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 我想起那座山

静.得

张晓风(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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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纸镇】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它沉沉稳稳的驻在那块土地上,像一方纸镇。美丽凝重,并且深情地压住这张纸,使我们可以在这张纸上写属于我们的历史

有时是在市声沸天、市尘弥地的台北街头,有时是在拥挤而又落寞的公共汽车站,有时是在异国旅舍中凭窗而望,有时是在扼腕奋臂、抚胸欲狂的大痛之际,我总会想起那座山。
   
或者在眼中,或者在胸中,是中国人,就从心里想要一座山。
   
孔子需要一座泰山,让他发现天下之小。
   
李白需要一座敬亭山,让他在云飞鸟尽之际有“相看两不厌”的对象。
   
辛稼轩需要一座妩媚的青山,让他感到自己跟山相像的“情与貌”。
   
是中国人,就有权利向上帝要一座山。
   
我要的那一座山叫拉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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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是有性格的】

 

十一月,天气一径地晴着,薄凉,天气太好的时候我总是不安,看好风好日这样日复一日地好下去,我说不上来地焦急。

我决心要到山里去一趟,一个人。
   
说得更清楚些,一个人,一个成年的女人,活得很兴头的一个女人,既不逃避什么,也不为了出来“散心”——恐怕反而是出来“收心”,收她散在四方的心。
   
一个人,带一块面包,几只黄橙,去朝山谒水。

有的风景的存在几乎是专为了吓人,如大峡谷,它让你猝然发觉自己渺如微尘的身世。

有些风景又令人惆怅,如小桥流水(也许还加上一株垂柳,以及模糊的鸡犬声)它让你发觉,本来该走得进去的世界,却不知为什么竟走不进去。
    有些风景极安全,它不猛触你,它不骚扰你,像罗马街头的喷泉,它只是风景,它只供你拍照
   
但我要的是一处让我怦然惊动的风景,像宝玉初见黛玉,不见眉眼,不见肌肤,只神情恍惚地说: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他又解释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的一般。”
   
我要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山水——不管是在王维的诗里初识的,在柳宗元的永州八记里遇到过的,在石涛的水墨里咀嚼而成了痕的,或在魂里梦里点点滴滴一石一木蕴积而有了情的。
   
我要的一种风景是我可以看它也可以被它看的那种。我要一片“此山即我,我即此山,此水如我,我如此水”的熟悉世界。
   
有没有一种山水是可以与我辗转互相注释的?有没有一种山水是可以与我互相印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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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装纸】 

  

像歌剧的序曲,车行一路都是山,小规模的,你感到一段隐约的主旋律就要出现了。
   
忽然,摩托车经过,有人在后座载满了野芋叶子,一张密叠着一张,横的叠了五尺,高的约四尺,远看是巍巍然一块大绿玉。

想起余光中的诗——

那就折一张阔些的荷叶

包一片月光回去

回去夹在唐诗里扁扁的,像压过的相思
   

【肃然】


   
山色愈来愈矜持,秋色愈来愈透明,我开始正襟危坐,如果米颠为一块石头而兔冠下拜,那么,我该如何面对叠石万千的山呢?
   
车子往上升,太阳往下掉,金碧的夕辉在大片山坡上徘徊顾却,不知该留下来依属山,还是追上去殉落日。
   
和黄昏一起,我到了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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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在那里绿着】

 

小径的尽头,在芦苇的缺口处,可以俯看大汉溪。
   
溪极绿。
   
暮色渐渐深了,奇怪的是溪水的绿色顽强的裂开暮色,坚持地维护着自己的色调。
   
天全黑了,我惊讶地发现那道绿,仍然虎虎有力地在流,在黑暗里我闭了眼都能看得见。
   
见或不见,我知道它在那里绿着。


赏梅,于梅花未着时】

 

庭中有梅,大约一百木。
   
“花期还有三、四十天。”山庄里的人这样告诉我,虽然已是已凉未寒的天气。
   
梅叶已凋尽,梅花尚未剪裁,我只能仁立细赏梅树清奇磊落的骨格。
   
不可想象的是,这样寂然不动的岩石里,怎能迸出花来呢?
   
我几乎想剖开枝子掘开地,看看那来日要在月下浮动的暗香在哪里?看看来日可以欺霜傲雪的洁白在哪里?他们必然正在斋戒沐浴,等候神圣的召唤,在某一个北风凄紧的夜里,他们会忽然一起白给天下看。
   
隔着千里,王维能回首看见故乡绮窗下记忆中的那株寒梅。隔着三四十天的花期,我在枯皴的树臂中预见想象中的璀璨。
   
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花,原来并不是不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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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经验】

 

深夜醒来我独自走到庭中。
   
四下是澈底的黑,衬得满天星子水清清的
   
好久没有领略黑色的美。想起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在舞会里,别的女孩以为她要穿紫罗兰色的衣服,但她竟穿了一件墨黑的、项间一圈晶莹剔亮的钻石,风华绝代。
   
