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宴

个人日记

我是一个哑子,我有一个家。

我家是一栋四层高的矮楼。

门外是一条开阔的公路,白天路灯不开,晚上没什么行人,所以我很少在路中间睡觉。

屋后是一条堕落的小溪。以前它是很清纯的,现在越混越不成人样了。

一条没有扶手的窄直楼梯从地面贯上三楼,忽地拐两个弯到顶,像一根龙头拐杖。

地板是不会潮湿的红泥砖,有时邻家小孩没人照顾过来蹭饭,蹭着蹭着尿裤子了。裤子不换,地板也不用拖,会干的。

瓷砖都砌在墙外,下雨的时候小偷爬不上来。

在我家大厅,有一个柜式双开冰箱。上小半截是急冻室,贴着一个倒写的福字。大红色的字,喜庆,一年三百多天都跟过年一样。

冰箱上面搁着一台电视机,是九八年国产的,成稳,厚重,质量好。当两个遥控器都化尘了,它还临风不动,像泰山一样睥睨过往的车流,闲人,以及猫猫狗狗。

说起猫猫狗狗,他们是有原则的。

原则上养猫是为了抓老鼠,养狗是为了看门。

原则上猫猫出去的次数不能比入来的次数少,而狗狗每天出一次入一次。

人们说原则总是会被打破的,猫猫狗狗也这么做。

所以有时,没有猫猫出去,有猫猫入来,有狗狗出去,没有狗狗入来。

有时,我会以为出去的狗狗变成了猫猫入来,只为挣脱脖子上的皮带。

当然,皮带是挣不完的。这一点猫猫狗狗永远都不会发现,因为它们活不过两条皮带的时间。

这,怎么说呢?

我是哑子,不会说。

这么说吧。猫猫会死的,狗狗也会死的,而且它们死了,皮带还在别的脖子上套着。

这么说清楚了吗?

嗯,大概清楚了,是清楚了,每个人都很聪明,只有我笨。当我知道家里又要杀猫的时候,附近几条街的空气里,已经弥漫了猫猫的臊味。

这次杀的是一只母猫。

她有一双眼睛,两只耳朵,一根尾巴,四条腿。

她的脸是雪白雪白的。在额头部位,左一撇右一捺的黑色,像古时候美少妇盘起发髻时搭落的两瓣端庄。

所以我叫她少妇猫。虽然,她是一只野猫的后代。

那只野猫不知怎么来的,就是那个猫猫狗狗的原则。反正是来了。是一只猫王。

说是猫王,就是会抓老鼠,会抓鸟,会占打架,会清理地盘,不用怀疑。

那时有人说怎么这么好有只猫王来投靠呢?其实都知道,因为这有只母猫。噢,不是少妇猫,是少妇猫的娘亲。猫王是少妇猫她爹。

猫王我见过,长得帅气,身子骨倍儿棒。黑灰色的毛,像幽灵,有时知道他一蹿而过,是因为自己被又吓一跳。

不过,帅极也有限,不能当饭吃。就算猫王可以不顾一切地帅,可以抓鸟抓老鼠不用吃饭,却终究挣不脱死亡的皮带。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人们一直这么说。

猫王不是被皮带勒死的,也没人抓得住他给他套皮带。具体是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我笨。当我知道猫王死了的时候,猫王的某个部分已经在我喉咙里翻滚了。

我永远不会知道猫王的那个部分是哪个部分,也早忘了猫王那像幽灵一样的味道是什么味道。但我知道,猫王是一只野猫,为了少妇猫的娘亲,留了下来,才死的。

我觉得,有些悲凄。

可是当我知道,每到发情期单身公猫都会找一只母猫,在母猫家里住到死以后,我觉得这些悲凄,还是浪漫的。当然,这种集体的浪漫,是不顾个体的悲伤。

在猫王随粪而散之后,少妇猫一家三口还活了一阵。

这里补充一下,少妇猫一开始是有好几个兄弟姐妹的,只是我家经济不好,养不起那么多猫猫,只留了两只。其余的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我笨。

和少妇猫一起长大的,是少妇猫她哥,一只纯黄色的猫,也很漂亮。

可惜未来并不遥远,它们能走的未来并不遥远。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空气中泛滥着糜腐的臭味,少妇猫她哥的尸体被发现在一个阴暗的角落,躺在猫盘子旁边,嘴里淌着黑血。

