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卡门
素年偶拾
黄碧云
【萝达】
关于生命,有很多疑问,但她甚么都没问。
萝达的牙齿有一点缺。牙齿有一点缺,有一点黑,笑起来的时候嘴里有一个洞。
她跳佛朗明哥的时候,不笑,眉皱得紧紧的。
跳一支索理亚,等待出场的时候,她撑着腰,挺得高高的。
扬起手的时候,她转过脸,在舞室的角落看到了她跌落的牙齿。
她说,芭芭拉,角落有我的牙齿。
两个十二拍之后,你出场。芭芭拉说。
萝达也希望做一个佛朗明哥女郎,天天跳七、八小时的舞。
但她没有。她母亲是个妇产科护士。她知道生命。
生命就是时常有一个破洞,有点黑,有点缺。
萝达也希望做一个飞机师,可以从地球的一端飞到另一端。
一端是白昼,一端是黑夜。
从白昼到白昼,漫漫日长。或者,一刻就黑。从黑夜到黑夜,飞往黎明。
但萝达的数学不合格,又有深近视。
她的父亲是个精神科护士,温柔男子。
他回来的时候天好亮,她母亲出去上班。
她母亲回来的时候天好黑,他煮一杯黑咖啡出去上班。
有时候时间对调,位置对调。如果有爱,调了个空。
「不,不,没甚么好埋怨。我父亲是个专注生活的人。」
没甚么好埋怨,除了名字。
「我叫萝达,不叫卢特斯。」
「我叫萝达,不叫卢特斯。」
每一个人都叫萝达做卢特斯。
但无论叫萝达还是卢特斯,她还是个不美丽的女子。
有点笨。大学考了三次。
出场之后,你点步。芭芭拉说。这样,一,二。一,二,三。一,二,三。
二,三,三是重步。萝达你不明白。
之重之轻。萝达不想像。
她也曾妒忌弟弟的哭泣。
他拉小提琴。
在塞维尔,塞维尔又不是巴黎。
一样有很多失落心情,在街角。
离开东欧,离开俄罗斯的失落心情。
乐者在拉莫札特的五一六,弟弟哭了。
「多么美丽的音乐。」她弟弟说。
「他们不过是肚子饿。」她说。
或者有手风琴。但萝达又不会跳探戈。
关于爱。萝达最爱的是流泪圣母。
「请不要为我流眼泪。请不要想念我。」
每年四月橙花盛开的时候,罗马尼吉普赛女子就会给她一枝迷迭香。
都说迷迭香会带来好运气,但萝达从不需要好运气。
也从不需要爱。如果有爱。
「但我还是想念你了。请原谅。」
你转身,停顿,第十拍的时候就击落。芭芭拉。
如果转身就想念。转身,再想念。再转身,萝达渴望停顿。
停顿并悬在半空。萝达无法平衡,脚就跌下。
你必须练习平衡。如果你跌,不是因为你跌,而是因为你想要跌。
哦芭芭拉。多么难。
手中有鸟多么难。心中有金苹果多么难。
果子成熟坠地,不得不落而落,多么难。
萝达的母亲,是一个妇产科护士,她知道生命而萝达就知道缺失。
每一个身体都有一个血洞。血的流滴,直至完全枯干为止。
十分枯干萝达说我很想很想喝一杯大可乐。
每次上完跳舞课萝达都要喝一杯大可乐。吃一大包糖。
「但我并非不快乐。跳舞的时候甚么都不想就很快乐。」
不想考试不想那一叠一叠的课本笔记不想日子的漫长与重复。
萝达记得塞维尔每一个季节。西班牙广场是我知道最美丽的地方。我第一间跳舞学校就在广场旁边。我那一年十三岁。圣安娜大教堂,我十五岁那一年六月一日去看过圣母出巡。她很美丽。玛莉亚露意莎公园旁边就是我的家。圣撒尔雅多广场,我十六岁那一年冬天第一次在那里喝酒,那一次也是我第一次在街上小便,第一次早上六时有人弹吉他我就在跳佛朗明哥。我年轻的时候比较快乐。萝达今年二十二岁。她觉得年轻的日子,已经很遥远。
姿势很遥远。曾经渴望捕捉的精灵也很遥远。
听。击步的声音很遥远。
芭芭拉。是不是这样。不是太轻。就是太重。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有时候太慢,有时候又太快。萝达是个没有耐性的女子,但她一直在等。
短短的生命里,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没有爱也没有死。
「到底有还是没有,到底可以不可以﹖」那真是极为严峻的问题。
如果我——芭芭拉说这是一个对拍步,七,踏,八,踏,九,踏,与十拍齐步——如果我一生——我们总以为我们可以决定自己的一生——如果说才华——一个跳舞女子——到底我有也没有?
萝达没有再问。她学舞步时有点笨,有点慢,在镜里看来像一支肥鸭。
不能说失望。萝达是个明白事理的女子。生命从来没有答应过甚么。
更何况塞维尔是这么美丽的一个城巿。安达鲁西亚是传说中热烈的南方。
「我是安达鲁西亚最独特的女子了。」她又不热烈,又不美丽,又不叫做卡门,又不是个佛朗明哥女郎。
「普通比较好。生活简单就是好。」她的父亲是个精神科护士,温柔男子。他明白幻之痛,灭之艰难。
「米格尔每天都跪在床边哭泣祈祷,他以为自己是圣法兰西阿西西。我说,你祈完祷哭完,你回到床上去等医生来看你。」
「璜?卡路斯小姐兴趣治疗时老在弹钢琴弹巴哈,弹得好难听,每个病人都在骂他弹得好难听。她觉得很幻灭。她对医生说她觉得很幻灭。医生说你不要再弹了,别的病人都投诉。第二天她还是一样弹,一样弹得很难听,其他病人一样骂她,她还是觉得好幻灭。医生说幻灭是一种病,有甚么好幻灭,你真的弹得很难听,你不要弹了。
或许她不再弹,不再幻听她就可以离开医院。但她还一直弹下去。」
「哈维艾在等一封信。沉默不语,焦躁莫名,他在等一封信。从来没有人寄信给他。」
「法兰度出院了。他不会再自杀。」
「人生是那么无聊,何必自杀那么认真。法兰度不再自杀,他最后明白,做人不必那么认真。或许他根本没这样想,他是吃药吃呆了,甚么都不想,自然连自杀都不想。」
「所以。」萝达的父亲打开电视,开一罐啤酒,哈哈大笑。
快乐并不难,要承担世上所有的哀伤,犹如以一个弓身的姿势;很重很重,你要很强壮很强壮,有很强壮的肌肉。
芭芭拉说,其实也不太难。速度不难,缓慢才难。缓慢承担所有。
犹如极慢的死亡。温柔进入。
萝达的外祖母,她母亲的母亲要死了。
她记得小时候外祖母怎样带她到墓地去散步。墓地是最美丽的地方,外祖母说。墓地有圣母、天使、圣彼德、孩子;有玫瑰、康乃馨、铃兰、风信子、有马栗、小无花果、枫。夏日的时候墓地阴凉,而冬日有阳光;寧静、亲密、在生命之外。「这是家。」萝达外祖母说。
她很老很老了,从萝达很小的时候,她已经很老很老,看不清楚,时常问,萝达,几点了。萝达说,三时十五分。外祖母问,下午还是晚上。萝达就知道,外祖母看不到光,也看不到黑暗。她说,是下午。到了下午外祖母又问,萝达,几点了。萝达说,三时十分。外祖母问,怎么时间会倒转了。萝达说,你上一次问我是昨天的事情。在重复、遗忘、错置、失误之中,萝达理解时间。
