捉著她雙手。拿去吧拿去吧,喜歡拿什麽便拿什麽,要錄影機冰箱爛拖鞋,都拿去吧。未夏發了瘋的將客廳的家私都向外推,拿去吧拿去吧。九月便幫他拖拖拉拉。瑪莉昏頭昏腦,世界很大很大而她真的很小,小到塵埃一樣,無處落定。瑪莉你不要哭,找得一千得一千,一百得一百。她口唇打顫,盛夏天氣她冷得臉都紫了。她說不出話來,只探手入未夏的口袋。未夏將她連同一客廳的家愀推出走廊去。看看看,睇你老母,看什麽。走廊已經聚了黑漆漆一堆人。未夏將電視機舉起,從十五樓的走廊,摔到遠遠的地面去。瑪莉頓了頓,掩上了臉,靜默,才開始尖叫,呀—呀——呀呀—當我沈默我心裏火熱火熱
太陽從沒有這麽毒而蠍子溫柔
夜與血不能將我淹沒
鴿子飛揚黑暗沒有盡頭
別無他法。阿雄仔以爲他有選擇嗎,他的選擇來自他的存在,他的存在決定了他的選擇。你以爲你可以逃嗎,阿雄仔,這個世界這麽小,小得我們無法再有選擇。喂你有選擇嗎?七隻手一臉酒氣,扯著過路的誰來問。你有選擇嗎?你發神經。他再拉一個,問,老兄你有選擇嗎。砰的一拳打過來。我有,我打九你,醉酒佬。你有選擇嗎?瑪莉,我聽說你叫做瑪莉。你們鬧烘烘的做什麽?警察抓人嗎?你們在我家前幹嘛?走吧走吧。我有選擇,我睡覺,我不管。七隻手砰的就跌在地上睡了,門沒關,未秋的獵狐犬走過來,嗅嗅他。汪汪。七隻手轉過身。汪汪。七隻手睡夢中只覺雙手非常癢,癢得他無法再入睡。汪汪。非常癢,癢得發白,一泡一泡的漲起來。他癢得難過,汪汪,那死狗,他抓得雙手出了血,很奇怪,流了血,不痛。汪汪。傷口很深,一痕一痕的,但七隻手不覺痛。怎麽會呢,他到廚房用水沖一沖雙手,但不涼。爲什麽呢。他將手放進冰箱裏面,不冷,一點都不冷。他急起來了,我雙手沒了感覺,怎麽會呢,現在都沒有麻瘋。七隻手點了煤氣爐,火是藍的,雙手擱上去,汪汪,不痛。會嗎,如果我將我自己燒了,燒成塵成灰,我都可以,一點都不痛,哦我做了什麽錯事,我不過沒有選擇,我何遭天譴,救命呀汪汪救命,我不痛,救命呀。天際是藍的。阿雄仔已經死了。七隻手從夢中醒來,將雙手拍在鐵門上,很痛。阿雄仔自告奮勇去做跳樓動作,從七樓跳下來,四千塊,一次鏡頭,跳死了。那狗還在吠。吠到地老天荒呀。我和阿雄仔,幾十年了,去賣過臭豆腐,走私白粉,一起在火車上做世界扒銀包,就這樣,你還不退休呀,阿雄仔總說,不要再犯法了我們老了犯不奢。他已經死了你還吠。他以爲他有選擇地做正當職業,我們真有選擇嗎。我還想當博士呢,我一樣想娶妻生子,我有選擇嗎。你再吠我打死你。七隻手就覺得雙手不是自己的,拿一隻大塑膠袋,不知道痛還是不痛,毫不費力的開了未夏的門,狗撲上來,七隻手便一把將狗頭套進塑膠袋裏。你呢你到底有沒有選擇,你做狗有沒有選擇。七隻手拿一隻大鐵槌,到底痛不痛呢你,阿雄仔死了。七隻手用盡全身氣力,一下一下的,舉起鐵槌往狗頭一下一下的槌過稀爛。狗老早沒了聲音,不過是一堆血與肉與骨頭,他還無法停下來,要將他眼前的槌過稀爛。如果還有世界裏面已經沒有你
生命短暫我卻無法忘懷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長頭髮。都叫他不要長長頭髮。但長長頭髮的,都沒有我兒子好看。玉寶幾乎笑出來了。這傻孩子還穿我的長衫呢。他真會挑,我最好的衣服呀,牡丹盛放的絲長衫,他就會穿,比女孩子還美呀,個死仔。玉寶一步一步,爬上樓梯,都是往天堂的路。她怕她一高興,就這樣跳下來。黑色的垃圾袋就懷著魔鬼之子,醞釀著惡臭,她最好不要打開。你是劉玉寶嗎。她差點不會答應。哦,是。你最好不要打開。這麽重,我拖不動。一個陌生女子的聲音。想談談你兒子的案件。你最好不要打開。玉寶將過重超大的垃圾袋打開,血肉一堆,不知是什麽動物。一整個倒出來,你老母,是一條死狗。他們就專找我的麻煩。