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踞的老树根

个人日记

我住的地方,是个美丽的海滨。

浪花开在石头上,藤蔓爬在石头上,微光也落在石头上。

这里沉静着很多过道,都不是很宽,有时会有呼吸和香气回荡。

好喜欢这里夏天的风,还有冬日的太阳。

 

我常在海岸线突出的地方,看一眼最遥远的海洋。

然后转身回家,路上想着那边或许有个人也一样。

伸着懒腰,看着天堂。

第二天继续上班。

 

这个海滨,是朋友最喜欢的。

说是喜欢这里有海水,有海风,还有好多好多的泳裤。

可等我只身来到,才发现这里的人都不穿泳裤。

因为本地人说:这里不可以游泳,要走过两个滩再过三个湾才能下水。

而那边,已不是这个海滨了。

 

我住这里,是朋友介绍的,朋友是本地人。

本地人,就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的意思。

朋友不在这里出生,也不在这里长大,甚至没来过这里。

说朋友是本地人,因为朋友自称是的。

 

朋友有一颗流浪的心,浪到哪里,哪里就有爱看的风景。

可惜长着一双盘树根的腿,自呱呱扎下以后,就没挪腾过。

曾和朋友打赌,看谁最快走过最多最远的地方。

看谁拍的黄昏最美,看谁背包里的海螺最拉风。

最后我毫无悬念地赢了,每每想起都会笑。

 

朋友家里有很多大人小孩需要照顾,像盛夏的叶子那么多。

偶尔我会想问,要多大的树根才能留住那么多的叶子?

没问,因为听说叶子散落是风的不挽留,而与树根无关。

跟朋友说了,朋友不那么认为。

不然,朋友就不会一直当老树根了。

 

朋友没读几年书,一本英汉辞典懂不过一半,给小孩检查作业只能看看上几次的分数。

有时在菜市场买来几张六合彩神算纸,也拿来考考小孩。实际上都知道,是请教。

然而请教了三几回,就没再请教了。

不是朋友聪明,是小孩丢了命,雷劈的。

本来朋友要照顾那么多人,少一个就轻松一点,偏偏少了平时可以请教的那个,就有些伤感了。

于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舒坦和妄想,与神算纸一起销声匿迹。

 

当我听朋友亲口说出这个噩耗,觉得朋友恰逢久旱甘霖,却被雷劈了一个桠杈。

我骂天公不长眼儿,朋友却说天公眼儿好,说小孩看神算纸是犯天谴的。

惊愕间,觉得朋友的忠厚才是招雷的所在。

这么多年若不是都把心血耗在那些叶子上,早该洗净脚丫子了。

话说出去,朋友却说,那对谁都是负担,自己刚好赶上了不能不管啊,没办法。

我想,不是没办法,只是放不下。

话又说出去,朋友说,是放不下。

 

是啊,放不下。

放不下。

知道放不下,又能怎样呢?

 

那天回去一趟,朋友在路边锯着木头。

我远远在问:在干嘛呢?

朋友闻声抬头,站直身,停下手:破柴,拿来烧水。

我:这不是搭房子用的桩木吗?哪里来的?建房子啦?

朋友:不认识我啦!哪建得起房?屎渠漏好几天还没补嘞!都人家不要的,看,都霉掉的,没用了,不烧干嘛?

我低头看了看:噢。你孩子呢?不帮忙?两老怎样?

朋友一手提着锯子,另一手抓起脖上汗巾往额头一抹:化骨龙不知钻哪儿捣蛋去了。还行吧,还那样。你怎么回来了?几时回来的?

我:刚到。最近没事,回来走走。

朋友:不急着走吧?去我那坐坐,有酒!

我:呆两天。那一会就去你那吧。你这要锯到什么时候?