外祖母很老很老,吃不得甜也吃不到甜,有糖尿病不能吃甜,吃到甜味觉退化也分不清是甜,但她记得自己是个爱吃甜的人,所以时常说萝达你上学出去,回来给我买糖买雪糕。萝达就去买无糖的糖不甜的雪糕。
外祖母开始的时候很老,到后来还是很老,死亡的时间很漫长。
外祖母回了家,没救了医生说。外祖母说这样我想回家,睡在我的床上死。我的外孙女儿会在我身边,我想听到她在房中走动的声音,她开着镭射机在听流行曲,她啪哒啪哒的跳舞,她自己发脾气的时候,踢墙。医生我想听到这些声音,我女儿在厨房煮食的声音,她煮的菜跟我一模一样,有安达鲁西亚的南方口味,很咸。我会听到我女婿看电视的笑声,我不明白有甚么好笑,但能够笑都是好的。我想听到电视机传来球场的喝采,我想知道西班牙球队可否夺得欧洲盃。我也想一边看球赛一边喝一杯雪莉酒。
「外祖母死了。我不哭。」萝达也曾害怕死亡。
但外祖母握着她的手。「我很痛。我想快点离开。」
「够了。」外祖母说。她对她的生命已经非常不耐烦。
不单对她的生命不耐烦,对生存本身亦极其不耐烦。
「活该。」当海洋的鱼类因污染大量死亡,当狂牛在欧洲被屠杀,当人复製人类而生怪胎。
并不热烈,就像萝达这么一个缺牙的女子,死亡并不热烈。
萝达放开。她回到了她的童年,她的当初。外祖母回到了她的家。
第十拍你扬手。舞步结束的时候总在第十拍。
芭芭拉,在第十拍与第十二拍之间,也就是,一个舞步的结束与开始之间,你做甚么﹖
你扬起头,好像要诱惑谁。
「但我……」萝达有一点为难。她从来不想诱惑。
谢谢。明天见。下课的时候,坦妮亚的男友在门外等,静香和小美子要去圣打古斯吃晚餐,问萝达说去也不去。萝达说我不去,圣打古斯好危险好多贼好多游客,你们也不要去。但她们自然要去,还约了一堆日本人,都跳佛朗明哥的日本女子。萝达说,我回家,我要温习功课。
离开的时候,萝达想起角落会有一支牙。
芭芭拉……。芭芭拉打开长髮,人鱼一样美丽的栗色头髮,眼好绿。「怎样了﹖忘了甚么﹖」「没甚么,明天见。」
提着鞋子佛朗明哥鞋子那么硬那么重,铁钉钉满鞋跟,坠下来可以将脚骨敲碎。
萝达想问……。萝达不知道要问甚么。
关于生命,有很多疑问,但她甚么都没有问。
譬如说,是否失落了一支牙齿。是否想念着谁。如果不可能,你会否记得音乐。
某一个索理亚的舞步,之重之轻。
索理亚是佛朗明哥的怨曲,哎哎。
我后来就再没有见到萝达。她没有再来上课,可能不再跳了。
芭芭拉说,是么。跳舞是一场斗争,失败放弃的人,多得很。
【卢特斯】
她的舞不为诱惑她。
但她舞是为了诱惑。
如樱桃之六月。如烈日之静。
黑暗并不是为了埋葬。
卢特斯知道各种痛楚。「我是痛楚专家。」她笑笑。
究竟从痛楚开始舞,还是舞就是各种痛。
「小事情。脚痛是入门痛。」卢特斯的脚,是一双跳舞女子的脚。「我开始得比较迟,十四岁才开始知道痛。经痛。」跳舞女子的脚,柔软处比无骨者柔软,坚硬的脚尖脚跟处好比穿上人皮小靴子,紧紧贴贴,再也脱不下来。「你必须柔软而坚硬。」
「开始的时候,痛到晚上睡不着。」
「我恋爱。必然因为喜悦。」
本来穿三十六号鞋子,最痛的时候要穿三十八号。脚大了两号,该柔软的地方不懂柔软,鞋子又永远不够硬,加一块垫再加一块垫再加绷带。走在地上着着实实知道在走路。「每走一步都痛。」「深刻的事情总彷彿与受伤有关。我其实从来不希望如此。」
「我今年三十一岁,跳了十七年的舞。有时候还痛。原来痛与时间无关,痛可以习惯,可以熟悉,但痛起来的时候,一样深刻一样缠绵。我想到六十岁都一样。」
痛从脚底开始,如莲花之生长。然后就是小腿。
「但为甚么会是你呢。我见到你的时候,你看我一眼。当时我就觉得,从头到脚,你的流连从头到脚。」
小腿的是肌肉的抽痛扭痛。
痛无法纾缓。可以将小腿的肌肉拉鬆,将脚掌拉鬆,用电疗,最坏的时候吃止痛药。
痛的时候照旧跳。一场表演跳十分钟,休息三十分钟,再跳十分钟,每个晚上赚一万比塞塔。在卡宝莲娜跳星期二星期四,在山打娜跳星期三,有时候去佛朗明哥会跳,週末跳一场。一个星期要跳四、五个编舞,每天就练习三小时,还要教两小时的舞。卢斯特不明白为甚么会痛,她那么老练了。学生初学痛得一停下来就将鞋子脱掉,有一个痛到在流眼泪。她不同情,她知道每一个跳舞的都一样:你痛。
你痛却不会令到我的痛少一些。为甚么呢。
「你静静的进入我的生命。我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这样想,虽然我不知道是甚么意思。」
「你静。你静的意思是,话很少﹖你静是因为你不惊动也不热烈,你只是在﹖你静是因为你从不逼近我。」
「我跳舞,因为我需要空间。」
舞是既动且静的。卢特斯听过「流动的雕塑」;她只知道流动需要力量、静止亦需要力量,所需要的力量是这么大,以力来创造空间,所以她痛了。
跳芭蕾会腰痛,来自后踢及转体动作。跳佛朗明哥腰痛比较少。
当初卢特斯也没想过跳芭蕾。她以为她是属于吵闹躁烈的佛朗明哥,而不是安静的芭蕾。进了舞蹈学校,有一半课程要学芭蕾,那是佛朗明哥的基础。练习芭蕾的时候,好静,脚落地如猫。
卢特斯开一架小摩托车在塞维尔城穿来插去,练习,教舞,走小酒吧的场。开摩托的时候,腰自然会挺直,像跳舞,如果腰痛的时候,连开摩托都变成折磨。
「手好痛,从背一直展延,有时痛得连手都抬不起来,吃东西吧,站在厨房吃,连碟子都提不起来拿到客厅去。」
「照旧跳。我不能不跳。跳的时候不觉得痛。不跳的时候就觉得手的存在。因为痛所以感到存在吧。」
痛与舞蹈一样抽象,并且以身体来呈现。「你在我身旁,我甚么也没有做。我感觉到你的气息,我低下头不敢望你,幸好还有我的髮。我与我的髮之间,有未曾张扬的,欲望的凝望。」
连手掌都会痛,因为要掌击。十二拍,不多,也不过是十二拍,开始不过是红肿。给学生上课要拍掌打拍子,拍着拍着掌就裂绝而湿痛,以为是汗但竟然拍着血红血红,「但我又没有背上爱的十字架,你从来不是我的十字架。」「即使你仍然静默并且远离,我时常心存喜悦亲近。我只是怕你会爱我。」「你的静与热烈。」所以卢特斯跳舞之前,要抹上很厚很厚的凡士林。这样手掌便不会那么容易流血。