爛腸,臭衛生巾,生蟲鹹魚,死狗,濕腥腥的避孕袋。你兒子被控盜用學生會款項,你不知道嗎,報紙上都有的呀。這樣。我不認字。我文盲。我是垃圾婆,你們就成堆成堆的垃圾推出來,我已經要死了,你們就想逼死我吧。玉寶熱得滿面通紅,喝醉酒似的,趑趑趄趄,拖著一隻血肉模糊的死狗,也不顧身勢,午夜四時,拍蒙古仔的門。是不是你,你這個豬爬地,爛樣,是不是你扔的死狗。蒙古仔半睡半醒,才開了門,玉寶已經去拍牛雜佬的門。是你,牛心牛肺,食死你呀你開門,你快認領你只死狗。七隻手已經起來,只見垃圾婆玉寶發了瘋似的,語無倫次的罵,死仔阿媽養你到 ( 口甘 ) 大,你這樣不知自愛,你腸穿肚爛鳩都
生蟲呀你。他忙指指未夏的家,待蒙古仔牛雜佬撞開門要將死狗扔進去時,七隻手便急急關上門。玉寶見死狗連血帶肉的給扔進末夏的客廳,忽然靜下來,用藍頭巾抹乾淨身上的血污,理了理髮,又拖那大黑膠袋,平平彭彭的去了。她的哀傷,他們並不曾懂得。連她自己都不懂得,以爲是其他。未夏在黎明之中緩緩跌坐。他的心在無人之處,也給打個稀斕,只是一團血與肉。九月站在一角看他。來。來。哥哥給你買了機關槍。未冬總是長不高的,這麽多年了,還這麽小。未夏招他。來,來。都是哥哥不好,哥哥沒法照顧你。九月怯怯的,退縮著。嗚,嗚。有鬼。狗死了還會叫嗎。嗚。嗚。叔叔,狗,狗還沒死。但不,狗已死了。嗚,嗚。作狗嗚的是未夏。叔叔,你睡吧,這東西我來收拾。嗚。叔叔。九月走過去。叔叔,你不要哭吧,沒事的,狗已經死了。未夏給小孩的小手一碰,便不由大哭起來。而小孩給他一哭,也抽抽噎噎的哭起來。兩人在客廳的地上擁抱著,地上是只死狗。九月總覺得頭頂亮亮涼涼的,擡頭一看,幾雙熱熱亮亮的眼睛,貪婪地在他們身上流轉。九月隨手拿起一瓶未冬用來清潔油污的酒精,就往門上的氣窗扔去。走走,有什麽好看。九月用衣服蓋著末夏的臉。走呀你們。酒精的氣味芳香。如果有一場烈火給燒了,我們會多麽的快樂。但這一刻。這一刻。天漸漸的亮了。九月和未夏,在陌生的擁抱之中,得到了安慰。安慰何其短暫虛幻。
天亮的時候,他們來了。穿著藍制服的,一字排開,敲他們的門。九月老早知道他們會來。末夏也知道他們會來。他們卻不知道他們爲什麽會來。他們總在短暫的安慰的時刻出現。藥物,毀滅,衝突,示威,哦都是短暫的安慰。開門警察呀。九月笑,是警察才不開門。未夏如夢初醒,道,他沒有回來。他已經死了。他們撞開了門。是你。警官認得他。不是你弟弟的事,是這弟弟的事。你找他老母吧,未夏揚他走。女警一箭步將九月抱走。想不到,嘿嘿,你喜歡這個。我沒犯法,你不能帶他走你也不能拘捕我。蒙古仔牛雜佬七隻手在門外陰惻惻的笑了。童子雞上契呀,哇,好看呀,狗似的,爬上去呀。警官說,法律上叫粗獷性行爲,你懂吧。即是入屎洞,你懂吧。未夏一把將警官推到門上。我沒有。你們怎可以這樣,我沒有。九月遠遠的給女警卡在懷裏。他是個好人你們不要這樣對待他,九月哭。未夏一手拖著死狗一邊向後退。你們不要再過來。我沒有幹我真的沒有幹。我時常都想做一個正直誠實的人請你們相信我。未夏一直退退到窗前,死狗呼的打翻了酒精。酒精氣味芬芳是短暫的安慰多麽誘惑如果有一場烈火給燒了我們會多麽快樂。未夏點了打火機。在烈焰之中
我也曾想像
塵土有臉而荷花盛放
枯葉有靈從不知道有逝亡
天天天藍
日子飽滿而喧嘩
污泥不腐粗暴而茁壯
我生長而且相信我燃燒我要
遠處的呼喚最紅
以爲是愛可以如此軟弱
受傷的小手小腳打落無人的桑田
野草叢生無始無盡
不過是我一時的幻覺
以爲忠誠原來是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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