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上寒烟

    先是一场秋雨敲打浮肿的生活，挤去气泡、掠去浮色、洗去沟沟坎坎缝隙里的碎屑渣末；然后攻城略地，像一块无言的巨冰，以宁静和寒凉，不动声色熄灭膨胀和狂妄，直到该成熟的都已成熟，该死亡的都已死亡。这时的大地像你我的父亲，沧桑，平静，趋于寡言。

    是的，我想说的，不是你诗中的秋天。

    第一次体会秋的肃杀，是在十六岁。开学前夕，爷爷去世了，那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我的家庭，伯父伯母、堂兄弟姐妹一大家子，贫穷勤劳，却也短视算计，为老人多帮了谁家一天忙、谁家多沾了老人一点光，尖刻如刀，刀刀砍向亲情。那几天他们买板、入殓、用白纸糊门，一天三遍烧纸，中间夹杂着嬉笑怒骂和争吵，忙忙活活将爷爷下葬，像收割一块庄稼或卖掉一车蔬菜一样平常。在老院的最后一天，伯父伯母咋咋呼呼抬着剩下的烟酒出门，父亲母亲暗暗计算着收回的礼金和分到的财物。我呆立在院子里，看低矮的屋檐下，纸钱、鞭炮屑一片泥泞，门褡裢无声地垂着。秋风瑟瑟，悲凉像一匹巨大的阴影，轰隆隆碾过我的头顶。

对我们家来说，亲情的维系总是伴随着苦涩。父亲永远有不同于别人的想法，母亲永远对一切不满，他们之间的战争常常蔓延到全家。在战战兢兢的恐惧中，我成长起来了。离家的第一个秋天，父亲拉完一车玉米，推出三轮车去送我。一路无话，想到要离开家，我心里竟有一丝窃喜。等车的桥头，我一眼看见父亲左脚鞋上被镰刀划开了一道，秋风里敞着口子，像老家关不上的旧房门，鼻子还是一酸。车开动了，一个个小村庄飞快从车窗外闪过，又消失在荒草和未熟的秋庄稼里。这些小小的村落，填充着一茬又一茬人们的生老病死。他们活着，土坷垃般粗粝；死了，草芥一样卑微。其中，也有我的亲人啊！我倚着车窗，心情复杂地哭了一场。

后来工作，谈恋爱，结婚，也做了母亲。遇到了很多温暖的人，有包容我帮助我的同学、有怜惜我鼓励我的老师、有懂我爱我的朋友，有大气睿智的领导、有同甘共苦的同事。和他们的相处中，我学会了爱和原谅，学会了从庞杂的生活中提取快乐。这些星星点点的温暖，像跋涉中久违的篝火，慢慢融化了我的倔强。

而和父母的关系，也起了微妙的变化，先是各自退了一步，然后试着彼此走近。

“妈，我给你买了排骨。”“你会买吗？要买颜色新鲜的，这种颜色的不好，你买贵了。”语塞。坐下来。“你爸又去同学家喝酒，你说他那老同学多少年了还有啥可走动的···你弟弟又不上班了，成天在家打游戏可咋办啊···”，絮絮叨叨，仍然是对一切都不满。我听着，劝得了就劝一句，劝不了就起身倒杯水，或者削个苹果。也会逃，当自己的工作压力、生活烦恼也满满地无处倾倒时，担心露出不耐烦，就不敢逞强听下去，快快地从娘家逃走。

下一次，还去。“多吃点饭。”“和婆家能处得来不能？”“那么笨，教给你都不会，活该吃亏！”说话的语气和墙上的阴影、房间的气味以及饭菜的口味一样，一直不变。这么多年，他们还是没学会做父母，表达爱的方式还是那么生硬。只是他们的眼神，不知什么时候褪去了锋芒，像收割后的土地，疲惫平和，温顺得让人心疼。

我是真的长大了，逐渐皈依了命运，不挣扎，不抱怨，和我的亲人搀扶着行走。

还是会面对死亡，先是我的奶奶、然后是姥姥、然后是大伯父。我不再恐惧，只是不忍细看苍老的父母，他们头顶的阴影又逼近了一步。

这个秋天，我老公的爷爷突然去世了，四世同堂朝夕相处了十年，我们早已成为骨肉相连的亲人。安葬完，一切归于平静，摩挲着他的眼镜、手机、剪报本，我觉得他从未离开，似乎总能听到他橐橐的脚步声停在门前，然后瓮声瓮气问一句：“这么热闹，是干啥呢？”

就想起史铁生说的：“浪是水，浪消失了，水还在。浪是水的形式，水的消息，是水的欲望和表达。浪活着，是水，浪死了，还是水。水是浪的根据，浪的归宿，水是浪的无穷与永恒。”也许，相对于永恒，生死是从未发生的事，大地上存在的，只是季节周而复始的轮回和还原。

我和我的亲人将前后辗转，分身而行，交替穿过这人间风云。

    秋风鼓动着，永恒的肃杀和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