大概是吃了药老鼠。多好一只猫,会抓老鼠呢。噢,对了,少妇猫的娘亲也会抓老鼠,才教会了少妇猫她哥。

清了尸体,第二天还很臭。又是灿烂的午后,少妇猫的娘亲出面澄清了。不过,嘴巴肚子都有蛆虫在蠕动,样子有些吓人。

据说,是睡着的时候,被砸死的,腰都断了。唉,那一整天,少妇猫叫了一天,叫得好凄凉。

那时候少妇猫还很小,还很胆小,不亲人,整天不知躲在哪里。很少看见,我也只是知道有只很漂亮的猫。

虽说听着她哀叫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我还是庆幸,死的不是她。

在这段记忆远去以后,慢慢地,少妇猫才真正长成了少妇猫。

少妇猫大多时候都傲慢在高高在上的地方,睥睨四下,很少着地。

抬头看那黑白分明的毛色,偶有一小簇乱了,还是黑白分明。

抬头看那双大眼睛,警觉,高傲。

抬头看的时候,只要她也看过来,我就会淡淡嘿一声,然后不管她,算是打招呼。

有时候闲得很,我不远不近地跟她嘿过招呼,然后站在她睡觉的地方玩手机,不吵不闹也不打呼噜。

日子长了,也不知嘿过多少次。

接着我出了一次远门,很久才回来。当我站着看电视的时候,我听到头顶那边有些声响,看过去,是少妇猫。

少妇猫叫了一声。

我诧异了一下,愣了愣,嘿了一声。

少妇猫定着再叫一声,扭头不见了。

我,心里,快乐。

快乐的冲动过了,就恢复平淡了。

平时见到少妇猫,还只是淡淡地嘿一声,再有比较闲的时候站回那里,她也常不知跑哪里去了,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只猫。

这只多出来的猫,是买的,挺小个,一两个月大。据说刚买回来的时候肚子坠甸甸的,像随时掉下来一样,都担心长不长得大。

还好,几个月过去,他成功地长大了。

这猫通体黄毛,深浅两色在身上斑驳陆离,尤其好看是头顶的深色部分,是个明晰的虎头。当然说是猫头也可以,但我更愿意叫他,虎头猫。

其实少妇猫也生过两胎,我不明白为什么都不留一两个,反而去找了虎头猫回来。

若说找虎头猫回来是为了抓老鼠,那也太笨了。没有别的猫去教他,他怎么会?

少妇猫就是因为小的时候没受教没学会,长大了才不抓的。

哪有天生会抓老鼠的猫!人也没有天生会吃番薯的啊!

是我多心了。这么浅显的道理,我这么笨都知道,别人一定也是知道的。

不管怎样,老鼠还是为祸四方。

多了虎头猫,我想少妇猫不会那么形单只影了。

事实也是这样。只要少妇猫喊一声,虎头猫转眼就出现了。其实,这也是因为虎头猫没有别的玩伴。

虎头猫有一双贪玩的眼睛,睁得很大,装满了好奇。我拿根绳子过去,可以跟他玩半天。太笨了,太笨了,没见过这么笨的猫。

在虎头猫成长的几个月间,少妇猫依旧高傲,有时虎头猫凑过去玩闹,少妇猫也是爱理不理的。虎头猫倒是激情非常,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儿,常常可以看到他猛蹿出去,再探头就看到他抱着少妇猫咬抓挠拉。哎,“公”就是“男”的意思吧?

意外不断,惊喜连连。在我不再拿绳子跟虎头猫玩的时候,有一只玩具猫来了!

说是玩具猫,自然是小巧玲珑,可玩可摔。

是的,这是一只小猫,不知哪来的。野猫也好流浪猫也好,来者是客,不走就不撵。

小猫刚来的时候,凄惶凄惶地叫得那个凄惶,少妇猫不搭理它,虎头猫在一边看着它也只是在看。慢慢它叫得多了,虎头猫终于跑过去把它又推又挤地,还是凄惶凄惶在叫。

叫了两天,总算不叫了。

他们说,外来猫如果能呆上两餐,就不会走了。

他们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的。不过,两天过了,呆了四餐,我才确定小猫不会走,因为两天后我看到它出来溜达了。

那是一只花猫,小小个,最大的特征是耳朵特别长特别尖,感觉,像狐狸。这怪异的感觉,加上它躲躲闪闪的姿态,更显怪异,更像一只狐狸。

不过,它到底还是一只猫。我还是叫它小花猫。

在小花猫开始溜达的时候,虎头猫对这新玩具的新鲜劲还没过,还常常推一下拉一下,等它爬起来归位了又推一下拉一下,太好玩了!

