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撤:今宵別夢寒——弘一法師
个人日记
李叔同
这个深秋的黄昏,当我们来到白马寺,人迹已是萧然。寺内显得清静而空旷,我们几人散漫地行走其间,很自然地海阔天空地神聊起来,由佛教东传谈到得道高僧,其中一位女编辑和我谈起了弘一,并用她柔和的音色浅唱了几句《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此时,风掠过白马寺塔檐上的风铃咣当作响,穿透血红的残阳,余音在紫气缭绕的寺院上空萦回。寺院的风铃与其他风铃所不同的感觉是显而易见的,既不小巧又不悦人,那种金属的音质本身就是一种感召,一种意象,尤其在这样一个深秋薄暮之际,令人听罢真有必要转过头来,把中断了几年的弘一书道研究接着做下去。
只是,按弘一之说:“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那好,就先走近弘一吧!
说真的,对于弘一,我一直认为是个谜。我自己是没有能力进入那个已经逝去的心灵世界中去的,如今只能凭借他的遗墨,凭借他的亲朋故旧回忆甚至民间传说来复活此人。幸好,他所行未远,不至于雪泥鸿爪稍纵即逝。尤其是我的家离他圆寂的开元寺仅百步之遥,这些年又看了不少他的墨迹,便多少有些亲和的可能。不过怎么说,弘一对于生活在现实又忙乱的人来说,在精神方面,已经相隔一道厚厚的屏障了。
未出家时,我们称他为李叔同,出家后则敬称为弘一法师,出家前后的肉身属于同一种物质,只是精神、灵魂已经异化。家是浙西望族,生于天津,年轻又有才气的李叔同,那时多么令人歆羡啊。这一点他自己也深有感受,并不失时机的在这人生舞台上充分展现。翩翩裘马,进出名场,舞袖歌弦,什么都要露一手。演戏,绘画,书法,篆刻,音乐,没有不上手的。这时的他的确是一位翩翩美少年,丝绒碗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底子缎带扎着裤管,眉宇间尽显英俊洒脱之气,一举手一投足,称得上潇洒倜傥光彩照人。可是曾几何时,收拾铅华,摈却丝竹,在我脑海中印下的。却是清矍枯瘦,古貌古心,一副古之高僧薪火绵延的零余者形象了。
人生真的是一出戏。岁月的长风卷走了他的青春的容颜,转瞬间留下平淡和寂寥。李叔同的出家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我先后披阅了诸家之说,有与李叔同过从甚密的夏丐尊、丰子恺,有他的高足广洽法师,更多的还有文人们从不同层面、角度的阐释,可惜没有一说能够让我感到若合符契。我只能说:此迷无解。就是让弘一本人来解,也是无从解开人生的重重绳扣的。这么一来,我对渚说都不感兴趣,有时看到学人在争论这一话题,内心还感到腻歪。人生是能够穷尽的么?没有穷尽。再说人生本来就没有什么正常的轨道可循,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说话间就成另一种模样了。至于无序、无规律可循,超常规的状态是经常有的。苏东坡当年说过人生如梦,梦就是无常。再说,人生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形而上状态,如精神、 禀赋、情怀、缘分,真正是无法规划,无从定量。也许世间什么都可能一样,但是人和人,的确无从一样,这也使人感到云X波诡,无可究诘了。