文明把黑夜弄脏了,黑色是一种极娇贵的颜色,比白色更沾不得异物。
    黑夜里,繁星下,大树兀然矗立,看起来比白天更高大。
   
忽然,我感到自己被桂香包围了。
   
一定有一裸桂树,我看不见,可是,当然,它是在那里的。桂树是一种在白天都不容易看见的树,何况在黑如松烟的夜里,如果一定要找,用鼻子应该也找得到。但,何必呢?找到桂树并不重要,能站在桂花浓馥古典的香味里,听那气息在噫吐什么,才是重要的。
    我在庭园里绕了几圈,又毫无错误地回到桂花的疆界里,直到我的整个肺纳甜馥起来。
   
有如一个信徒和神明之间的神秘经验,那夜的桂花对我而言,也是一场神秘经验。
   
有一种花,你没有看见,却笃信它存在。有一种声音,你没有听见,却自知你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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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去即山】


  
《古兰经》里说:“山不来即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去即山。”
   
可是,当我前去即山,当班车像一只无桨无揖的舟一路荡过绿波绿涛,我一方面感到做为一个人一个动物的喜悦,可以去攀绝峰,可以去横渡大漠,可以去莺飞草长或穷山恶水的任何地方,但一方面也惊骇地发现,山,也来即我了。
   
我去即山,越过的是空间,平的空间,以及直的空间。
   
但山来即我,越过的时间,从太初,它缓慢的走来,一场十万年或百万年的约会。
    当我去即山,山早已来即我,我们终于相遇。
   
张爱玲谈到爱情,这样说: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人类和山的恋爱也是如此,相遇在无限的时间,交会于无限的空间,一个小小的恋情缔结在那交叉点上,如一个小小鸟巢,偶筑在纵横的枝柯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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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

 

    地名、人名、书名,和一切文人雅士虽铭刻于金石,事实上却根本不存在的楼斋亭阁都令我愕然久之。

中国人的名字恒是如此慎重庄严。

通往巴陵的公路上,无边的烟缭雾绕中猛然跳出一个路牌让我惊讶,那名字是——

雪雾闹

我站起来,相信似地张望了又张望,车上有人在睡,有的人在发呆,没有人理会那名字,只有我暗自吃惊。唉,住在山里的人是已经养成对美的抵抗力了,像韦应物的诗“司空见惯浑无事,断尽苏州刺史肠”。而我亦是脆弱的,一点点美,已经让我承受不起了,何况这种意外蹦出来的,突发的美好。何况在山叠山、水错水的高绝之处,有一个这样的名字,是一句沉实紧密的诗啊,那名字。
   
名字如果好得很正常,倒也罢了,例如“云霞坪”,已经好得很够分量了,但“雪雾闹”好得过分,让我张惶失措,几乎失态。
   
红杏枝头春意闹,但那种闹只是闺中乖女孩偶然的冶艳,但雪雾纠缠,那里面就有了天玄地黄的大气魄,是乾坤的判然分明的对立,也是乾坤的混然一体的合同。
    像把一句密加圈点的诗句留在诗册里,我把那名字留在山颠水涯,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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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的巨帙】


    峰回路转,时而是左眼读水,右眼阅山,时而是左眼被览一页页的山,时而是右眼圈点一行行的水——山水的巨帙是如此观之不尽。
   
做为高山路线上的一个车掌必然很怡悦吧?早晨,看东山的影子如何去覆罩西山,黄昏的收班车则看回过头来的影子从西山覆罩东山。山轻只是无限的整体大片上的一条细线,车子则是千回百折的线上的一个小点。但其间亦自是一段小小的人生,也充满大千世界的种种观望。
   
巴陵是公路局车站的终点。
   
像一切的大巴士的山线终站,那其间有着说不出来的小小繁华和小小的寂寞——一间客栈,一间山庄,几家山产店,几家人家,一片有意无意的小花圃,车来时,扬起一阵沙尘,然后沉寂。
    
车子在凹凹凸凸的路上,往前蹦着。我不讨厌这种路——因为太讨厌被平直光滑的大道把你一路输送到风景站的无聊。
   
当年孔丘乘车,遇人就“凭车而轼”,我一路行去,也无限欢欣的向所有的花,所有的蝶,所有的鸟以及不知名的蔓生在地上的浆果而行“车上致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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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的圣谕】

 

我终于独自一人了。

独自一人来面领山水的圣谕。
   
一片大地能昂起几座山?一座山能出多少树?一棵树里能秘藏多少鸟?一声鸟鸣能婉转倾泄多少天机?
   
鸟声真是一种奇怪的音乐——鸟愈叫,山愈幽深寂静。
   
流云匆匆从树隙穿过——云是山的使者吧——我竟是闲来闲去的一个。
   
“喂!”我坐在树下,叫住云,学当年孔子,叫趋庭而过的鲤,并且愉快地问他,“你学了诗没有?”
   
并不渴,在十一月山间的新凉中,但每看到山泉我仍然忍不住停下来喝一口。雨后初晴的早晨,山中轰轰然全是水声,插手入寒泉,只觉自己也是一片冰心在玉壶。而人世在哪里?当我一插手之际,红尘中几人生了?几人死了?几人灰情来欲大彻大悟了?
   
