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

    我挤杀了一只老鼠。

    这只老鼠，应该是常常跑进来的那只老鼠吧，反正看着样子像，以往，总会看到老鼠从门缝里挤进来，但只要一跺脚，它就马上又从门缝里挤出去，速度快得很。有时，它不跑出去，反而往室内钻，于是我就拿了扫把赶。宿舍里空空如也，没有可供它躲藏的地方，于是，它跑到床底，一赶，就只能再往门外去，一般我看它跑了出去，便也不再理会，如若要打死它，它应该早已经死了不下几十次。

    说实话，这大半辈子里，仔细看无法老头这个人，按平时的处事来看，绝对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比如这四害吧，蚊子，苍蝇，蟑螂，这些小东西，看见了，就毫不犹豫的下杀手。一次打不死，两次，三次，便追着也得打死了才算数，有一种不死不休，锲而不舍的精神——非打死不可。可是，像老鼠这么大的，或者比老鼠大的，敢打死的着实是少至又少。（大家可能以为无法老头说假话，其实，活到这么老了，鱼，鸡，鸭，之类的，吃当然是吃的，却从来没杀过，）

    上次还和小妹说起过小时候捉鱼的事，那时，在小水沟里用网兜捞鱼，网兜里同时捞到了一条塘角鱼和一条蛇，塘角鱼是极宝贵的东西，可是，眼看那条在网兜里扭动着身子的蛇，结果是吓得连网兜也扔掉了，直等到蛇跑了，才敢把网兜拿回，当然，再也不敢捞鱼了，直接回家，路上，装在竹箩里的一条大泥鳅掉了出来，捉回来的时候，泥鳅也是长形的，滑溜溜的，不沾手，抓了两次抓不起来，忽然心里发毛，无端的把泥鳅当成了蛇，大叫着：“它还会动啊！”不敢再捉。撒腿就跑，着实是个笑话。

    后来，应该是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打死了一条蛇，印象特别深刻。倒不是因为长大了些，胆子也跟着大了，打死蛇完全是侥幸而且无奈的事，这说起来，还极富传奇色彩哩。

    那时，已经分田到户了，公路底的那块田，特别多水络菜（一种水生的蔓类植物，这种植物生存能力特强，如果没有连根拔去，只一两天，便又疯长成了一大片。一般耘田时，凡是遇到水络菜的地方，就得弯腰用手拔，极是麻烦。不过，这东西有一个好处，可以用作菜。农村人耘田时，挑肥嫩的拔，中午或者晚上可以煮汤。现在，因为常用化肥，水络菜也变种了，似乎再没有从前的样子。七八月份回家时，居然看到菜市场里有人卖，而且买的人也多，这是一桩奇事），

    那次，耘田差不多到了中午，小妹找借口跑回家去了，（这是很正常的事，一般做插秧，耘田，收割这些农活的时候，我们兄妹都喜欢找借口偷懒。而且我偷懒的次数肯定是最多的。先在这里说明，免得小妹算账。嘿。）田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正好前面便是一片水络菜，于是我弯腰伸手去拔，这一拔便是一大把，而且扯着便连附近的也拔了起来。忽然发现面前一步远的地方，翻起了一个白白的肚子，无法老头当时心里暗喜，以为是鱼，（那时田里仍可以抓到鱼，老家里有这么一句话“八月秋，死泥鳅”，说的就是在田里捡泥鳅的事。）想着抓回去，晚上可以吃上鱼了。于是，便伸手要抓。可是，鬼使神差，无法老头忽然心中一动，却又不抓了，而是先用棍子打了一棍，（这里有两个疑问，先说清楚了，第一个是肯定会有人说，一步远，而且是弯着腰，竟然分不清鱼和蛇，这太离奇了吧？一点也不离奇，无法老头天生就是个老花眼，别说一步远看不清，便凑近了看，也未必看得清，刚读初中时，配了一副眼镜，上学就天天戴着，但干农活时是不敢戴的。毕竟上学时戴着，可以装着是学习的样子，不知情的人，只会说无法老头读书读多了，连眼睛也读瞎了，将来肯定是个有学问的人。但在家做农活时，同村同队的人都知道无法老头不是读书的料，考试数学二十一分，语文三十四分，曾经被村里的传为教育其他孩子的“佳话”一时锋头强劲，无人可敌。当然不敢戴眼镜了。直接现在，还戴着眼镜，好在是在外打工，知道无法老头的根底的人不多，很多人第一次看见无法老头戴了副眼镜，眼里总有些羡慕嫉妒恨的神色，说话也斯文得很。我猜想他们都肯定以为无法老头是个有文化的人，当然仅仅是限于第一次见面，接触了之后，知道了无法老头的底细，说话就不客气了。有一次，不知道是说什么东西的，无法老头与人争论起来，那人便道：“你以为你戴了副眼镜就真当自己是有文化的人了么？”这话当场没把无法老头气死，但也让无法老头觉得无地自容了。如果不是因为考虑到还要走路，还要吃饭，马上就把这眼镜甩到地上，再踩上几脚。这事耿耿于怀了几天，最后还是发挥了阿Q精神，想道：“那些坐在主席台上，满口仁义道德，宣称清廉公正的，其实私底下却是男盗女娼受贿贪污得肥头大脑的狗贼，不在少数啊，他们尚且不会觉得无地自容，我不过被人误以为是有文化而已，况且我还不是自吹自擂的说是有文化啊，用不着甩了眼镜吧。”这么一想，便胜利了。眼镜照戴，只是以后再也不敢乱说话，怕一旦又说错了，还得连累这副无辜的眼镜。第二个问题是无法老头用来打蛇的凶器——棍子，没干过农活的人可能不知道，农村耘田时，一般是用一只脚，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也为了让腰得到休息，大都带上一条长短大小衬手的棍子当拐杖，而当时，无法老头手上便正有这么一根棍子。）幸亏这一棍子打下去，那“鱼”便现了形，在水里翻滚起来，这一下子，自然看清了这长长的东西，那时具体的想法是怎么样的，实在是想不起来了，而且，又是用了多少棍把这东西打死了的，也记不清楚了，不是因为时间久远，而是因为，那时我确信自己的脑袋里是一片空白的。身子也绝对是走不动的，一直打到这长长的东西翻了白肚子，不能动了，才用棍子狠劲的一挑，挑到公路上，然后自己也跑到公路上站着，看着那一片被我连累着打倒的禾苗，虽然想着下去扶起来，却再也挪不动脚步。一直站到小妹来了。小妹看到我站在公路上，高兴地说：“哇，太好了，你居然把田耘完了？”我说：“我打死了一条蛇。”小妹看到死蛇，惊异得很，具体还说了些什么，就已经忘记了。而且，连那块田是不是继续耘完了，也记不起来了，即使是耘完了，肯定也是小妹一个人耘的。现在还想着，如果一开始便知道是蛇，我打蛇的壮举绝对没有，便只有落荒而逃的份。

