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地气 王钊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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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 说 地 气
王钊林
多年来,我有一个明显的感觉,那就是住在城里的楼上,每到午间人就犯困,必须午休个把小时才有精神。而一回到乡下老家,中午一点睡意都没有,整日的神清气爽,一直到晚上十点左右上炕,才安然睡去。
一位中医老友告知我,其原因,就是你在乡下,走的是土路,睡的是土炕,住的是土屋,吃的是土粮,饮的是被泥土过滤了的沟泉水,吸的是从泥土里散发出来的空气。一句话,你接地气。
不知别人会怎么想,他的话,我懂,我也信。
天有天气,人有人气,地当然会有地气;天、地、人皆有“气”。对这个“气”怎么科学解释,我不大明白,但就地气讲,我感觉那个“气”就是土地的原动力。因而,它就是一种活力之气、生命之气。
在西北的黄土地上,至少在陇东地区,大凡像我这样年过七旬的老伙计们,其实是“坐土”而生的。母亲们快要临产了,丈夫或者家里的人会到一个偏远处的深窑洞里,从窑老处挖取半担新鲜的黄土,回来后若有好太阳则晒它三两日,否则就放在锅里大火炒熟,再用细筛筛成“面面土”,仔细存放以为备用。临盆之日,婆婆们会将那土垫在炕上席下合适的地方,产后的月婆子们就裸坐在那隔席的土上,任污物被及时替换的黄土所吸收。于是,在混合着热炕、黄土和乳香气味的暖窑内,一个新的生命就壮实地长成了。“呱呱坠地”一词当然指的是降生,然而它的本意,我猜可能就是这种生而坐土。我们一离开母体,就被身下的黄土所接纳。那土无疑是来自于富有活力之气的大地。我们是大地的孩子。
这种“坐土”而生的习俗,可能会惊出现代卫生专家们的一身冷汗。然而以我的经历,还有比这更玄乎的。那个时代的婴幼儿没有什么“尿不湿”一类的用品,腿根内侧俗称"交裆"处的嫩肤,经常会因沾尿而红肿,但只要及时擦一点“面面土”,立马就好。还有,过去的年月,我们的手脚被什么弄破了,大人们的办法就是在向阳的墙角捏取一点“面面土”抹上,不久就会掉痂长出新肉来。人们称那土叫“刀尖药”。以土为药,土地有着怎样的灵性与活力啊!
当然,时尚的人们会对此嗤之以鼻,现代医学也会对此完全否定;即使是亲历者的我,也不会让孩子们再去做那个旧俗的重复,毕竟时过境迁,此土已非彼土了。如今,讨论它是否科学卫生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它留给我的那种关于地气的神奇感,却时常萦绕在心头。当年祖父的那一声吆喝,至今还响在我的耳畔,似乎一直在冥冥中提示着什么。
我的大孩子由于早产来不及送医院,就在老家的土炕上出生。那是1963年初的寒假期间。由于生活困难的阴影尚未散尽,物资供应依然紧张,我好不容易才弄到一些粗黑的草纸,县城中学的老同学也送来一些。妻坐月子用草纸的事被祖父知道了,他一改往日的和善,竟然站在院子里向我们呵斥:“纸怎么能那样糟蹋?要坐土!你到戏台底下去看,满戏园黑压压的人群哪一个不是坐土生下的?以土为净嘛!黄土养人啊!”那声音震得全家人都闭息静气,谁也不敢说话。
敬惜纸特别是字纸的古风,在民间就一直厚存着。但问题不在于此。问题只在祖父重重喊出的“以土为净”和“黄土养人”那两句话,如谶语般的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一生处处都得到了应验。那黄土,无疑蕴藏着地气。