灯光亮起,卢特斯走上台。小酒吧、佛朗明哥会的舞台总是小小的,一个吉他手,一个歌手,所馀的只是那么几步的木台空间。就是这样几步的空间,卢特斯几乎花上了一生,跳那来回几步,扬裙,转体,脚击。那么多年了卢特斯每个星期跳起码三个晚上,但要上台了她还是全身都痛,刚上了厕所老是急,憋得脸都胀得通红,全身肌肉绷得快要抽搐,台上没有人,歌手是没有的有时候是罗米尼奥有时候是法兰度都是老拍档老朋友,吉他手或者是某一个前恋人;佛朗明哥女子和她们的吉他手总在闹恋爱,那是分不清音乐与生活,以为接近就是长久,但他们都不在了只賸下她孤独一人:生存经验里面没有比在台上更孤独的了,所有人都期待她呈现,期待她奋发生命的光彩,期待美丽期待残暴,哀伤或其他欲望。但如果我不再光彩了?如果我不再痛?如果我对生存已经不感兴趣了?他们会怎样了?他们说她做甚么她老了叫另一个人来舞。每一次卢特斯登到台上都痛得眼目模糊。那么稀薄那么危险,她的存在那么脆弱,她的舞可以化为乌有,她双脚不停的发抖,她觉得她无法再前进,无法踏出小木台一步!第十二拍她拍了掌,再一个舞步她开始。
她忘记。她不再痛。
在专注与力量之中,她活。
卢特斯不曾看见一个舞者上台之前的挣扎。她只是觉得痛但那是她选择的存在。
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有。
「你是我所有痛的总和。」
「并且佔有我生命的一个角落。无论你在也不在,当我说你静静进入我的生命,你就佔有了我的某个空间。」
「无法磨灭。只有生命的终结才能抚平。」
「轻言一生,必然与爱有关。」
「请承接我的温柔。」
但其实我不想再央求。三年了卢特斯想三年对她来说,不长也不短,是她生命的十分之一的时间,三年她或者三转跪地的动作可以再做得干净些,三年她可以学一点阿根廷探戈和匈牙利吉普赛罗马尼舞,混在她的佛朗明哥里;三年她可以学会阿拉伯语,她时常都想学阿拉伯语,古佛朗明哥就是阿拉伯和印度音乐的混合。三年卡宝莲娜佛朗明哥酒吧的跳舞女郎、吉他手和歌手都换了很多次,三年拉小提琴的爱法度去了墨西哥和林马又回到了塞维尔,他说最好的音乐家在街上,而艺术在游蕩的生活之中成熟。爱法度拉的小提琴无论在速度或音乐感都比三年前好。酒吧花园的茉莉花树长高了三年,白花盛开,八、九月的时候她舞着都可以醉。如果卢特斯与爱内思度有一个孩子,会有三年。苏珊娜结了婚又爱上了另一个男子;丈夫的弟弟又和他一起生活又离开了,不过三年。爱玛唱拉丁爵士,去纽约唱酒吧三年她说她红了,回到西班牙塞维尔来跟她说英语。三年前卢特斯初见爱内思度。也不曾地转天旋爱内思度是个黑髮黑眼的罗马尼吉普赛男子,长得好小。卢特斯长得比较高,比一般西班牙女子高,大约是荷兰女子的高度。因为卢特斯长得比较高,她就不敢凑近爱内思度,站得远远的,这样他可以看到她,她也可以看到他。你就是爱内思度,她说。我听过你的唱片,第一张你唱洛嘉斯的《血婚》。爱内思度就拨拨髮,一双黑眼睛黑月亮一样瞅她。
她舞。他唱。
爱内思度不多话,他的话就是唱。
因为他不多话,卢特斯开始很怕他。
怕他那一双眼睛,孩子一样明澄并知悉的瞅她。
唱的时候不舞。她点步的时候就看他。舞的时候不唱。她舞的时候甚么都没有发生,世界不存在。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她。
她的舞不为诱惑他。但她舞是为了诱惑。
如樱桃之六月。如烈日之静。
黑暗并不是为了埋葬。
但她的舞就多了一重意思。弹吉他的璜感觉得到歌与舞之间压抑的张力:爱内思度唱得特别怨,卢特斯等待的时候,饱含力量。妮歌坐在台前的前排等爱内思度。听说妮歌是个义大利女子,在巴塞隆纳一个酒吧恋上爱内思度,就在西班牙留下来,爱内思度去格鲁达她就在格鲁达当酒吧侍应,他去莎纳米嘉她就去大学区找个教义大利文的兼差,他来塞维尔她也跟着来,没工作就跟着他来酒吧。卢特斯不知道妮歌,妮歌也不知道卢特斯。璜知道站在酒吧檯抱着双手看卢特斯的小腿的是卡路斯,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卢特斯的脚。每逢卢特斯来跳的晚上他一定在,他知道卢特斯有红色的、紫皮京皮的、湖绿与翠蓝的佛朗明哥鞋子。璜想不知道卡路斯迷恋鞋子多一些,还是迷恋脸多一些。卢特斯有孩子一样脆弱的脸孔,浅浅淡绿的血脉在脸上爬跌,眼睛淡蓝带绿。啪啪的卢特斯加快了速度,璜的吉他忙着追,爱内思度愈唱愈高昂,观众噢来噢来的叫着,烟雾瀰漫有人吸大麻好香。卢特斯绷着脸皱着眉,汗水沿着她的背、小腿向下流,台上滴了一滴一滴,蹬蹬的卢特斯只成了脚与裙的影子:她顿。观众欢呼了。
璜站着向着黄灰灰灯光,提起吉他,一瞥见到爱内思度和卢特斯四目交投,妮歌和卡路斯一个远远站着,一个喝着啤酒,到底谁得谁失,谁又爱恋想念谁,璜突然觉得很想喝几口啤酒。平常晚上他要表演时从不喝啤酒,只喝水。
本来表演台令卢特斯很紧张,爱内思度来了令她更胀痛了。乳房胀痛,像有奶有蜜。
下了台爱内思度没跟她说话。一个黑髮女子给爱内思度递了一瓶冰水。
卡路斯又来了,穿了一条红色裤子,套在袜子里面,一支脚有袜,一支没有。
他好高,站在卢特斯面前。卢特斯说,请让开。
卡路斯让开。她想说你不要再来了,但她知道她说也没有用。他也必然知道他来也没有用。
她经过他身边,没看他,但感觉他在身边渐后渐远。
感觉他的目光,在她的小腿上。
如果感觉目光。譬如你看我。
卢特斯还是有一点难过。她无法回头看他。无论他有多温柔。
站在酒吧门口,看到爱内思度和女子离开的背影。
她站了站折回去跟米格尔说,我想不跳了。米格尔正在和哈维艾吵架,他骂哈维艾你的狗怎么了,都叫你不要带这么一支大狼狗来酒吧上班。哈维艾说我的狗不可以独留在家中,牠会哭,我不带牠上班我会无心工作。米格尔便骂你无心工作你在家照顾狗好了,你不要出来酒吧上班。哈维艾骂米格尔你没人性,你不爱狗,边骂边手震起来,忽然一脸发紫,流了一行一行的汗,收银的卡门就劝米格尔,你不要骂他他有心臟病,他心臟病发在这里死了你就麻烦了。劝得米格尔火起,拍桌子说,这是甚么世界,你有心臟病你就横行霸道,惹得大狼狗狂吠起来,卢特斯站在酒吧檯前,台上换了爱法度上场拉小提琴,观众便开始啐人叫其他人安静。卢特斯看着台上,半小时前坐在爱法度的椅子上的就是爱内思度,而等待着舞的就是她
她心中一动,微微痛了痛不知为了甚么。她低下头来便走了。
星期二星期四在卡宝莲娜酒吧跳都会见到爱内思度。他唱。她舞。
她一个晚上跳得慢了,她倦,他就唱得婉转些。她激烈的时候,他粗暴。
她狐媚的时候,他挑逗。
但他还是不跟她说话。晚安。谢谢。 太好了。下次见。他只说。
十二月的时候,塞维尔城开始冷,而且下雨。卡宝莲娜花园的椅子都收起,酒吧里点了火炉。爱内思度离开。
他甚至没跟她说再见。卢特斯记得,那是十二月四日星期四,她回到卡宝莲娜,见到从前的旧拍档奥米理奥。噢,好。好。他们吻脸道安。又回来了。回来了。今天晚上跳甚么。探戈吧,唱《马勒甲的美丽海岸》。很久没合作,到楼上去排一排。这样卢特斯就知道,爱内思度走了。