李叔同终于在突然的情况下断绝尘念出家了。说是因缘也罢,宿命也罢,从滚滚红尘中义无反顾地遁入空门,李叔同消失了,弘一诞生了。我几次听到文人为他这种质变而嗟叹,一位文坛艺苑少了一个大才子,这损失无可弥补,又看到有人为佛门庆幸,说是得一高僧。我弄不清楚这幸与不幸的标准何在。再说,人生的转变能用幸与不幸二极如此简单的裁定么?显然是文人的偏爱和多情所致。大千世界,行当万千,彼此消息、互为涨落是很正常的。命数之间并不存在什么衡量的标准,只是过程耳。李叔同向弘一转化,高深一点说是一种生命向度的选择。选择是相对于不选择而言的。选择可以有理有据,也可以无理无据,世事无常,什么都有可能变。通俗一点说是“换一种活法”,这没什么不正常。你想想,在当今社会巨变的时空里,比李叔同骤变弘一更令人拍案叫绝的事还少么?只不过在当时,李叔同的转变太突兀和惹眼一些罢了。对于人生方向的选择,我钦佩的是他对于自我的负责。生命本来无所谓意义,精神也无所谓高尚鄙俗,总是在追求一个目标的时候方显出它的成色来。弘一称为人们景仰的高僧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经过了相当长的修炼过程,其中包含没完没了的闭关治律、禁语、静修、写经,包含十几年清汤寡味的茹素生活,包含那个时代凄风苦雨带来的重创。
晨钟暮鼓、古寺清梦,彻底地磨洗了一个人的灵魂。
弘一的伟大在于他的平常。记得孔夫子曾让弟子广开言路:“盍各言尔志”,足见志向各有不同。不同道不足语怪,问题在于能够不改初衷执着而行。今日的佛门,已不再是弘一时代的清冷静寂,变得熙熙攘攘起来。本事清净地,如今游客如织,门票上扬,新时代的思维培养了与之相适应的佛门弟子和佛家行为,这已毋庸赘言。尽管如此,假使我们身边的某一位亲人或好友突然出家当了和尚,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日里,要成为嘴边的话题反复提及。无论怎么看,出家总是与常人常情相悖的事,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而选择其他行当,大抵不会令人如此不解,这真的是一条非常之路。严复当年就坦白地说过:“男儿生不取将相,死后泯泯谁当评。”这种风气仿佛愈演愈烈了。这种人生选择与出家无异,纯属一己之追求,关键在于能否一以贯之许多失败者往往是在追求的过程中入而不入,离而不离,如三月柳絮漂浮在空中,结果一无所成。弘一的成功在于他把复杂繁缛的人生问题简洁化了,他出家后的精神追求,竟是如此简单平常的承诺:当和尚就要像个和尚的样子。听起来朴素之至,做起来尤其难。你耐得住寂寞枯燥么?你吃得起清苦寡淡么?我不由得想起我做客台湾佛光山寺,餐餐素食,菜肴虽远远丰盛于平常僧人,可两日下来已是满腹亏空,只得下山寻荤解馋。这种佛门生活弘一一过就是二十余年,甘之如饴,有滋有味。就我想来,弘一不是佛,也离佛境界不远了。
我是从书法艺术这个视角扯开一个口子接近弘一世界的。我自知难以深入,却可以窥探一些超然气象。李叔同时代,他那浑身充盈张扬的脾性,使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天发神X碑》、《张猛龙碑》、《龙门四品》这类棱角锐利、转折刚硬的碑版。就说临写《天发神X碑》吧,学此碑的人极少,缘由是品相不美,如折古刀,如断金钗,通篇峥嵘拗峭,火气极盛矣。李叔同偏好这一类风姿,临写的锋芒毕露,利刃森然,简直是他的心性最真实的写照。入空门后,弘一的书风渐渐地转变了,外在的锋芒逐渐剥蚀,而内在的蕴藉、蓄涵却在不断地增长,以至于精光四溢,恬淡浑穆。我曾经认为纵笔挥洒有自己的一整套运动机制,并无涉“字如其人”,但在弘一身上,我不能自圆其说了。他立意要当个翩翩公子时,字便是公子字;立意要当个和尚,当年笔墨中的盎然生气,遂成《广陵散》。氤氲通篇则是空门韵致了。
弘一属清逸之人,书风也必然归属逸品。其书作品性之静,品格之淡,造型之松,点线之敛,都是常人不可为也不堪为的。我翻遍课本,委实理不清弘一时代以何种古典碑帖为范,最后只能归于他按自己的心机纵笔,不再与古碑古帖纠缠瓜葛了。凭心凭性,无以为范,也就处处为范,广采博收。放开了也好。人渐清矍,字型也见枯瘦修长;人渐超然,字型也见清空悠然;与世无争,字态也日见淡泊和善。我是在三十岁后才向弘一的书法行注目礼的,在此之前,它一直无法进入我的视界里。它的审美特征缺乏普遍性,很狭窄。更多的人将一扫而过,视而不见。弘一的书法是不可学也不堪学的。只是心平气和时,一炷香,一壶茶,细细咀嚼,可以咀嚼出人间世态。这种纯乎内心的笔墨情趣,千百年都是至味。
