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灵

个人日记

      陆乡长善讲笑话,诨的素的都行。酒过三巡,他给狗年讲,笑话现在很值钱,尤其在乡级以上干部的酒宴上,笑话已经成了下酒的一道好菜。

狗年是村长,自知听陆乡长的笑话自己不够级别,就笑嘻嘻地说:“陆乡长,今晚上没外人,你能不能破例地让我享受一次乡级以上领导干部待遇?”

陆乡长说:“那我就破一次例。”

“陈家村的陈老汉家里有一头母牛,他嫌村里的公牛种儿不行,听说兴京街有一家桑塔纳配牛站,就牵了自家的母牛进城寻找配偶。”陆乡长呷了口酒,将筷子放在桌上,吧嗒吧嗒嘴,继续讲,陈老汉好不容易在兴京街找到了桑塔纳配牛站,将牛拴在电线杆上,走进去找营业员要求配牛。营业员愣了,老大爷,我们这儿不配牛呀?陈老汉说,配牛站不配牛哪儿配牛?营业员听后哈哈大笑,笑够了才告诉陈老汉,我们这里是“桑塔纳配件站”,卖进口车零部件,门外招牌上的“件”字掉了个“亻”。陈老汉听罢,大叫一声:我的妈,多亏是掉了个‘亻’,要是掉了牛字,你们这儿成啥啦?

让陆乡长感到意外的是狗年居然没有笑。狗年听笑话期间走神了,让陆乡长白白浪费了感情,见陆乡长讲完了,他才连连说“好、好,棒、棒”,显然是装出来的。陆乡长不高兴了,问狗年:“我刚才讲笑话的时候,你想啥了?”

狗年刚才想起了自家的那头委屈的母猪,但他却掩饰说自己没想啥。陆乡长品了品狗年刚才的神色,显然是被什么勾去了魂,根据自己的经验,他猜狗年在刚才那一瞬间里想的是一个女人,肯定是一个女人,一个让他心神不定的女人。

果然,狗年酒后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陪陆乡长喝完酒,狗年要陆乡长好好休息,他准备回家,陆乡长一摸兜儿,烟没了,就说:“狗年,把你兜里的烟给我留下,我的烟抽光了。”

狗年顺手掏兜儿,给陆乡长掏烟,吧嗒一声,在掏出半盒香烟的同时,一个装药片的薄模袋随之从兜边落在地上。陆乡长循声去看,意外地看到印在薄模袋上的三个字:一夜灵。

两个人几乎同时愣了一下。彼此看看对方,脸都红了一下。

    陆乡长很有内容地笑了一下,心里想,这种药片灵是灵,却是一种短期行为。狗年的老婆是村妇女主任,肯定带了环儿,狗年给谁用这种药?这小子,怪不得刚才他走了神,原来他心里有事儿,陪我喝酒心不在肝。

    狗年的脸在这一刻里已经僵化。他弯腰从地上拾起药片,想给陆乡长解释点什么,又觉得没必要,就木讷地将药片塞回兜里,然后将香烟递给陆乡长。

    陆乡长说:“放桌上吧。”

    狗年将半盒金桥牌香烟扔在桌上,匆匆地离开了村委会的小北屋,居然忘了给陆乡长说句“晚安”之类的客套话。

狗年走后,陆乡长躺在村委会的小北炕上,想“一夜灵”。一夜灵是一种避孕药,适用于外出旅游、回家探亲打“短频快”的人,眼下全乡十八个村都在用这种药,其中的内幕只有乡计生办主任和陆乡长知道。县政府明文规定,每个科级干部一年必须招商引资二十万元,否则就“下岗”,陆乡长身陷穷乡僻壤,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有搞到这个数目,是生产一夜灵的厂家救了他的命,人家答应投资与乡里联合办一个药材加工厂,但条件是在全乡使用一夜灵,陆乡长被逼无奈,只好答应了人家。这件事各村干部都不知道,让陆乡长感兴趣的是下马村村长狗年身上居然带着这种药,他带这种药做什么?陆乡长决意要搞清这个问题。

早上起来,陆乡长从村委会墙上摘下一把新钥匙,一个人溜溜哒哒,来到了村中的老榆树下。昨天他来村里,看见挂在老榆树上的那个检举箱已经烂得不像样子,狠狠地批评了狗年一顿:“你说你这个当村长的,连个检举箱都不敢给村民们挂,是不是怕大伙检举你呀?”狗年立马就叫村里的木匠做了一个新检举箱挂到了树上。陆乡长借题发挥,在大喇叭里给村民们说,我叫狗年给大伙做了个“窝”儿,大伙有什么情况不好当面向我反映,就在窝里给我下一个“蛋”儿,我替你们孵小“鸡”。

走至新检举箱下,陆乡长开箱取“蛋”,结果“窝”里连一根鸟毛也没有。狗年这时候正好赶来了,陆乡长问他:“怎么会连一个蛋儿也没有呢?”