她才问璜,那个和他一起的黑髮女子是谁。璜说,已经分开了,现在和一个栗髮的马德里女郎。
这个晚上卡路斯一样在酒吧檯远远的看她,可或迷恋她的脸,或迷恋她的鞋子。冬天了他穿一件黑灰绒裤子,一对短靴,一支裤管塞在靴子里面 ,一支没有。卢特斯经过他的时候,他很高,卢特斯说,请让开。他就让开。她没有说你不要再来了,他也知道他来也没有用。但天气真的冷了,卢特斯包着大玫瑰毛绒流苏围巾,掩住了脸。爱内思度不在。
再见到爱内思度已经是橙花盛开的季节。河上有鸳鸯绿鸭,日色渐亮。
卢特斯和卡美拉去大剧院的小舞室看一个小表演,现代佛朗明哥。现代舞的开场在酒吧跳。卢特斯拿着一杯红酒,一转身就见到爱内思度,和一个红髮女子。她拿高红酒遮着她自己,透过那血红看到了爱内思度的脸,黑髮黑眼睛,亮里亮的看她。她放下杯就见到爱内思度的笑。你好。他说。酒吧关了灯,表演开始,人很多都挤着小小的酒吧间,舞者又得穿插其间舞动,人就得更挤了,爱内思度就挤在她跟前。他长得小,她低头就可以碰到他的颈后。她很想吻着他的后颈。
她的嘴唇碰上他的髮。他没有避开也没有迎着她。就好像,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她手中的红酒不停的抖动。卡美拉问,怎么了﹖爱内思度转了转,嘴凑着红髮女子的短髮边说着话。
这一定是我的幻觉。卢特斯想。
其后的一个星期二,卢特斯在卡宝莲娜酒吧的人群中见到爱内思度。他站得好远好远,站在一幅画着佛朗明哥女子的油画之下,蓝蓝黑黑成了油画的一部分。当晚卢特斯和奥米理奥拍档,可能奥米理奥和伙伴吵了架总是慢了四分之一拍,唱得卢特斯心烦意乱,她脚步放慢点吉他又慢点奥米理奥又唱慢点,她蹬的啪下去就想了不要跳了算了,但上了台只得硬下头皮跳下去,跳得一塌糊涂观众还是照样欢呼拍手。她突然知道她不过是个跳舞女郎,装饰着酒精与香菸的热闹,观众不会知道她的失误自然也不知道她的精采。跳完她一站就低下头下了台。抬头爱内思度不在。她叫了一杯双份伏特加,一喝而尽,火热热的烧着喉咙才感到称心些。
爱内思度在门口,手插着袋,穿一件薄黑毛衣,小羊皮夹克,髮长了一大把的束在身后,左耳吊着一支骷髅头骨银耳环。他身旁没有人。
卢特斯磨蹭着,不知道应该走,还是留下。
卡路斯又在,手拿着一杯啤酒,远远的痴望着她的绣花牛仔裤。
看见卡路斯她就决定了。每个人都有她的执爱。
她迎上门口去,经过爱内思度,停了停,就在他面前脸对脸的看着他。
没话。有人要经过卢特斯阻着门口,他就说对不起,卢特斯靠近了爱内思度,对要过路的人说,请过,请过。
她站在门的另一边。这时爱内思度才说,你今晚跳慢了,时间好乱。
她咬了咬嘴唇。又有几个人经过了他们之间。有人进来有人离开。卡路斯站在舞台的角落看她。
她双目发热,可能是伏特加的缘故。可能只是她的心。
在门的另一边。不过是一步的距离。
接近令她退缩,她害怕热情。
她踏一踏步,移了半步好像一个芭蕾的小碎步转身,她跨了出去。走在街上有几个刚离开酒吧的人客,见着她叫她卢特斯再见。她没答,竖起了小夹克的领子,眼泪一滴一滴的流下来。
爱内思度。爱内思度。
她的身体每一处都痛,都渴望。
痛得她无法走动,痛得像漫长的跳舞日子。为甚么为甚么要是爱内思度。他那么接近她的舞,如同接近她的灵魂。接近超越生活;他们甚至没说几句话。
那么痛,她在旧城的小碎石马车路小跑起来,脚步如同音乐的追随。有歌。
爱内思度。他唱《血婚》。《血婚》是一个谋杀的故事,不知道是否与爱有关。
卢特斯一直哭一直跑,一直跑让黑沉的塞维尔城在她身边追随。她无法跑离这个城巿。她跑着跑,气很喘跑着慢点慢点,停下来才发觉身边一直跟着一辆计程车,没亮灯黑沉而十分有耐性的跟着她。下来的是卡路斯。卢特斯大哭着:「你受得了吗你受得了吗,这样深刻的事情,你受得了吗﹖」卡路斯默默的站着。
卢特斯连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发生,她嚓的伸出手来刮了卡路斯一巴掌,转身就截了计程车,砰的关上门。
其后如同病。头痛,发热,全身痠痛发软,胃痛,早上会呕吐,但吐无可吐。
璜说爱内思度又走了,不知他来塞维尔做甚么。听说去了巴塞隆纳,他会有几个表演。
如果时间不曾令人忘怀,起码时间让事情的稜角日渐圆滑。
当卢特斯知道要去巴塞隆纳跳一个艺术节的节目,她就觉得她会见到爱内思度。
如同舞,愈久愈强壮。她可以承受更多的痛。
正如她所料,排练的时候就见到爱内思度,他同场演出,唱另一个节目。巴塞隆纳的排练室比塞维尔的漂亮得多了,秋日微凉,居然还有空调。排了两小节,卢特斯出来小酒吧抽一支菸的时候,就见到爱内思度和一个吉他手。他剪了短髮,髮贴着脸像女孩儿。他和吉他手边谈经过了卢特斯,走过了忽然停了步,转过身来就叫卢特斯。这一次大家都老练多了,和一般久别的相识一样吻脸道安。社交的吻脸接触,一点都不曾触动卢特斯。卢特斯忽然记起,从前一直没有碰过爱内思度。
排练完毕隔壁排练室还在练,关着门。在小酒吧有个黑髮女郎在读一本小诗,喝一杯啤酒。卢特斯在汽水机买一罐可乐,啪的开了就坐在女子的身边,问:「你等爱内思度吗﹖」女子抬头微笑,笑起来唇边有淡淡的脆弱的皱纹,嘴唇涂紫黑色。「是。你怎会知道?」她想说「你难道不知道你不是唯一的一个」但回心一想,即使不是这个女子也会是另一个,事物有其必要的轨迹。她也就没话,自顾自喝着可乐,叫女子,「不如读一首诗来听」,女子读着马查度内战时期的诗。她的声音很轻,鼻音很重,每一个字都读得小心翼翼。卢特斯听她读完,将空的可乐罐捏细,说,「你真是个美丽的女子。」女子一定很年轻吧,就很高兴的说,「谢谢。」
这样卢特斯就知道她可以。
演出最后一个晚上大伙儿就去海边的酒吧庆祝。这晚有月亮,已经凉了晚上要穿大衣,海水是银亮银亮的,一群一伙的年轻人在海边散步喝酒。大伙离开剧场的时候,爱内思度站在后台门口插着口袋戴一顶黑绒帽在等甚么。他见到卢特斯就碰一碰帽簷和她招呼。卢特斯四周打量,没有,他只有一个人。
事情发生的时候如同速度。她只知道速度而不知道速度的内容。
在酒吧的一个幽暗角落他张开身体,光好远,他的影子很大很大,她就陷在他的影子里。
互相亲吻并互相渴望。无论内容如何速度是美好感觉。
昏昏热热,意识远离肉体。
远离语言。好像有音乐。她舞。
她非常强壮;手臂非常有力,小腹结实收缩,双腿支持与绕缠。他痛了。
她可以舞的时候,他痛。
痛与付出。最痛的时候他付出。
付出会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吗,如果你身体在别体之内?
会是这样的吗?爱内思度?