弘一无法成为时代的歌手,而李叔同有些可能,像他填写的《满江红》是那么的慷慨澎湃:“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就是放入沉郁的南宋词中也毫不逊色。出家后尽管他“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说的也很艺术却无法成为时代的高头讲章。同样,弘一的超然书风也无法成为书道主流,只是边缘的一掬清泉而已。这也就注定了弘一一脉书风延续绝少。人们无法从他的笔墨里感受到视觉的盛宴,总是那么一汪秋水,没有大动作。不过,我乐于相信随着时代发展的喧沸和昂扬,弘一书风将从另一个方面,成为人们精神的栖泊之地,用他那纤尘不染的情调来给人们以心灵的补偿。弘一在他书法上表现了一个相当高的构想,即简约,似无技巧可言,却是最高的技巧,完全是不动声色的,不显山不露水的。读过古人的“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吧,会对如此简约的文字组合不可思议,又会成为其中韵味拍案叫绝,弘一的书法也是如此。大凡我看到有人临摹弘一书法,就以为徒费年月。不是么,弘一的情怀我们都不能达其万一,连吃两日素食都承受不了的俗人,又有多大可能得到弘一的艺术真谛?仅得皮毛之相,这又何苦。也许有人说,弘一偏于一隅的呼吸吐纳毕竟与时代有些隔膜。是的,和尚就是和尚,和尚不是斗士,用斗士的行为来要求和尚,有些园榫对方孔的幽默了。在相隔整整六十年的历史距离后,我们发现了,一腔衷曲满腹真情投入的意义,并不因时变而陈旧。正是对世间万物万事都看淡了的人,才有可能对于一种追求始终不辍,由此更见真挚动人。
有人从佛门归来,对我说了一通生活是何等的重复和无味,似乎人间乐趣全无。就我的体验,如果指今日的佛门可能不妥,而当年弘一的物质生活大概如此这般。从李叔同到弘一,这种转变是付出代价的,以至于无论从何处观之,即可悲又可喜。佛学,与其说是宗教的一种,莫若说是生活哲学之一种,浸淫久了,不仅形容异于常人,灵魂也是别一种,弘一又一次到学生丰子恺家,丰子恺搬出一张旧藤椅请老师坐。弘一不忙着坐下,而是先把藤椅轻轻摇晃了几下了,方才缓缓入座。丰子恺有些纳闷,不知个中缘由。而后一次又是如此,丰子恺便问为何这般,弘一徐徐地说:你的藤椅旧了,易生虫子,如就这样坐下去,必坏了它们的性命,故摇动以示它们留意。呜呼!弘一的言行、思维,已寓于至大至深、至细至微了。这样的境界,何敢赞一辞。以无渣滓之心领悟宇宙生命之一切,甚至怜爱细若蚊蚋的生命。前尘影事,沧海月明,至今撩起,仍令人不胜遥想。这种功德,在于出家后弘一的不弃不执。目标是明确了,过程却需慢慢地茹涵、吟味、消解。长夜漫漫,木鱼笃笃,青灯黄卷,玄革奚布衲,这对于只有三十七岁的年轻人来说,着实是一种艰难的精神苦旅。从个人生命的意义上说,很是需要保守一方心灵的净地的,惟此,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独立的"自我",随波逐流、朝秦暮楚地改变自己的情怀,却只能丧失了。
《论语》中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狂与狷是两码事。狂者常把非常之情意,凡事激进而求速决;狷者多持平常心,平流而进取。弘一不能算是狂者,却可算是狷者。在"兼济"与"独善"二极中,他选择了独善,漫漫长夜自磋磨,本身就是对自我的一种忠诚和责任。如今的红尘中人,专一事而尽心性者并不太多,更多的如鼓上蚤,今日治学,明日下海;什么时候才高谈修身养性,转眼倚红偎翠任五色迷目七音乱耳了。这使有良知者谈起弘一,总生出羞愧神色。出家前,他是何等地喜爱名场征逐啊,可后来,据我翻检他的年表,就有多处闭关研律的记载。对于常人不啻于一种精神上的惩罚,只有心甘情愿接受者,才有可能专到佛的跟前。