朋友一喜,又一低头打量,再又一犹豫:嗯……

我看时间还早,也看到地上堆着锯好的,一段段的木头,边上有把柴刀,便说:这是要破开吧?我来。

朋友伸手要拦着,嘴上哎哎哎几声。

我推开那手,挽起衣袖的手臂沾了汗,接着抓过柴刀,头也不回:你赶紧锯,慢了罚!

朋友也不矫情,刷刷刷锯了起来。

 

朋友:你几年没回来了,阿叔还好吧?

我用力劈下去,啪地一声:嗳。好几年了。你现在做什么?

朋友抬起头一脸的茫然:什么?破柴啊。

我提刀带起木头,再一并啪下去:问你还有没耕田种菜。

朋友:有,这阵子给人做散工,顺便种两行,够吃。你呢?

我:前阵子厂里出问题,工人闹得慌,老总让我歇两天。

朋友停了手:老总对你真没得说,能不能介绍我做个什么的?我力气好使!

我费劲地一啪:能,外面世界大得很,任你玩!不过你舍得扔他们在这自生自灭?

朋友哎了一声,继续锯了一会,才说:讨对象了吧?怎不带一起回来?

我想说嫌脏,可说出来就变了:她这两天加班。你呢?有再找一个吗?

朋友:唉,我这破窟窿你也知道,谁肯?也怪幺腿子骨头硬,都第三胎了,还把婆娘给弄死了。唉,不然也不会这么难了。唉,注定的,注定的。

我又啪一声,那段木头终于分成了两柈:很快过的,盼他俩长大吧。

朋友说是啊就盼有出息了,接着一边锯,一边唠。

 

朋友:来,走一个!

我用酸软的手无力地举起缺口碗:走!

哐,齐声:啊!

我:还是这酒香!嗳,这花生你自个儿种的啊?

朋友:不是,二爷家给的,酒也是上次二爷过来留下的。那家子好啊,大的好人,小的懂事,常常拿东西过来,那俩化骨龙没饿死就是二爷家给喂的。唉,没用啊。

朋友的神色,似乎不能用黯然来形容,而该用,窝囊。

我抬头看了看破败得不知该不该称作房子的房子,觉得一个没有女人的家不能算是家,却又迟疑,今后回去怎么跟妻子相处。

我又看了看那边的破墙,仿佛目光穿透了破墙,看到了两张床上躺着的两老。

那两老很老了,是在很老的时候才有的儿子。死熬活熬都让儿子好吃好喝,终于给儿子熬出个又顺眼又顺心的媳妇儿,总算功德圆满了。之后儿子也是争气,转眼给两老抱出个孙子,两老眉开眼笑。看着儿子媳妇和和睦睦,不久之后又抱出个女儿,两老喜得整天合不拢口。可惜造物弄人,第三次喜事到来,把媳妇冲走了,也把两老冲躺了。一躺,还躺了好多年。弄人,弄人,弄人啊。

我不止一次劝朋友放弃那两老:嗳,你要耗到什么时候?

朋友:什么耗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接话,只是直直对着朋友的眼睛。那么直,直得让我也很奇怪,朋友为什么可以忍受我那么残酷卑鄙的自私?

朋友:唉,他们对我的好我一辈子也不会忘。我现在能吃能喝,是他们给的,我不能忘。我还记得他们怎样把吃的喝的都让着我,唉,只要我还能有一口饭,也不能忘他们的份。

我:这烂脾性,你还以为他们躺着听你唉声叹气是享清福吧?要是我早把他们灌死埋了。

朋友:唉。

我:你孩子呢?不回来吃饭啦?

朋友头也没抬:在二爷家吧,有时晚上才回来。唉,就指望他们有出息了。

 

吃了喝了睡了,两天了。

我:还记得那时说去海边打猎么?

朋友拿碗的手顿了顿,才说:唉,还说那干嘛。

我捏起两颗花生米,搓着衣,抬眼看朋友狠狠灌了一口,想说等两老翘辫子了就来找我,可话说出来又变了:呵呵,是啊,说来干嘛。干了,该走了。

朋友:唉,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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