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瘫诗人”背后的奇观与病痛消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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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日,大部分中国人的微博与微信,被各种奇观式信息所萦绕:五音不全的滑板鞋歌手,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脑瘫诗人,离世的政府高官与早亡的乳腺癌歌星的粉丝因悼念信息分羹不均而对媒体竞相争宠,等等等等。一时间,信息争霸,多国演义,各大媒体的体温飙升至四十一度,热点不断,发文频频,观点各异,上演着感冒发烧的中国版喧哗与骚动。短短几日,信息密集,目不暇接,大众一向嗜好吸食奇观鸦片的大脑岛叶刺激过度,几近失灵。人们不但审美疲劳,以致审丑也疲劳。如此种种,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一种观看穿越电影才能产生的错觉:社会制度与道德传统仍旧滞留于十七世纪的中国,通过媒体虫洞,蓦然进入了众声鼎沸奇观林立的后现代社会。

媒介内爆:精神分裂国度的产物

以上种种,皆是由信息过度所引发的感官眩晕,它让人产生严重的时空错位。因这样的信息轰炸,恰恰是后现代社会的子宫才能孕育出来的胎儿,却偏偏在中国这块古老守旧的土地上离奇发生。由此可见,我们身处的国度,是一个何等精神分裂的国度。在此,抛开国家的精神疾患不谈,让我引进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的哲学理论一言以蔽之:内爆。这是后现代社会媒介过度所引发的意义的内爆。当今的内爆首先是真实与虚构之间界限的内爆,这即意义的内爆。

鲍德里亚早在《我们的残酷戏剧》一文中指出:后现代社会的媒体,热衷于持续不断的产生正确的意义,但同时又粗暴的打碎意义。到处旋起一种毫无顾忌的蛊惑,亦即一种意义的瘫痪,以有利于唯一的剧目,于是便出现了醒目的新闻优越于思想性、批判性新闻的情况

在庞麦郎与余秀华的相关报道上面,我们能够看到,媒介意义的瘫痪已经发生并正在发生。媒体之所以关注庞麦郎与余秀华,一是因为他们皆来自低层,二是他们皆拥有一种传说中的才艺,三是他们皆具有一种呈奇观与秀爱心的吸引大众眼球的功能。对媒体来说,第三种功能,恰恰是最为醒目最为重要的功能。这也是作为诗人的余秀华,为何现身在媒体之初,佩戴的是脑瘫诗人这样的耻辱性桂冠,就连诗作欣赏的标题,亦是强调身体疾患多于诗歌文本(《摇摇晃晃的人间--一位脑瘫患者的诗》)的根本原因。脑瘫,一种因脑部病变而导致肢体运动功能障碍的疾病,摇摇晃晃的出现在公众的面前。这是一种特意塑造的媒介式病理学素描,而非一位诗人、一位普赛克的真实形象。事实上,我们知道,肢体运动障碍,并不影响一个人写诗的能力,但媒介要制造一种奇观、一种吸引、一种意义的瘫痪,于是脑瘫诗人这一古怪的词汇组合便出现了。

媒介意义的瘫痪导致意义的内爆。大众面对脑瘫诗人这样一个古怪词汇,如同面对早已被炒作至死的美女作家妓女作家一类词汇一样,会把形容性词汇当作重中之重,身份性词汇看为轻中之轻。在这里,虚构不但内爆了真实,虚构还跨越了真实,虚构成为了超真实。因为在大众的眼里,作家已经不是单纯的作家,媒介早已将她的意义替换为美女(妓女)。诗人已经不是纯粹的诗人,媒介也早已将她的意义代替为脑瘫。于是在美女(或妓女)作家、脑瘫诗人之间,出现了意义的位移或意义的内爆:究竟是作家还是美女(妓女),究竟是脑瘫还是诗人,或者既是美女(妓女)又是作家、既是脑瘫又是诗人?

慈善享乐:躲避思考的最佳方式

面对他人的苦难,被媒介哺育、与媒介共生的大众,早已学会如何政治正确的慈悲。每当媒体报道某位名流离开人世,无论是否知晓其人其事,大众总要点起一盏虚拟之烛,在想象的哀悼中表达一下自己的善意。每当目睹他人的不幸,大众多是手指在键盘或鼠标上的轻轻一舞,在互联网上点击与转发,来体现自己的慈爱与怜悯。

此类互联网式的我本善良,与可口可乐广告所号召的捐赠异曲同工:你每买一瓶可乐,就献出了一分钱爱心款给贫困儿童。这便是后现代社会的人类之爱,它以消费之实,进行着想象中的慈善。我们与其说这是一种慈善的假象,莫如说这是一种慈善的享乐。因你喝可口可乐的同时,既满足了自己的口腹之欲,亦扮演了想象中的雷锋:我是好人,我做了好事,我因此幸福快乐。这是我喝可口可乐所能享受到的最大的剩余快感。齐泽克曾因此犀利的指出,享乐式慈善,是大众躲避思考的最佳方式:忘记政治,忘记是什么造成他们(受赠对象)的贫穷,只要做点什么,捐钱,这样你就不用思考了。