一种低调的精神生活延续下来,使弘一达到了超常的境界。几十年滴水穿石般地向着追求的核心进展,平淡无奇又那么有穿透时空的力量。弘一不过是泱泱人海中的一滴水,这滴水与众不同的是至柔达到至刚。相比于高调的人生,低调人生更有一种保全完善的可能,就像他的书法小品一样,不可能成为廊庙的供器,却完全可以供心绪不宁的人平息躁气。弘一是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归属的,若换成常人不免有些恐慌,可是在弘一重复而递进的时日里,除了修善行为,也修善对于彼岸世界的信念。我仔细读过他用工楷认真写下的《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从丙子年三月二十一日起至四月八日书毕,洋洋五千余字历时十余天,气韵是那么和谐,笔调是那么统一,似乎一气呵成,不曾间断过。老子曾谓: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强者,莫之能胜。弘一的心性就是一滴澄澈透明的水。有趣的是我们在欣赏李叔同时,看到了他过人的才华,而仰望弘一,似乎他一进佛门,才华就走失了,只留有高僧的情怀。这实在是一个误会,弘一同样是才华超凡的。他修的律宗,是佛门中最难修的一宗,数百年来,传统断绝,直到弘一手上方得复兴,倘无才华,真是不可思议。依我理解,才华在任何领域都可施展,只是佛门与世俗间理应要有一面有形或无形的围墙的,佛门的有形围墙内应该弥漫浓郁的宗教气息,不仅使僧人有感,也让出入其中的外人警醒。围墙将世俗利益的诱惑和流行风尚的熏染隔绝在外。佛门的无形围墙更不应没有,它是一种象征、一种界定。人有时是很需要用这样的无形围墙来封闭自己的,以便安置一片安宁清新的精神栖息住所。如果有朝一日,失去了有形和无形的围墙庇护,或被围墙内外的人视有若无形同虚设,那么,崇高与卑琐、超脱与鄙俗、正义和邪恶也就无界限可言了。不仅对于今日佛门要有围墙意识,像我等区区文人也需以此为鉴,心中隐秘的琴弦岂能由媚俗之手来拨动?!
这就牵涉生命价值的认定了。今人爱说热爱生命善待生命,却未必理解生命展开的形式。李叔同时代的生命是那么有戏剧性,该表现的都表现了,该获得的也获得了,让人眉飞色舞津津乐道,似乎生命需要如此享受方不枉人世一遭。弘一之后,就没有这许多戏剧性色彩了,生命进程如他的青革奚布衲,素朴而又深沉。岁月的长风卷走了他往昔的风采,生命进入一个新的里程。很难说哪一种生命的进程比较合理合情,好像生活本来就是如此,都会透露出生命在某一个时段的色泽,纵然风中一叶,也可说春秋消息。只是从我的思索来延伸,是倾向于后者的。李叔同什么都想露一手,看似热闹绚丽之至,却不免有急切仓促的茫茫然。弘一时代就越发体现了一种经过人生坐标定位后的价值生活,兀兀经年中无不渗透着生命、文化的情怀,一种被情怀所浸透的指向。这种纯粹的个人性被锻打得不可摧毁。不管人们说李叔同是喜剧也罢,弘一是悲剧也罢,弘一毕竟是一种深层的人生递进,由此也更耐人寻味。做李叔同不易,做弘一则尤其难,追求超越了生存现实,只能孑然独行。他感受到的再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旷野中萧森的八面来风。尽管弘一也知道停下来或转回去,是许多亲朋之所愿,但是却有一种感召在前,使他着魔似的奔向那遥远又不可知的地方。所以,真要界定的话,弘一的人格还真是悲剧精神的人格呢!
“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隔代之下,记住这位不必非记住的人物,似乎有着隐约的情缘。如果说弘一的人生也是一部书,那么这部书是必定要慢慢翻读、细细把玩的,且未必就读得下去。有时候,我们触动历史,触动历史这株大树的任何一张叶片,都会令人体味和依恋。春花入梦,秋色经眼,过去的梦影可能就折射着当代人的灵魂,折射着失去精神家园的苦痛。时代之帆很快就要把许多过往人事抛在后面,重新一种新的审美和价值体现。可是,我却有一种预感,也许在今后的许多嘈杂骚动的场景里,弘一会一次又一次地走进我们的视界里,使我们不时有一种心绪怦然的感动。
悲欣交集。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