她笑:哎,哲古华拉。你的名字跟哲古华拉一样。然后她为自己的庸俗品味,哈哈大笑。
爱内思度翻过身,在自己的牛仔裤袋里乱找。离开酒吧的时候二人意乱情迷很匆忙,大概把香烟留在酒吧里了。卢特斯打开抽屉,点了菸,又给爱内思度一支,给他点了菸,吸了一口,说:「你今晚还是走吧。我习惯一个人睡。」爱内思度没答,只是默默的抽着菸。卢特斯起来到浴室洗了一个澡,髮好长所以没洗,洗了湿漉漉的不好睡。用毛巾抹干自己,散了髮,套好一条睡裙,说:「晚了。明儿早上我九时的飞机,六时要起床。」爱内思度坐起身来,紧紧抱住了卢特斯。
卢特斯没有给他留下电话,他也没有问,也没有留下他的电话或电邮或其他。
没有吻。二人只是紧紧的抱着在门口。说再见。
他离开了她就关上门,坐在镜前见到了自己的脸。
突然抽搐起来。嘴唇,脸颊,眉间。
她的身体很强壮,她的意志很强壮,但她的脸软弱了。
跳舞的时候,从来没有训练脸的肌肉。脸向来都从心所欲,随舞而流动。
她全身都可以承受痛。她习惯了,「我是痛楚专家。」她忘记了她的脸。
此刻她的脸非常痛楚。
非常痛楚她的脸震动着,不可以再有嘴唇,脸颊,眉间,全都揉在一味没有血也不言伤害但她只是无法:她再也没有:你曾经触动我的一张脸。
她没有忘记爱内思度,每逢听到某种声调总会想念着他。但她身边就有了路易斯。路易斯和她身边所有的
人都不同,他不跳舞,不唱歌也不弹吉他,甚至不会弹钢琴连圣诗都不会唱。他是个幼儿教师,时常低着头用极和气的语调和小朋友说话,习惯了卢特斯长得高,他一样低头细细的和她说着话。他温柔保护不知道痛与舞之艰难。这样卢特斯就觉得比较轻省。既然他不了解她就不用被理解。她有她自己的,不用解释他也不知道那么神祕之物的存在。生活有很多层面她希望舞之外她还有其他,譬如到巿场买点蜗牛週末回家养一天才去焗,冬天时还可以为自己编一条紫红长毛大长裙,她会穿一双红鞋子。
一双普通的红鞋子,不是佛朗明哥鞋。
她没有再在卡宝莲娜跳,只跳佛朗明哥会,开始编舞做小剧院的表演。学生一样得教,要赚钱。
脸上长着细细的皱纹她迎着阳光承载。有了皱纹她的脸比较坚强。
这一天她确实了自己有了身孕,上完课她就约路易斯到河边去吃一顿晚餐。河边的餐厅好贵,平日他们只是去喝一杯啤酒,但今天晚上卢特斯叫了火腿、虾、蟹。「我请客。」她说。她还没有告诉路易斯。路易斯见她那么高兴,正怀疑这是谁的生日又不是他的生日,又不是她的生日,但虾蟹实在好吃,路易斯是个和气的男子,也就忘了追问为甚么,两人高高兴兴的吃着喝着,吃完路易斯还说,不如去卡宝莲娜看看璜和奥米理奥。
都已经有一、两年没去过卡宝莲娜,门口的紫藤密密的缠满屋顶。
还未进酒吧已经听到了音乐。卢特斯的脚尖有狐。
她提起了双手。没喝酒。双手就已经是佛朗明哥。
璜看见她就拍着吉他招呼。奥米理奥拍着掌。那是他们从前时常合作的《马勒甲的美丽海岸》。台上就只他两个,没有舞者。之前听璜说过,因为邻居投诉跳舞的敲击声太大,现在一个星期才有一个晚上有舞表演。
奥米理奥站起来,让了舞台上的空位。
原来没有排练的舞蹈是多么随意快乐。卢特斯天天跳,但已经忘记舞的快乐。
她就随随便便,即兴的跳了一段探戈。啪啪啪歌还没有唱完,她就边跳边下了台,到酒吧去米格尔给她递来一杯水,一杯红酒。
不用谢幕多么快乐。她喜欢跳就跳,不喜欢跳就不跳。
路易斯可能在酒吧的另一头。人开始多,她拿着酒想去找他。
抬头见到一个人高高的,低着头看她。那张脸一点都没有变,只是头髮的顏色深了,从前他头髮的顏色像初秋的稻草田。她看着他,轻轻说,请让开。卡路斯就让开。
离开第一次见爱内思度,刚好三年。
酒吧的另一头还挂着那一幅蓝蓝黑黑的、一个佛朗明哥女子的油画。油画底下站着一个人,黑髮黑眼睛但她看不清他的脸孔。她皱一皱眉有人在她面前晃了晃,再望过去已经没有了人。奥米理奥在唱一首仙纪亚,人们又开始噢来噢来「多美丽」的叫着。卡路斯微弓着身,远远的看着她,头髮的顏色深了,眼目的顏色也好像深了,犹如田野随着季节而成熟枯萎。卢特斯手中的酒和水忽然发起抖来,一直抖抖得她一身都是微微的酒滴,她无法抑止她只低声一声一声跟自己说:「没事。我没事。」她的脸能够承载不再抽痛,安静淡然的确甚么事情都没有,这时候她内里不知道是甚么地方,从来未曾有过,超越身体超越记忆的某一开始,细密、尖锐、灼热、陌生、长久、隐密,甚至与爱内思度无关但明明与存在共与的、殛痛。她碰上了身边的木柱,铃的一声打碎了手中的酒杯。
酒杯碎了她就不再发抖。她将完好的那一杯水一口喝精光。
她生命从此成为祕密。
这样她想她的佛朗明哥会跳得好一点。
【两个德国女子】
在方向转变的途中,我需要一个姿势。
◎莱泛爱拉
以理性与节制去理解。
莱泛爱拉这样理解时间。如果舞蹈课九时三十分开始,她每天逢星期一至五,她从来没有缺过课,早上九时二十五分她就坐在舞室的地板上等,永远是第一个。
头髮永远束得整整齐齐。她前一夜没有睡,喝酒喝到天亮,早上六时她摇摇摆摆的回到家,同室的女子都没起来,她洗了一个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在书桌前写一封信给母亲。
到八时三十分她和平常一样煮咖啡,吃一片麵包。
她不饿,但她不会不吃。跳舞体能消耗大,不吃会头晕。
没睡她一样上伸展课,上芭蕾课,只是转身的时候老撞到镜上。
眼有一点黑。她比平日涂厚一点粉。
「没有甚么事情可以改变我。」
同样她亦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她这样理解命运。
而卓越:如果我每天比其他舞蹈学生多跳一小时,一学年十个月我们跳舞的日子大约是二百天,这样一学年我就比其他同学多跳二百小时,两年就是四百小时,大概六十个跳舞天。我比别的同学多跳六分之一的时间,但我不会比她们跳得好六分之一。但我可能比她们好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
而好舞者和不那么好舞者的分别,一定没有二十分之一那么多。而关于佛朗明哥:「我是个不大会说话的人。」
她无法说舞蹈。她跳。
每天上课跳六小时舞,再练习一小时,一个星期学六小时的西班牙语。
「如果我没有才华,我会做别的事情。」
莱泛爱拉从来不是芭比娃娃。她金髮。她讨厌金髮,把它染红。
三岁她就自己洗澡,五岁她就会做三文治、沙拉、义大利粉,给自己和母亲吃。
她的母亲露芙是个忧愁女子。她总在寻求一个男人。
六岁那年她记得,她跟母亲说,「你寻求的根本不存在。」
「况且我根本不需要一个父亲。但我想你需要一个男人。」
「为甚么呢。」她嘆气。她母亲来特殊幼儿园接她。
莱泛爱拉有问题。莱泛爱拉好冷。
「那不是我的问题,只是你们的问题。」
「世界本来就如此。只是你们幻想这个世界还有温情、希望等等。」
「而你就幻想有爱情。」
她的母亲是个心理辅导员。怀着她的时候去了巴黎,一直不知道怀着她。
莱泛爱拉在巴黎一号线地车车厢出生。当时露芙爱上了一个法国男子。
但爱与不爱之间,只隔一张滤光纸。
七岁那年她母亲说要去买卖军火。她听说柏林围墙倒了以后,很多私藏手枪和手榴弹。因为要买卖军火,她的母亲露芙爱上一个俄罗斯男子。
俄罗斯男子买雪糕给莱泛爱拉吃。莱泛爱拉说,「谢谢。」「一只手榴弹可以杀多少人﹖杀伤范围有多大?手榴弹碎片可以穿过头骨吗﹖手榴弹碎片撕烂肌肉的速度快,还是子弹穿过身体的速度快?一颗子弹有足够的速度穿过几个身体吧﹖一颗子弹最多可以杀多少人?」俄罗斯男子说,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露芙后来就没有再提买卖军火的事情,俄罗斯男子亦分了手。