再过几天,终于不玩了。有时会看到他们仨靠在一起睡觉,或者靠在一起不睡觉。

这个不玩,似乎意味着虎头猫长大了,不贪玩了。虽然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大,却没再跟少妇猫、小花猫闹。

有时蹲在门边的凳子上凝望,有时跑到门外的长椅上远眺,像在想什么。

听说,猫的一天是十二个小时睡觉,三个小时吃和玩,七个小时舔毛爪子,两个小时发呆。

虎头猫每天都在证明这个说法是对的。

少妇猫太高傲看不到,小花猫太会躲也看不到,可是虎头猫大多时候看不到是在睡觉,看到的时候都是在玩、在添毛爪子、在发呆。

其实,不这么样,我也不知道虎头猫能怎么过。抓老鼠?抓鸟?

那不是等于人们拍苍蝇嘛,娱乐娱乐。

每只猫都要伸懒腰和磨爪子。伸懒腰不知为什么,但磨爪子是为了攀爬。可是虎头猫他们不知道磨刀石怎么用,所以他们仨每天都要随表找些东西抓抓。有时找不到,就逮着什么抓什么。

对于虎头猫,这还没什么,就在地上抓抓纸皮抓抓木头,人们没事还笑他傻。可对于少妇猫,就不这么说了。

少妇猫抓这个抓那个,都是人们藏在上面的东西。好了,今天抓坏了这个,骂!明天抓坏了那个,骂!什么,又抓坏了?好!迟早要收拾收拾!

事情的缘由,大概是这样。

在少妇猫抓坏了很多东西以后,她被一只大手抓住,反抓了几爪,挣脱了。

吓得躲了好几天,继续吃饭抓东西,一听到脚步声就跑。

少妇猫继续抓东西。

过了好一阵,没那么紧张了。猛地被一个纸皮箱罩住!逃脱了。

吓得又躲了好几天,继续吃饭抓东西,一听到脚步声就跑。

少妇猫又继续抓东西。

过了好一阵,又没那么紧张了。猛地被一个蛇皮袋按住!溜掉了。

少妇猫仍旧继续抓东西。

到这里,好像所有人都忘了小花猫了,我也是。每三两天就听到人们在说老鼠又把东西咬坏了,养的猫还在帮倒忙。

随着老鼠猖獗的程度越来越高调,少妇猫的形势,越来越不容乐观。

我还是不远不近地看着她的眼,跟她嘿一声。不知听不听得到我声音里的无奈,反正靠得太近了她会转身走几步,并不逃得太远,似乎觉得我没有太多恶意。

好多天了,老鼠咬了好多东西。

我知道,少妇猫终究躲不过。为什么你是一只母猫呢?为什么母猫就不住公猫的家呢?为什么他们忍不了你的几个爪子呢?为什么我不去保你呢?

唉。有时我想,不养猫猫狗狗,才是他们的自由。

……

一个阴雨的午后,我走下楼。没什么人,空得有些异样。鼻子嗅到一种怪怪的味道,才知道,都在屋后面烫猫呢。

听说,三只猫在那里睡着,捞网一罩,都罩住了。都罩住了都罩住了,怎么办怎么办,拿个蛇皮袋过来套住那个该死的,锤子一下去,眼咕噜跳出来,得了,就这样。

据说,血滴在门槛上。

傍晚的时候,虎头猫到处走来走去。

边走边叫。

边走边嗅。

穿过少妇猫常蹿出的地方,跳上少妇猫常走的高处,爬到轻易上不去的更高的地方,最后蹲坐在电视上。

电视在放着广告,对面的路灯不知有没有亮,马路上大概偶尔有人在走。

我抬头望虎头猫,虎头猫没有往下看。我看到,那双眼,有些茫然。

晚些时候,我踏着拐杖楼梯回房间。因为走惯走熟,没有开灯。在二楼和三楼的黑暗空间,小花猫在叫,跟初来时一样,凄惶凄惶的。

很酸。

(猫宴,本来是写人们觉得怎么好吃怎么美味的,那样燻臊的意味会浓烈一些。只是最后......唉,是猫的宴会,取义曲终散。)

文章评论

★獨⒈無② 

久了都是会有感情的···在你笔下 原来猫也有可爱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