    “一群公鸡,哪个能给你下蛋?”狗年赌气地说了这么一句。

    没想到,陆乡长为此光火起来:“公鸡不下蛋,母鸡呢?你们村的母鸡是不是都让你给吃‘一夜灵’啦?”

    狗年一刹间被惊得目噔口呆。

    陆乡长也没想到自己会将一夜灵用在这上边。

    狗年的一只手下意识地伸进兜里,握住了那袋药片,如果陆乡长再做这药片的文章,他也许就会愤怒地将药片掏出来,摔在地上,用脚碾它个粉碎。

陆乡长看见狗年脖粗脸红,就把口气缓了下来:“我跟你开个玩笑,你也别当真,群众肚子里没‘蛋’,说明你工作没什么问题,我也就放心了。”

    狗年的手这才松开了那袋药片,从兜里拨了出来,手心里全是汗。

    两个人开始往回走,一路无话。陆乡长脑袋里还在想药片,吃这种药片的应该是一个未婚的女子,他想。狗年也在想这种药片,他在想自己如何才能将兜里的药片给陆乡长解释清楚。这时候,他再一次想起了家里那头委屈的母猪。

    村街曲里拐弯儿,街面上来时还很干净,这会儿却多出了一些黄乎乎的牛粪卷儿、冒热气的马粪球儿,还有星星点点的羊巴巴蛋儿。狗年陪陆乡长朝村委会走,路面上的东西对两人毫无吸引力。

    “狗年,我每次来你们村,你就给我吃猪肉罐头加白酒,腻死我了。”陆乡长一边一边打着狗年的主意,“今晚上咱们换换样儿不行嘛?你白天去弄点小河鱼,叫你媳妇炖上,今晚上我去你家,咱哥俩好好喝顿小死酒儿。”

    陆乡长想从侧面了解一下狗年的媳妇在不在家。

    狗年说:“正巧,晚上我还有一桩事要你帮我呢。只可惜我媳妇不在家,小河鱼恐怕要吃不成了,咱们吃小葱伴豆腐行不行?”

    迎面有个老女人跟陆乡长打招呼,陆乡长随便地应付了一句,也没认真看看此人是谁就走了过来。这女人是田埂婶。陆乡长本是认识这老女人的,不知咋的就没在意人家?

    “怎么,你媳妇不在家?”陆乡长问。

狗年还在回头看田埂婶,田埂叔刚刚被选掉了村长,正跟狗年较劲呢!昨天狗年和媳妇又偏偏逮住了田埂婶的外甥媳妇吕月季,田埂婶这么早进村做啥,该不是又要做手脚吧?

“狗年啊,我发现你小子怎么总是走神,有什么心事吧?”陆乡长点了狗年一句。

狗年忙回陆乡长的话:“噢,我媳妇出门逮人去了。”

    “谁家的媳妇又跑了?”陆乡长如临大敌,脸色骤变,这才想起狗年的媳妇是村妇女主任,在村里管计划生育。

    狗年叹口气说:“是田埂婶的外甥媳妇吕月季。”

    “第几胎?”

    “三胎。”

    “怀了几个月了?”

    “都显怀了。”

    “那怎么不早点下手,你们等什么?”

    狗年脸上的肌肉无奈地抽动了几下。

那女人两个月前谎称到外面打工,随后就在村里失踪了。狗年的媳妇到她打工的地方去找,却不见她的人影,这才猫出她是因为怀孕而躲起来了。在她家外面蹲了好几个晚上,好不容易把她给逮住了,却又让田埂婶给放跑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陆乡长追问。

    狗年说:“逮住吕月季后,我们俩口子跟她磨了半天嘴皮子,她才同意天亮后去医院做人流,我怕她再跑了,就叫媳妇一直守着她到天亮。天亮后,我雇了一台拖拉机,本来吕月季已经上车了,田埂婶却跑来了,她要吕月季先回屋洗洗身子,换换衬衣,叫我媳妇在外面等着。我们左等右等不见她出来,进屋一看,人家早已从后窗逃走了。”

    “查到她的下落没有?”