后来露芙恋上的一个唱歌剧,大胖子。
莱泛爱拉知道,她不知道她为甚么会知道。
她问:「你和母亲又小便了?」露芙和男子,男子性高潮的时候不射精,只小便。
莱泛爱拉不觉得是甚么异常的事情,反正男子和女子就是这些事。女和女,男和男,来来去去事情很简单,动物都一样,爬来爬去咬身咬耳的交配。
莱泛爱拉九岁那年,露芙没有情人。
莱泛爱拉说,你怎么会没有情人。不如我替你找几个。露芙早上在吃早餐,不吃只喝一杯黑咖啡,点一支菸眼圈也黑黑的,说:「我老了。」
莱泛爱拉说:「你老了都一样,你是不会变的。」「当你到了婆婆那年纪,这个世界还有很多老公公的。
更何况还有年轻的,不那么年轻的。喜欢你的人不会很多,但总会有的。」「你是个英俊的女子,没甚么性别的。所以老了和不老没有很大分别。」露芙按熄了香菸,打量着莱泛爱拉,说,「很久都没带你去看精神科医生了。」
见到精神科医生,是个温文安静的男子。莱泛爱拉问:「你结了婚没有﹖」男子说,「结了。」「有孩子吗?」她问。「有一个女儿。」「多大了?」「四岁。」「唔,你很年轻。」莱泛爱拉说。停了停又问,「你会有一个情人吗?」男子笑,「不。我是个家庭男人。」「是么。」莱泛爱拉说。「你也会经不起诱惑吧?」没待他答,莱泛爱拉就说:「我想你很适合当我母亲的情人。」说得露芙与男子相视苦笑。
露芙又有新的情人,不是那个精神科医生,是另一个,在囚犯的精神病院工作。
十岁那一年莱泛爱拉第一次跳舞。她的医生说她应该从事艺术创作活动。那是对异常行为最好的治疗。
莱泛爱拉去了两次就不肯去。「顶讨厌粉红色。」「音乐一起我就打瞌睡。」
露芙给莱泛爱拉买了很多水彩顏料叫她画画。莱泛爱拉开了一洗手盘的顏料在染衣服。
成绩总拿A等,没甚么好担心。「你担忧你自己。我没事。」莱泛爱拉说。
十二岁那一年莱泛爱拉决定离开她母亲。她报考了寄宿学校,录取了,只叫她母亲交学宿费。
「这样对你对我都比较好。」她说。
她母亲跟她的情人说,这次是个在东柏林出生的建筑工人,露芙说我生了一个妖怪。男子说,其实她说得对。
十八岁离开学校莱泛爱拉要工作。「我不喜欢读大学。」她说她母亲:「你也一样唸过大学,不见得你在这个世界生存得聪明些。」
「嘿嘿。」莱泛爱拉开始这样看待世界。
「嘿嘿。」这个世界没有甚么大不了。没有爱也没有失望。
她在一间公关公司当助理。当助理但人客找的却是她。「莱泛爱拉。我想莱泛爱拉替我做这个宣传活动。」莱泛爱拉没甚么公关技巧,她不过会记得每一个客人和她他们的祕书的名字,如果她说我查查,我下午三时覆你,下午三时她就会打电话回覆,譬如租用火车站展览大厅的手续、价钱、可供租用的日期、估计人流、过去一年曾经举办过的展览类型等等。和客人吃午餐的时候她会等客人先点菜,客人生日她会发一个电邮过去祝好。如果客人说公事以外的说话,譬如家里的猫的怪脾气,或孩子学会了的拉丁字,她会听,微笑,并且追问。
但她说,这不是我喜爱的生活。两年后她说「我要离开。」
她去了西班牙马勒甲学西班牙文。初到西班牙的时候,她仅会的西班牙语是嘉西雅斯,谢谢,和关度,多少钱,几多。
马勒甲,海边城巿,八月的时候有节日。她一到马勒甲就喜欢上这个丑陋的城巿。
可能因为城里有风。海很脏,但时常是蓝色。
可能因为棕榈树。坐在树下聊天的人们。她西班牙语说得那么差,他们还很好耐性的跟她说着各样的笑话。
连给打劫都很有趣。坐在电单车后座的少年一抢抢掉她手中的钱包,还给她挥手说再见,指指路旁的草地。
她的钱包给扔在草地上,钱都给拿走。
星期四晚上就开始喝酒跳舞吸大麻。酒她也喝,舞也跳,大麻也吸,但有时她会说,我不去,就在房间里读西班牙文听录音带作功课。
她想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自制力。
「我从来都是我自己的主人。」
八月的马勒甲节日,足足有一个星期,人们在街上喝酒唱歌跳舞,晚上到城外的节日场地再喝再跳再玩,机动游乐场的彩灯亮到黎明。
莱泛爱拉第一次见人跳佛朗明哥。有人跳古巴的骚沙,伦巴,恰恰恰,阿根廷探戈,但她见到佛朗明哥的激烈,她说,「这就是了。」
六个月后她回到德国,到了另一间公关公司,这次当主任,赚钱比较多。
两年后她赚了足够的钱去塞维尔学佛朗明哥。
她的母亲露芙说,你去跳甚么西班牙的的挞舞。她没好气,说,叫Flamenco。
母亲已经两年没情人。「老早就应该明白。」她说。
「你好老好丑又好自私,我还是会看着你。」这是莱泛爱拉给她母亲的、爱的承诺。
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给她母亲一个这样的承诺,也自然无法实践它。
这样的一个承诺,并非罗曼蒂克的爱的本质。因此也并非她的母亲的追求。
「要爱儘管去爱。」莱泛爱拉说。「反正是捕风捉影。」
舞蹈是属于身体的。而身体是那么实在。脚彭彭的敲在木板上,声音那么实在,质感那么实在。汗是汗痛是痛,不是其他。莱泛爱拉无法误会是其他。
语言充满谬误。有爱或不毕竟非常悬疑。
「莱泛爱拉一个人在舞室。」她存在。
「乔治亚在看她。」「微微笑。」
义大利女子乔治亚,见到莱泛爱拉就无法不微微笑。
义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很近,所以她总可以很流利的以西班牙语调笑。和弹吉他的善树调笑,日本男子很害羞,乔治亚走上去问,你呵,你请我抽一支菸吧。善树给她递了烟,乔治亚不去接,只笑说,你怎么不帮我点菸呢。善树就替她点了菸,递过去。乔治亚抽一口,就说,不好抽,我要和你调换,就拿去了善树的香菸去抽。她的那一口,留下红红的嘴唇印,善树很尴尬的握着,不好抽,又不好不抽。这样吧,还你。
乔治亚还他他原来的香菸,也沾了有裂纹的嘴唇痕。
如果是温柔陷阱,乔治亚想猎取的并不是她挑逗的。
挑逗闹着玩。
也逗着唱歌的法国男子尚。小息的时候有人在弹印度的西塔琴,乔治亚就在尚面前跳肚皮舞。肚皮舞就是公开的色诱,摇动乳房摇动肩,收缩肚皮摇动屁股,模仿性爱与性高潮的情绪动作,跳得其他同学都在拍掌。但尚也不是乔治亚想挑逗的。
「莱泛爱拉一个人在舞室。」
一个人在舞室,阳光隐隐的照进来。如果是黄昏,可以感到日色的昏暗,舞成了黑影,汗就是开在巖石上的花。
哒哒哒。一个人在舞室,莱泛爱拉非常专注非常静。
专注就是美,静也非常美。
乔治亚推门进去。她坐在一角的地上看莱泛爱拉。
莱泛爱拉在练习一个双转身,落点时常都不准,转完再转,再转,再转。右转转完就左转,她晕。
夜渐黑。莱泛爱拉没开灯,在半昏黑之中开始练习一组一组的脚击动作,敲得乔治亚头昏脑胀。黑暗之中乔治亚在镜子里见到自己,只是一团黑影。
事物已经模糊至只得一个影子。
舞不再看到自己。灵魂因此得着自由。
莱泛爱拉忽然极为急速的敲击转身,彭,得,得,彭,彭,彭。舞室外必然有灯,莱泛爱拉的眼睛闪着兽光。
砰的舞室的门给推开,啪的有人开了灯。
莱泛爱拉和乔治亚在突然其来的光芒之中,初遇一样相注视。
「要走了,要关门了。」推开进来的卡门说。
她出去了后,莱泛爱拉和乔治亚有点不知所措的面对面。乔治亚平日的媚行竟然使不出来,她只是非常笨拙的解释,你跳得很好,我进来看看。莱泛爱拉说,你不是已经进来好久了吗?