在我看来,那篇《摇摇晃晃的人间--一位脑瘫患者的诗》,之所以有着令人吃惊的点击率与转发量,既不是中国大众蓦然对诗歌产生了不可遏制的激情,更不是中国大众戏剧性的一夜之间提高了欣赏诗歌的水准,而是大众的慈善式享乐再度集中爆发而已。对大众而言,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这样的激情诗句,由一位患了脑瘫的农妇狂呼而出,性话语、疾患与低层的三重刺激,引发出大众泉水般汩汩而出的善意与悲悯。

诗歌在哪?被脑瘫语汇遮蔽的真实

任何一个懂得诗歌、懂得语言的人都知道,将诗人余秀华与歌手庞麦郎并列,对余秀华而言,是严重的不公。因庞麦郎并无演唱才华,而余秀华却拥有难得一见的写诗天赋。阅读余秀华大部分诗作,我们会发觉,余秀华的诗歌,虽然没有达到赞誉者所赞美的高度,但在各霸一方、流派纷呈、暮气沉沉的中国诗坛,无疑是醒目而优秀的。

余秀华的诗歌,有着词语本真的力、喷泉式抒情以及完全没有被这个社会所玷污的诗者的天真。那些指斥余秀华的诗歌是心灵鸡汤的人,我很怀疑他们究竟读不读诗歌,究竟懂不懂语言为何物。当然,这样说,并非赞美余秀华的诗歌十全十美,亦非肯定余秀华就是中国的狄金森。比起狄金森,余秀华的诗歌风格尚未定型,有着模仿众多国际诗人的话语印痕,但这并不妨碍余秀华诗歌语言中时不时迸发而出淳朴与天真。某种程度而言,余秀华就像突然闯进中国诗坛的原始人,她尚未被诗坛各种诗歌意识形态所挟持,她独自慢慢悠悠的徜徉在诗歌的王国中沉醉并高歌。我想,正是深蕴在余秀华诗歌中的生命之真,打动了一部分对诗歌、对语言有着深深的眷恋的人。这样一位拥有赤子之心、未曾被世俗社会所玷污的诗人,初初面对公众,就被媒体冠以脑瘫诗人的荣耀称号,真不知是对诗歌的凌辱,还是对诗人本身的不尊重?

有网友正确指出,美国诗人狄金森,从小患有肾脏疾病,生前没有发表过几篇诗歌,一生足不出户,独身终老。比起余秀华,狄金森可能更为不幸。但没有任何一家美国媒体,为了制造奇观,为了吸引大众,为了秀自己的爱心,将狄金森称为肾病诗人。这样的称呼,本身便是对诗人严重的歧视与不尊重。我们生而为人,不可能一生不罹患任何疾病,并不能保证自己健康终老。我们总不能为了从大众那里博取怜悯,因此就将各种疾患与职业强行绑捆,并制造诸如此类的名称:乳腺癌歌星、骨癌舞蹈家、胃癌作家,等等等等。诗人就是诗人,诗人以诗歌文本立身。将一位合格而称职的诗人,以脑瘫之类的定语加冕,是以疾患之名,遮蔽诗人的真实身份,遮蔽诗歌本真的光芒,遮蔽一位优秀诗人的创作天赋。这种本末倒置的符号组合,是媒介在意义瘫痪之后,对真实所能进行的最后的阉割。

近几天媒介内爆的场景,总令我想起卡夫卡在《乡村医生》中描绘过的骇人一幕:那男孩的腹部,有个巨大的伤口,在玫瑰色伤口的深处,有许多和小手指一样大的虫蛹,身体紫红,同时又沾满血污,它们正用白色的小头和无数小腿蠕动着爬向亮处。在我看来,那个罹患疾病的男孩,便是我们时代的隐喻。那个玫瑰色的伤口,便是我们时代的清晰可见的创伤。由此可见,卡夫卡是一位后现代意义上的小说家,因他的寓言故事,只有在后现代社会才能由语言符号演变为鲍德里亚所定义的超真实(虚构比真实还真实)。我们看到,在庞麦郎与余秀华的身份创口之上(来自低层、轻度疾患、渴望成功),爬满了消费奇观与病痛的媒体与大众。这些白色的虫蛹,在它们的寄生体上,吸吮完所需的血污,正心满意足的爬向亮处,寻找下一个灿若玫瑰的伤口,献出廉价的奇观或爱心……

——原载《凤凰文化》第118期《洞见》栏目,作者:马小盐,小说家,文化批评家,现在《延河》杂志任职。

 

文章评论

无痕

这篇文章写得很透彻,揭露了社会乃至媒体丑陋的一面。“或许”他们不知道,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诗人或者艺术者们,渴望成功,更渴望被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