    “人是找到了,在她娘家呢,却说死不回来,没办法,我媳妇只能在那边蹲点做她的工作,不知现在做通没做通?”

    陆乡长悬起的心落下来:“逮着人就好办,回头我打电话叫乡计生办也去人,不做也得做,咱们乡是计划生育先进乡,决不能让她一条鱼腥了一锅汤!”

    又往前走了几步,陆乡长才想起问狗年:“你刚才说有事要找我,啥事?”

    狗年见陆乡长绝口不提田埂婶,而且忽略了田埂婶在刚才那段故事里扮演的角色,心里不痛快:“等你晚上去了我家,我再跟你细说。”

    陆乡长不知狗年打了什么埋伏,一颗心被吊了一天,思维一直没有离开过那种药片,他想到了狗年与老婆的感情问题、第三者和药片的使用者。

    傍晚,陆乡长来到狗年家,见炕桌上已经摆上一盘小葱伴豆腐,两只小酒杯和一瓶地产白酒,却不见狗年。陆乡长走到院子里喊:“狗年?狗年?”

    “我在这儿呢!”狗年在房后应道。

    陆乡长来到房后,见狗年正蹲在猪圈外,一边用勺子搅着槽子里的猪食,一边看着圈里的哼哼叫着的母猪。陆乡长问:“母猪带崽了?”

    狗年愁眉苦脸地说:“要带上崽儿我还不愁了呢!”

    “你就是为这头母猪找我?”陆乡长莫名其妙地问。

    狗年没正面回答陆乡长,只说:“我家这头母猪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去年配过两次,就是带不上崽儿。别人家一窝猪崽能卖一千多元,我却白白搭了它一年多食料,眼下又该配猪了,这母猪要是不能下崽,我何苦要养它呢,杀吃肉算了。”

    陆乡长想偏了:“狗年,我从前是在乡兽医站干过几天,那是我中专毕业后乡里没处安排我,就把我临时塞到兽医站去了,我是学农机的,管不了你家母猪受不受孕的问题!”

    不想,狗年却弄出一句:“陆乡长,你在乡里抓了这么多年计划生育,有些情况你该熟悉的。我家的母猪也许没啥病,但这几天身边却不能离开人。我不求你为我做啥事,只求你在这儿别挪窝,替我看一会儿母猪,等我把事办完回来,也许这次我家母猪就能带上崽儿了。”

    陆乡长简直给搞糊涂了:“你要去干什么嘛?”

    “等我回来再跟你细说。”狗年再次叮咛陆乡长,不要离开他家的母猪。

    说完,狗年起身走回屋里。

    陆乡长透过后窗向屋里看,见狗年在自家外屋地站下,敏杰地从兜里掏出那袋药片,取出一片药,一掰两半,放到一个大碗里用筷子碾碎,又将碗里盛上一碗鸡蛋面,揣着这碗热腾腾的鸡蛋面匆匆地离家走了。陆乡长觉得有什么不对头,撇下猪圈里哼哼叫着的母猪,走到院门口,探头看狗年去了哪里。不想,却被蹲在柴垛后的一个老女人吓了一跳。天已擦黑,陆乡长定睛细看,才认出从柴垛后提着裤子出来的是田埂婶。

    “看见狗年去哪儿了嘛?”陆乡长脱口问了一句。

    田埂婶意外地与陆乡长照面,先是发窘,听得陆乡长问话才镇静下来。她冲着村子上面不远的一撮房子拱拱嘴:“又去傻大兵家了。”

    田埂婶趴着陆乡长的耳朵根上说:“狗年的媳妇不是没在家嘛,我听群众反映,狗年这几天盯上了傻大兵家,每次都是天黑去,先出几个钱儿,打发傻大兵去村里看纸牌,然后就单独和傻大兵的媳妇呆在屋里,很晚才出来回家,傻大兵的媳妇吴丫可是个弱智女人哪!”

    说话的当儿,傻大兵从村上走下来,哼哼呀呀地朝村里去了。陆乡长悬心吊胆:“狗年不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我寻思也不会。”田埂婶顿了一下,“不过,村里人说得可难听了,我都说不出口。”

    “村里人咋说?”

    “骂他连个畜牲都不如。有人亲眼看见了,说是狗年每次去都给吴丫送面条吃,面条里八成是下了迷糊药,等这女人迷糊过去,他再动手……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也不知是真是假?陆乡长,听说狗年是你一手培养起来的,你可不能让他在这件事上栽跟头呀!”