    打蛇的英雄壮举，最传奇的却是后来，一次，大白天，骑自行车在路上走，大路上，一条被打死的蛇正好拦在路中间，无法老头走近了才发现，这下子，竟然吓得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摔了个鼻青眼肿，这大抵也算是报应吧。

    这就是唯一的，仅仅的，唯独的，绝对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打死了东西。今次敢打死老鼠，是怎么来的勇气呢？不知道，只知道这老鼠跑进来的时候，我仍旧一如既往的赶，可是，这老鼠今次既不跑出去，也不跑床底，偏偏钻到了墙角的拖把里去了，而且，露出了尾巴来，我跺着脚走过去，它居然不肯跑，也许是它鼠胆包天惹起了我的火气吧，（当然也不排除它吃了药，前两天听说附近宿舍有人放了老鼠药，）总之，我在判断准确之后，猛地按着拖把柄，死命的往墙角挤去，眼见老鼠尾巴不停的甩打着，我就更使尽了力气按着，终于，这老鼠不动了，就这样，我挤死了一只老鼠。拿开拖把时，看见这老鼠嘴角上有一丝血迹，忽然双腿发软，想着：“我竟然就这样杀了这只老鼠，竟然是活活的挤死了。”想着这老鼠在临死时的痛苦，便再也不敢看。

    按说，世界原本就是弱肉强食，而老鼠呢，“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老鼠生活在低层，见不得光的地方，而且被冠名为是“四害”之一，原该打死，它也该是毫无怨言吧。可看着这死老鼠，无法老头无来由的便想，这老鼠于我，本没有什么害处，它跑进宿舍，原也不过是找吃的而已，它不顾白天，也不顾在这个巨大的生物面前（人在老鼠眼里，肯定是巨大的），估计也确是饿得可以了吧，不然，它犯不着而铤而走险，如此，它不过是为了一顿三餐，为生活，才不得已为之，不幸遇上了无法老头这等心肠恶毒的亡命之徒，最终就断送了命，想着也许老鼠的家人等不到它回家时的悲哀，忽然便想：其实，这老鼠也是值得同情和可怜的吧。

    挤杀了这老鼠，不敢再看这老鼠的惨状，心中多少有着不忍，其实，倒不是迂腐到了如东郭先生一般的救狼那样的心理。只是由鼠及人，内心里便有着一些免死狐悲的感觉。因我自己呢，其实也是生活在底层的人，虽不至于如这老鼠般要为生活铤而走险，但奔波劳碌，为一顿三餐，惶惶不可终日，只怕便跟这老鼠一样。而如今，我竟然便将这老鼠挤杀了。岂不是过于狠毒了？当然，心中还有一想法：如果跟打杀了蛇一样，得了报应。只怕总有一天，我还会因为挤杀了这老鼠，再落得个报应。坐在凳子上的时候，心里仍是惴惴不安，最后还是阿Q精神一下：那些肥头大脑的，坐在主席台上的狗贼，把统计，也只有百分之五被查了，还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没事啊，而且这百分之五的，也不过是被查而已，查过之后，据说，换一个地方，照样人模人样的坐在主席台上大谈仁义道德，清明廉政。想想他们的行为，做的恶事又岂止是挤杀一只老鼠？他们挤杀的是如我这般老鼠一样生活在底层下的千千万万的人。他们尚且不会有报应，如果我因挤杀了老鼠而落得个报应，这老天爷岂不是没长眼睛了？相信这老天爷还是长着眼睛的吧。这么一想，便稍稍的放下了心来。

    然而，将老鼠装进垃圾袋里，我还是花了点心思的，我没有扎袋口，急急的便扔到了垃圾池里去。心想：也许这老鼠只是被我挤晕了吧，如果它醒来了，自然不会因为扎了袋口而被憋死，它逃了出来，也许还会感激我手下留情吧——很可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