剪水为衣,搏山为钵,山水的衣钵可授之何人?叩山为钟鸣,抚水成琴弦,山水的清音谁是知者?山是千绕百折的璇巩图,水是逆流而读或顺流而读都美丽的回文诗,山水的诗情谁来领管
   
俯视脚下的深涧,浪花翻涌,一直,我以为浪是水的一种偶然,一种偶然搅起的激情。但行到此外,我忽竟发现不然,应该说水是浪的一种偶然,平流的水是浪花偶而憩息时的宁静。
   
同样是岛同样有山,不知为什么,香港的山里就没有这份云来雾往,朝烟夕岚以及千层山万重水的邦国韵味,香港没有极高的山,极巨的神木,香港的景也不能说不好,只是一览无遗,淡然得令人不习惯。
    对一个中国人而言,烟岚是山的呼吸,而拉拉山,此正在徐舒的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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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小的时候老师点名,我们一一举手说:

“在!”
   
当我来到拉拉山,山在。

当我访水,水在。

还有,万物皆山,还有,岁月也在。

转过一个弯,神木便在那里,在海拔一千八百公尺的地方,在拉拉山与塔曼山之间,以它五十四公尺的身高,面对不满五尺四寸的我。

他在,我在,我们彼此对望着。

想起刚才在路上我曾问司机:
   
“都说神木是一个教授发现的,他没有发现以前你们知道不知道?”
   
“哈,我们早就知道啦,从做小孩子就知道,大家都知道的嘛!它早就在那里了!”
   
被发现,或不被发现,被命名,或不被命名,被一个泰雅族的山地小孩知道,或被森林系的教授知道,它反正那里。
   
心情又激动又平静,激动,因为它超乎想象的巨大庄严。平静,是因为觉得如此是一座倒生的翡翠矿,需要用仰角去挖掘。
   
路旁钉着几张原木椅子,长满了癣苔,野蕨从木板裂开的瘢目冒生出来,是谁坐在这张椅子上把它坐出一片苔痕?是那叫做“时间”的过客吗?
    真的,我问我自己,为什么要来看神木呢?对生计而言,神木当然不及番石榴,又不及稻子麦子。
   
我们要稻子,要麦子,要番石榴,可是,令我们惊讶的是我们的确也想要一棵或很多棵神木。
   
我们要一个形象来把我们自己画给自己看,我们需要一则神话来把我们自己说给自己听:千年不移的真挚深情,阅尽风霜的泰然庄矜……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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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者】

 

听惯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使人不觉被绷紧了,仿佛自己正介于适者之间,又好像适于生存者的名单即将宣布了,我们连自己生存下去的权利都开始怀疑来了。
   
但在山中,每一种生物都尊严的活着,甚至连没有生命的,也和谐地存在着,土有土的高贵,石有石的尊严,生命是有充分的余裕的
      

【水程】

清晨,我沿复兴山庄旁边的小路往吊桥走去。
   
吊桥悬在两山之间,不着天,不巴地,不连水——吊桥真美。走吊桥时我简直有一种索人的快乐,山色在眼,风声在耳,而一身系命于天地间游丝一般铁索间。
   
多么好!
   
我下了吊桥,走向渡头,舟子未来,一个农妇在田间浇豌豆,豌豆花是淡紫的,很细致美丽。
   
打谷机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我感动着,那是一种现代的春米之歌。
   
我要等一条船沿水路带我经阿姆坪到石门,我坐在石头上等着。
   
我没有想到山里竟有那么多乌鸦,乌鸦的声音平直低哑,丝毫不婉转流利,它只会简单直接地叫一声:
   
“嘎一一一”
   
但细细品味,倒也有一番直抒胸臆的悲痛,好像要说的太多,怆惶到极点反而只剩一声长噫了!
    
船来了,但乘客只我一个,我坐在船尾,负责邀和风,邀丽日,邀偶过的一片云影,以及夹岸的绿烟。
    
山从四面叠过来,一重一重地,简直是绿色的花瓣——不是单瓣的那一种,而是重瓣的那一种——人行水中,忽然就有了花蕊的感觉,那种柔和的,生长着的花蕊,你感到自己的尊严和芬芳,你竟觉得自己就是张横渠所说的可以“为天地立心”的那个人。
   
不是天地需要我们去为之立心,而是由于天地的仁慈,他俯身将我们抱起,而且刚刚好放在心坎的那个位置上。山水是花,天地是更大的花,我们遂挺然成花蕊。
    回首群山,好一块沉实的纸镇,我们会珍惜的,我们会在这张纸上写下属于我们的历史。

 

                                                             

                                                                              图片来源:恰似 诚谢

 

 

 

 

                                                       

 

                                                                               

        

        

文章评论

阅尽繁华

[ft=,2,]张晓风的文字是恬静淡然的,很清新,不疾不徐,娓娓地和你谈天般。喜欢。[/f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