    “走,你带我去看看。”陆乡长果断地说。

    田埂婶滑坡了:“陆乡长,我这么大年纪了,怎么好去做这种讨人嫌的事儿?要是狗年真出了事,我可背不起这个黑锅,要去你自己去吧!”

    陆乡长似乎一下子被田埂婶放到老虎背上,想下来已经不可能。

    陆乡长一个人摸到傻大兵家的院外,探头向院子里看,正看见狗年揣着个空碗从院子里走出来。待到狗年走到近前,他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句:“张狗年,你一个人来这里干什么?”

    狗年没料到陆乡长会追到这里来,又见陆乡长的表情不对劲,慌张地说:“我来给吴丫吃避孕药呀,咋的啦?”

    “你个大老爷们来给一个傻媳妇吃避孕药?”陆乡长简直不敢相信。

    狗年说:“到日子啦,不吃不就又怀上了嘛?他们两口子都是痴呆傻,国家不允许他们生傻儿子!吴丫的情况特殊,结扎,人家一个孩儿还没生呢,你怎么给人家扎?带环儿,这该死的女人长得蹊跷,没法带,你说还有什么措施吧?”

    “我是说……陆乡长恨铁不成钢,“你是一村之长,这么点个事儿还要你亲自来干吗?你怎么就不注意点影响呢?”

    狗年委屈地说:“你以为我愿做这事?我媳妇不在家,我不做谁做?”

    “你个死脑瓜骨!”陆乡长说,“就不能找别的妇女来做?不行,就是花钱雇人,也不能叫村里人说你难听的话呀?”

    狗年几乎要哭出来:“陆乡长,我要是不当村长,你就是给我一万块我也不来做这断子绝孙的事,花钱雇,得有人干呀?再者说了,你们乡里也是瞎鸡巴搞,以前发的都是永久性的药片,吃一回管半年,今年发给村里的都是一夜灵,乡里说这种药只管一夜,你不给她勤着点吃咋行呢?”

    陆乡长无话可说了,见狗年的眼圈发红,鼻涕眼泪就要下来了,上手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说:“我何偿不知道你们村干部的苦衷呢,乡干部也是一样嘛,别说了,说多了都是眼泪。走吧,咱们回去喝酒吧。”

    “完了,这回又完了!”狗年突然叫了一声,撒腿就往家里跑。

    陆乡长不知又出了什么事,跟着狗年一溜小跑地回到狗年家,见狗年直奔屋后的猪圈而去,这才想起狗年委托他看猪的事。

    “出什么事啦?”陆乡长追到猪圈边,气喘吁吁地问。

    狗年蹲在猪槽子边,两眼在槽内急剧地搜索着,忽见槽边有一缕白色的液体,即用手指蘸了一点,放到嘴里咂咂,便咂出了一种味道,于是瘫软地坐到了地上:“完了,我家母猪这一次又带不上崽儿啦。”

    “怎么?”陆乡长心里咯噔一声,“有人给你家的猪吃避孕药?”

    狗年泄气地说:“我媳妇当村妇女主任得罪了人,已经两年了,有人专在配猪的季节给我来这一手。今年我这不是提防着呢,你看看,就这屁大的工夫,人家又让我损失了一千多元钱,没办法,谁让咱得罪了人呢?”

    “谁干的?”陆乡长暴跳起来。

    狗年愁眉苦脸:“咱又没当场抓到人家。”

陆乡长想到了刚才见过的田埂婶,却没敢往外说。突然,他兴奋地一拍大腿:“我说狗年,你别犯愁了,这一回我保证你家的母猪没问题!”

    狗年眼前一亮:“你有什么绝招儿?”

    陆乡长说:“你家的母猪吃的肯定也是一夜灵,目前,咱们全乡用的是都这种药,再没别的。我知道这种药效,只管一天,多一天也不灵。你家母猪不是刚刚吃了药么,那你就后天带它去配种,肯定能带上崽!”

    狗年的脸上阴转多云:“都说这药只管一天用,你能保准儿么?”

也许陆乡长太兴奋了,脱口说道:“这药我用过。”

狗年追问:“亲自用的?跟我嫂子?”

陆乡长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

狗年吐了下舌头:“哦,是小嫂子呀。”

    发2002年12期《鸭绿江》

 



文章评论

雪亼

以前没有读过,今天读来也很有味道,结构紧巧,寓味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