对于出生于农村的人们来讲,“以土为净”再习常不过了。上个灰圈(厕所)完事后盖上一锨土,什么味儿也没有了,就连赶来的苍蝇也会失望得飞走。我小时候在牛窑里住过。晚上睡觉前和早上牲口出窑后,父亲都会以土垫圈,打扫槽巷。那时的牛窑,充溢着沁人脾腑腹的黄土气息,让人感到既新鲜又充实,亲切感油然而生。坡口一侧的粪堆,不管堆放什么肥料,其上盖一层黄土,抹匀拍光,既防散又保洁,人们经过时从不觉得污秽,只会感受到舒坦。揭(犁)地或种麦时节,饭被送到了地头。把犁头或耧腿往地里一插,任牛站在那里休息调草(反刍);人到地头先是脱下鞋将里面的土倒掉,两手拍一拍掸掉泥土,接着就取点食物洒向田地俗称“泼洒”一下,一双土手,该拿馍就拿馍,该端碗就端碗;坐在踏实的土地上,望着新土泛光的地块大口地吞咽,那种香甜可口劲儿,只有亲吻着地气的庄稼人才能体会到。偶尔有馍渣或饭粒掉到地上,大点的他们会拣起来吹两口,直接送到嘴里。农人们从不嫌弃土。“以土为净”就是对土地的信赖和尊崇。他们普遍设“土地爷”牌位,以神奉祀。
至于“黄土养人”一说,那还需要证明吗?即使是贵为天子帝胄也须靠土地活命。我国的土地类型,据我所知主要有东北的黑土地、西南的红土地和西北的黄土地之分。三色土地中,唯高原的黄土地最为深厚,家乡陇东高原的黄土层就厚达一二百米。我以为,土层厚则地气足。夏秋的早晨,站在塬边沟畔上,那气势磅礴的千沟万壑,云雾缭绕,景象斑斓,实则是蓄积了一夜的地气在朝阳的召唤下急切地升腾,如东来之紫气,如翔集之真灵。望一眼,心旷神怡;吸一口,洗尽胸臆。正午时分,广袤的田野上轻风微拂,天地处岚光浮动,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的芬芳,那正是地气吸收了强烈的阳光正在发力,它催熟了万物,育出了丰稔。暮色垂野,地气内敛,牛羊归来,鸡棲于埘,村庄里充溢着一股柴禾烧炕散发出的温馨,劳作了一天的人们也各回各屋,该伴着回土的地气,歇息了。至若更深夜浓,万籁俱寂,熟睡的人们依偎着热炕,与笼身的地气承浴着夜色,他们都在休憩养神,保绥祯祺,等待着来日第一缕霞光的召唤,以再作新一轮的勃发。如此旦复旦兮,年又年矣。
地气的杰作,自然首推粮油瓜果蔬。它们可是集日月之精华、自然之雨露、土地之灵气、农人之辛劳而成。惊蛰一声,地气动了,万物萌生,大地春华。随后,那第一铲破土而出的春韭,第一根架上才脱顶花的黄瓜,第一颗稍头黄熟的红杏,以及第一锅新麦面蒸出的馒头和第一棒带皮煮熟的嫩玉米,与自视高贵的城里人无缘,接地气的乡下人是接受回报的第一拨。城里人冬天要吃番茄西瓜、春季要吃鲜椒豆角,以及猪肉一定要通瘦、米面一定要雪白的怪异需求,催生了塑料大棚、反季节蔬菜的扩张和化肥、农药、瘦肉精、催熟剂、增白粉等等的滥用。这一切与自然化的地气相左,并且玷污和破坏了地气的自然性。由此而产生的那些垃圾食品乡下人普遍不理睬,他们甚至给自养的猪都不吃。而高贵的城里人,揣着鼓鼓的钱包,傲然迈进超市,一见到那些忤地气、反季节的东西眼睛就发亮。我曾不止一次地做过体验:用超市买的东西,在城里的楼房内,厨灶即使在炖肉,客厅也难以闻到肉香。而一回到老家,哪怕现弄现炒一点葱花韭花,敞开的院子里就能闻到扑鼻的葱韭香味。盛夏的正午,来到地边瓜棚吃一个用油渣壅出的现摘西瓜,那才叫贵气。深秋的早上,来一盘才从土肥地里弄来的萝卜、新葱和辣椒切丝拌成的“三代王”菜,用刚出笼的新麦面蒸馍一夹,那才叫享受。淫雨霏霏,凉风乍起,如果摘来一些带雨的豆角并将新洋芋切块,再配一把刚采的椒叶炖出一盆大烩菜,坐在温暖的炕头,边吃边看着满园的雨雾,即使是在五星级酒店请吃鱼翅,那也会不屑一顾。我们说,黄土养人,其实说到底是地气养人。谁敬畏和尊重它,它就会慷慨地养活谁。
然而,有报道说,我国今天最大的污染源并非糟蹋着江河湖海和地下水的工业,而是农村耕地;我们赖以活命的农业,才是受污染的重灾区。这真是令人不寒而栗。须知,污染土地就是破坏地气;地气一失土地必然失去活力和生命,土地就会变成僵尸!这种状况,说近点是自掘坟墓;说远点,那是贻害子孙!