在更衣室莱泛爱拉就觉得不好在乔治亚面前换衣服。她就很避忌的跑到厕所里面去换。这个晚上莱泛爱拉特别觉得累,手好重好慢。待换好衣服出来,更衣室已经空无一人。
彷彿有人闯进了她的微小空间。她一个人的空间,曾经非常专注非常静。
乔治亚是个怎样的女子?她静悄悄的闯进来是甚么意思?
「但我实在不需要任何任何人。」
「如果你静静的进入我的生命。」
这一晚莱泛爱拉没弄吃的,她很不想吃,但她不能不吃,她就切几片火腿,半包青橄榄,切半只青瓜伴一只麵包倒了一杯红酒作晚餐。她坐在窗前嚼动着食物,一直的嚼动心里惘惘的有小豹在夜里四出咆哮,飢渴至天明森林可以吞噬。但她甚么都没有吃。她看一看眼前的食物,推开。
莱泛爱拉从来不哭泣。这一晚哭泣何其诱惑。
「我不哭。哭也没有用。」
「没有甚么值得哭泣的事情。」
乔治亚跳初级班,莱泛爱拉在德国慕尼黑跳了两年,在塞维尔跳中级班。上课的时间一样,可以听到隔壁舞室拍掌和脚击的声音。莱泛爱拉想不知道会否听到乔治亚的舞步。在一群人之间,她可否听得出某一个人的舞步。
学校有一个天井,抬头可以见到安达鲁西亚时常蔚蓝的天空。
小息的时候女子就挞挞的出来喝水,抹汗,喝一杯咖啡,抽一支菸。有人脱掉鞋子,按摩痛脚。总有人会痛,「但不是我莱泛爱拉。」
她母亲露芙说,「莱泛爱拉是天使的名字。」
「天使不想念。天使不知愁。」
这个时候可以看到乔治亚。她刚跳完舞还没有离开舞,脸容煞是严肃。专注的时候就会严肃,而媚行如乔治亚,跳舞的时候一样很专注。她出来看到了莱泛爱拉,没有看见她似的就去冷水机喝水。喝完水彷彿就离了舞,眼睛胡乱胡乱的四处瞟,小嘴唇半开着露了小齿,散了一卷长黑髮,点一支菸,乳房很大的随着吸气而跳了跳。莱泛爱拉垂下眼不好望她。乔治亚走过来说,莱泛爱拉,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咖啡吗?
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但莱泛爱拉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
她没答。乔治亚买了咖啡就坐在她身边。
要糖不要糖。要奶不要奶。乔治亚手中有奶有糖。
不要。我喝黑咖啡。莱泛爱拉说。
噢。乔治亚替莱泛爱拉加了糖和奶。「你会拒绝我这杯咖啡吗﹖」乔治亚微微笑,咖啡拿着半空中。
莱泛爱拉只微笑接了过去。这才是她熟悉知道的乔治亚。
乔治亚站起身来,再去买了一杯咖啡,没糖没奶,和莱泛爱拉手中的咖啡交换了。
哎,乔治亚轻轻碰碰莱泛爱拉的鞋子,今天晚上小费洛奇跳舞,你想去看吗?没待她答又说,我十岁的时候她来米兰表演过一次,我妈妈带我去看,那年她八岁。她今年有十八岁了。
二十岁,很年轻。莱泛爱拉说。是呀,我甚么都不懂,乔治亚说。你呢你几岁乔治亚问。「这个问题,我只跟我的心理医生讨论,」莱泛爱拉眨眨眼,二人都笑了。
但。
乔治亚和莱泛爱拉去看一部电影。星期六不用上课不用跳舞,星期五晚乔治亚和莱泛爱拉和大伙儿就会去迪斯可跳舞,其他人会说,这一群是舞蹈学院的学生但她们才不管,随便跳乱跳跳得有多难看有多难看,有多失调失拍有多乱搭,但他们还会说,这是舞蹈学院的学生。没有一件事情是白费的,无论她们怎样乱跳,身体的规律还可以看得出来。星期六每个跳舞的弹吉他的唱歌的学生生活都差不多,弹的就乱弹唱的就随便唱,然后都一样洗衣服,换床单,去街巿或超级巿场买菜,一个星期下来都会很累,下午就去电脑咖啡店去收发电邮,睡觉或者看一部电影。乔治亚和莱泛爱拉去看一部跳舞电影《黑暗舞者》,乔治亚看得在黑暗里大哭,莱泛爱拉说,计算得很精明,太精明了。乔治亚哭得天昏地暗,散场的时候拖住了莱泛爱拉的手。
莱泛爱拉没有回应她也没有拒绝她。任由她握着,手微微发抖变得非常敏感。几乎痛。
但。
两个人就可以一起吃。乔治亚很喜欢吃,所以就很胖没有办法跳芭蕾,男舞蹈员都举她不起所以跳佛朗明哥。佛朗明哥谁都可以跳、多胖、多老、肚子有多大,她可以跳佛朗明哥跳一生。乔治亚会弄西班牙的海鲜饭,一大锅金黄的拌月桂树叶非常香,莱泛爱拉不常吃只是微笑看乔治亚吃。下了课二人会去圣打古斯的中国餐馆吃自助餐,乔治亚吃的时候就很快乐。星期六乔治亚会说你来,我弄吃。开一支餐酒两个人喝,喝完再喝雪莉酒。乔治亚喝得脸红耳热,就会往莱泛爱拉身上挨。莱泛爱拉不回应也不拒绝,任由乔治亚暖暖软软的往她身上贴。
乔治亚嘴唇红里红的贴上她的唇。莱泛爱拉觉得像吃杨梅味的棉花糖。
但。
两个人会一起练习。莱泛爱拉会带这样这样,你时常都快了拍子不准。这样在这里,啪,啪。
乔治亚好年轻所以好急,老快。
但你要学习慢,莱泛爱拉说,佛朗明哥最难就是慢。
双手慢慢提升,身体慢慢蜷缩再打开。因为慢全身肌肉都非常痛非常紧张。
慢的张力最大。
两个人一起练习,但「到你表演的时候,你只有自己一个。」
「不,不,不,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女子的缘故。我只是无法……。」
「不,不。不是我不喜欢你。你是个十分妩媚温暖的女子。」
「不是因为你。只是……。」
莱泛爱拉会想或许将会都会有一个伴侣,或男或女结婚不结婚都一样。有一个伴侣但不代表她不孤独。
如果孤独是生存本质,莱泛爱拉希望诚实的去面对。
「乔治亚,我希望能够对你诚实。但诚实却时常伤害人。」
「所以人需要幻觉。像我的母亲露芙。」
「我是个不会幻灭的人。因为从开始我就没有。」
「我不需要幻觉。你看跳舞多么真实。」
她没有说我不需要亲近我也不需要你,或世上的任何一个人。诚实有一个限度,如果她要在这个虚妄的世界生存下去。她不说,有所保留,但不表示她不明白事实。
她不说医生其实你害怕我。她不说乔治亚你爱我是因为你希望我会爱你来证明你的妩媚。她不说我们在浪费时间,真正有才华的人是极少的,恐怕都不是你和我。她甚至不会跟自己说你必须明白你跳下去其实没甚么意思,不过买了一张中奖机会极低的彩票等开奖。
她不说「肉体有甚么意思,肉体不过是谎言。」
「肉体只跟自己接近。肉体从来不接近他人。」
「所以我舞。」
她甚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的承受乔治亚的亲近。
但乔治亚。
乔治亚说「我想做一个佛朗明哥舞者,到世界各地表演」「我想要一个孩子,我们可以借一个男人来生孩子」「呵做公关是不是很难的?出来做事是不是很阴险的?」「你不知道你父亲是谁,为甚么你不问你母亲?」「你母亲是不是有精神病?」「为甚么你跳舞的时候和平常不一样?你跳舞的时候那么兇。」「你会一生一世喜欢我吗?」乔治亚多么年轻,虽然莱泛爱拉比乔治亚,不过年长几年。
施维亚是个哥伦比亚女子,黑髮黑眼睛,脸非常饱满,舞跳起来是柔丽的。她在更衣室洗完澡一身粉红的跑出来,照着镜子说,身上开始有汗斑了。芬兰女子卡蒂亚说,不,施维亚你时常都很美丽。小息的时候总有一群弹吉他的男生围着她说话。乔治亚见着她就惊为天人,轻轻的碰她的髮:呵,多么美丽的头髮,好像埃及女子的头髮。施维亚拉拉乔治亚的髮端,说,你的头髮也很美丽,脸容很美丽,身体也很美丽。
莱泛爱拉在储物柜后面换衣服。「关于美丽。我没甚么话好说。」
「我从来不美丽。——美丽与力量是相违背的吧?」
她说,乔治亚我先走了。乔治亚本来说下了课要跟她一起去吃义大利薄饼。
乔治亚说你不等我了。她说我不等了,我头好痛想回去睡觉。
关门的时候莱泛爱拉没有回头,但很清楚记得关门的动作。更衣室里面黯蓝的光。女子更衣室上的裙子记号「sira」。木门上的雕花。走廊上蓝黄磁砖的天使图像。拱窗。黯红磁砖长了绿苔的天井。咖啡机的香而无味。黑青铜镂花铁闸。一个留在课室的唱歌同学在练习佛朗明哥的转音melisma。法兰度很无聊的拨动吉他在等谁。卡门扬起牧羊图地毡,灰尘在阳光之中飞扬。放学离开的同学再见再见的道着别。初级班的佛朗明哥老师若莲黛,若有所思默默无语的站在天井中间点一支菸。她也是个美丽女子,红髮,修长高挑,跳佛朗明哥时很古典,好像跳古典芭蕾。
「也好。」
「莱泛爱拉是天使的名字。天使不想念。天使不恋爱。」
走过公众电话亭,莱泛爱拉翻掉大袋掏出所有的臭舞衣臭袜臭裙来找,找到那张电话卡。她很想挂一个电话回慕尼黑给她的母亲。
「是我。莱泛爱拉。」
「没甚么。想起你。」
「不用入钱入我的户口,我还有钱。」
「刚下课,到超级巿场买个麵包买条香蕉吃。」
「不,不,真的没事。你身边有人吗?」
「復活节假期想回家。你会在吗?」
「不,不。甚么都不用弄,我不吃那么多。」
「计画了跳两年,就跳两年。跳完两年再决定。」「快乐,真的,我很快乐,不用担心。塞维尔是个很美丽的城巿,西班牙是个很容易生活的国家。我很快乐,你呢?」
「不痛,没事。就是流汗比较多,生汗斑,又生癣。」
「过几天再给你电话。好。好。知道了。」
挂上电话,抬头发觉有橙树。橙盈盈纍纍的结着,垂着枝头,好重。
「如果有橙跌到我的头上,这我必然有好运气。」
阳光歹毒,她没有告诉她的母亲西班牙的阳光在橄榄田。何等寂寞荒凉干裂昏黄。「但我不寂寞。怎能说我是寂寞的呢?」索落索落忽然就跌了了一只大橙,没有跌在她头上,一堆橙血一样跌在她的脚跟前,散发橙的香气。她用脚挑了挑,挑开了橙的身体,揉了揉压了压,她一脚踩烂踏上去,背着她的大袋她大步走了开去。她从来都没有好运气。她不需要。
◎安妮亚
方向转换的途中。时常在方向的转换途中。
安妮亚非常高,大概有一百八十多公分,六呎多吧。高得她跳舞的时候,不敢扬起手来:那么高,再扬起手便可以碰到天。
转向房间角落——你向——。
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方向与方向之间,等——待——以最短暂的时间完成。
「我那么高。远远便看到我了。」
「像我一个这么高的德国女子。」
安妮亚怎样想像她自己会伏在某人身上哭泣。她一伏便会跌倒。
她怎可能仰脸,像圣安娜,圣芭芭拉,林马圣玫瑰。她仰脸将看见无人,也不会看见原来就没有的上帝。她低下头可以看见全人类。
以及自己的脚。她穿鞋子特别大,四十一号,要穿男装的鞋子。
因为鞋子就决定了她的形态。因为穿男装鞋子,就穿男装西装,既穿男装西装,就将头髮剪得短短贴贴,戴一环白金戒指,一只小钻石耳环。如果要去见工见客,申请奖学金或者见博士资格考的评审团,她会结上领带。
从来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女朋友。
也从来不喜欢孩子。小猫小狗。
父亲是个牧师,在讲坛面前穿上黑袍祷告施予圣餐。散会以后在幽黑的小教堂和女教友接吻。安妮亚见过,那年她五岁,已经很高,站在长椅后面会突出一个头。她情愿没有头,甚么都看不见。
母亲就是牧师太太。牧师太太会焗核桃红萝卜蛋糕,会缝窗帘会浆会熨衣服,会去探望垂危的教友替他们洗澡换衣服剪指甲,会拉手风琴弹风琴和钢琴自然也会唱完美的圣诗。牧师太太是完美太太,会打开双腿一生只和一个男人性交和生孩子,她的丈夫在小教堂「安慰」女教友时她请求上帝饶恕女教友的罪孽。
孩子那么高,走到那里椅椅凳凳绊倒跌到那里。
一个孩子那么高第二个或许是个男孩,或许会容易一点,或许作为一个牧师太太她会更为完美。
安妮亚的弟弟以马内利一样高,而且从开始穿衣服就闹着要穿裙子,哭着要跟母亲一起上厕所,并且从此学晓坐着小便。
一直打一直骂,以马内利在被窝里换上他最心爱的裙子才可以睡觉。那年他五岁,已经会偷钱跟母亲出外购物时偷偷去买一条属于他自己的裙子。他姊姊和母亲的裙子他看不上眼。
父亲烧了以马内利的裙子,将他吊在屋樑上叫他请求神的饶恕。
他说「你就是神你叫我请求你的饶恕」他就说「父亲请你饶恕我」但他父亲还是感到冒犯。是真实让他感到冒犯。就不肯放他,吊到他不动全身都发蓝母亲才慌忙的放下他。
没穿裙子以马内利就开始杀动物。先杀猫,再杀隔壁的牧羊狗,吊死。用鸟笼诱到鸟,一手捏死。母亲发现他身上有血渍床底又有吊绳就开始哭泣,完美牧师太太也做不下去。
「安妮亚。」她哭。「安妮亚。你和你弟弟换转就好。」
安妮亚有时候错以为自己是她弟弟。「以马内利就是平安的意思。」
她父亲死前神经错乱,以为安妮亚是她弟弟。他按着她的头她的颈给她祝福:「我儿以马内利:愿你得着全迦南的奶与蜜;所罗门王的智慧与华美;约伯的忍耐;亚伯拉罕的信心与希望。」她母亲完美牧师太太就诅咒他:「愿你的头长满蛆虫;愿你的剧痛长存;愿你
文章评论
一米阳光
我所祈盼和我所期待的,并不是我所想象的
陌
黄碧云的文字。我最喜欢这篇。
冷焉儿
你叫黄碧云?这篇文写的很好哦,喜欢你的文字哦
冷焉儿
还没看完,困了,明天再看后面的
冷焉儿
看完了,真的是很阴暗。不过读起来很有感觉,你还有她的作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