事实上,我们城里人已经生活在了一个缺少地气的环境内。我们嫌土畏土,在一切人车占领的地方,耗费巨资用厚厚的水泥钢筋和柏油把土封死,只让地气在那可怜的一点绿地、树窝里喘息窥视;逃回地下,又被那纵横流淌的污水所吞噬。高大的行道树该是地气的安全居所吧,然而一到假日里,城里人搞出的火树银花亦使地气在那里也断无生机。不要说我们在城市很难见到原生态的日光、空气、水,也不要说交通拥堵、市声吵杂和街巷垃圾给我们带来的烦躁,单说避回到清静整洁的楼房家室,可仔细一看,原来它比街市更无地气可言。高层楼房是悬在空中的一个个钢筋水泥笼子。不仅如此,楼室的墙地还要再用化学瓷料、涂料包裹,只留下几扇窗户却用双层玻璃和防盗栅栏封闭;仅有一扇门整日整夜的关着,它与外面的视觉联系只有一只猫眼,偶尔看到的也是变形的世界。至于室内充斥的是什么样的空气,恐怕环境专家也难搞明白。住在这样一个远离地气的笼子里,呼吸着那种合成空气,吃着只给城里人种出的食物,再盖上黑心棉做的“轻而暖”什么的——高贵到如此这般,不要说如我那样中午犯困,能活着,就算不错了。
我经常在荧屏上看到,搬入楼房新居的农民对着记者的镜头会自豪地说:“我们也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了!”每当这时,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复杂。我想喊一声“农村人,别卑微!”但又觉得住楼房绝非城里人的专利;我想道一句“农民兄弟,恭喜了!”但我分明处在一个水泥笼子里。思绪展开来,我想到了旅俄游欧时所见到的那些遥远的白桦林边高地上的小木屋、空阔草场蓝天下的小别墅、大峡谷山腰间错落有致的石造尖顶小红楼。我甚至想到了湖南那个山冲里前有水塘背靠群山的一个伟人的故居,它所得的地气,比滴水洞那座神秘的别墅不知要旺多少倍。最后我想,那些都相当遥远,来点实际的吧。于是,就想到了周祖“陶复陶穴”给我们所创造的窑洞。不管是明庄暗庄和地坑院,那窑洞就在地气深处,冬暖夏凉,近乎恒温,我们的先人和后人就在其中繁衍生息以致绵绵瓜瓞。北方的窑洞还让世界惊奇不已。伟人自窑洞走出,他和他的革命团队不仅接着黄土的地气,而且作为生命线看待接着老百姓的地气,从而夺取了全国政权。窑洞的勋绩在世界革命史上仅此一例,它给政治家们的启迪也是独一无二的。
然而,窑洞终因其简陋如今已被大多数人们所抛弃,他们住到了塬上平坳里的农家四合院。经典的四合院,三面都是青砖瓦房,南面设一洞开的大门,露天庭院植点花草果树,春风、夏雨、秋雾、冬雪全都来了。太阳可以整日的晒着。夜晚睡在临窗的炕上,就能看到那星光月影。大门外基本都有一个平整的场院,连接于田野;场侧那一方自家菜园,什么菜都由农家肥种出,真个是“地里庄稼自在熟,场畔瓜菜随心挑”了。傍晚时分,消停了的人们会坐在门外场边,大人们谈天说地,议论些家长里短;放了学的孩子们则伴着欢跳的小狗满场的嬉闹,不经意间,暮霭笼庄,一天就过去了。退休后的十几年里,每年我都会携妻五六次地回老家的四合院小住几日,与父母家人相聚,享受那久违了的地气。印象最深的是杏黄麦熟时节在老家的日子。兄弟上地忙着给玉米打杈了。年迈的父亲(他今年已93岁)坐在大门洞阴凉处那把年久的土躺椅上,老眼一直望着那随风起伏的金黄麦浪,自言自语地说:“吹的是南风,过两天,麦就该搭镰了。”刻满沧桑的脸上又雕上了满足。老娘(他今年已89岁)和我们坐在门前场畔一棵果实累累的大杏树下,浓荫一地,黄杏随落,她叹息着与妻把那些已经摔破的大曹杏拣来掰开,整齐地摆在一块木板上,要晒成杏干。她边掰边抱怨:“可惜了,怎么没人吃吗?”是的,我们都吃不动了,邻里们家家都有,送人都没人要;而且熟透了的杏子无人收购,晒杏干也不算好货,只好任其落地,捏出杏核后当做肥料。当是时,我是一杯茶、一枝烟,看父母神态,任地气蒸腾,享天伦之乐,真想把在城里失去的一切尽数补回来。
但我得知,像这样独立分散的四合院将要被集中建设的新农村所代替。“小康不康,首先看住房”,我发现,看的也多是钢筋水泥小楼、瓷砖砌出的地板、柏油铺出的路面。我无意于以地气而怪罪现代化,更不会用怀旧来美化贫穷和落后。联系农业是最大的污染源一说,我只想大声呼喊:拯救地气!奔小康绝不能以损毁富有生命活力的地气为代价。加快新城镇化建设并非要让宁静古朴的田园风光消失。构建和谐社会其根基在于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只有保持大气、水和土壤的圣洁那才叫美丽中国。什么时候如我这样的老家伙们不再可劲儿地怀恋昔日农村而能在城中村乐享天年,或者在城里如同在乡下一样中午少点犯困(老年痴呆者除外),也就算是接上地气了。
办法当然是有的,就是现代化的经济和社会发展,万不可离开一个“绿”字。
这可能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不过,眼下我也有一种聊以自慰的安然,那就是去冬今春让包括京城在内的东部地区大吃苦头的雾霾,终究没有光顾到我们这偏远的黄土高原。它的肆虐可不管你是城市还是农村。现在,我们这里的农村至少还是能见到白云蓝天,丽日朗月。这可真是我们陇东人的一大福气。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私心庆幸的时候,黄尘蔽天,风沙撼地,气象台所告知的半月内的第4场沙尘暴和扬沙浮尘天气呼啸而至。这一天是三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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