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儿(上)(杜胜利)

说说记录

(一)

青儿13岁的时候,妈妈跟别人跑了,留下了青儿和她的弟弟树儿,树儿那时才七岁,流着清鼻涕,自来卷的头发脏的粘在一起,像一块没有冲开的方便面。他一只手抓着青儿的棉袄襟子,不停地说,“姐,妈咋还不回来?”青儿把嘴唇咬得发青,眼里射出的箭一直向前,带着愤怒出了村北口,那是妈妈出村的路。“她不回来了,死外面了。”青儿甩开树儿的手,“蹬蹬”地向前走。那几个字停在半空,像打起的炸雷,树儿吓哭了,他趔趄着追赶姐姐,刚跑几步就跌了一跤,趴在地上大哭,挂着泥土干草的鼻涕在脸上交织,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姐姐,高音的颤音一直向上钻,消失在树梢的顶端。青儿站住,跺跺脚,回来抱起树儿又大步向家里走去。“青儿,你爹今天又输钱了,正给人家起猪粪抵债呢。”“走过麦场,远远地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青儿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可是今天,妈妈跑了。青儿迎着寒风,眼泪扑簌簌地流。

青儿不怨恨妈妈,她知道妈妈苦,妈妈的命是野艾草的根,又苦又涩。爸爸每天都去赌,把家败的只剩下一个壳子。开始时妈妈只是哭,眼泪哭干了,就熬,熬不住了,就跟别人跑了。带妈妈跑的是常来村里卖化肥的,原来一年只来几次,自从见到了妈妈,就一个月来几次,来时拉一车化肥,走时还拉回一车化肥。那个人看妈妈看得很仔细,从妈妈被风吹起的发梢,远去的背影,一直看到妈妈那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于是妈妈笑了,这让青儿想起小时候妈妈抱着她和她“顶牛“时笑的样子。青儿感到了幸福,这幸福在青儿看来是一根根藤蔓,在心里一直长大,青儿想让妈妈的心里长满藤蔓。可是妈妈走了,她又恨得跺脚,这到底是怎样的青儿啊.

冬天很冷,冷的青儿的眼里再也射不出一丝光芒。那风嗷嗷叫着,从村子这头吹到那头,吹的所有眼神里都充满仇恨。那年冬天,青儿的奶奶死了,村里人说是被赌博的爸爸气死的。爸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哭了一场,就又去赌了。那以后青儿就不再去上学,本来她就不喜欢上学,只要一打开书本,脑袋里就是一团麻,理都理不清,不是青儿笨,是她装了太多的事情,再也装不下那些课本了。青儿的脑袋里装着爸爸原来的样子,,那时的爸爸是个好庄稼汉,各种庄稼活儿拿得起放得下,全村的地数他种的好。下地回来,他就把青儿和树儿扛在肩上,一边一个,一颠一颤地在山路上走。顺手络几根荆条子,在手里一盘一转,再掐几嘟噜香喷喷的槐树花插在上面,就编好了一个花环,青儿戴着花环咯咯地笑,像个小公主……可这人一赌,地理的活不干了不说,还失了骨气,到处借钱,还不了就到处躲,好几次催债的把门都踢破了。想着这些,青儿的脑袋里又成了一团麻,她只好强迫自己放下思绪。外面的风吹的门呼嗒呼嗒响,爸爸赌完了一场,又去赌下一场,今天是不会回来了。青儿早早关了院门,在灶里又续了一把柴,把炕烧的热热的,就坐在那里发呆。树儿在外面疯跑了一天,现在睡得正香,树儿小,还不懂得做梦,青儿叹口气,用手抹去玻璃上的热气,看着漆黑的夜空中一闪一闪的星星。

要过年了,爸爸却失踪了。村子里都找遍了也找不到,家里的粮食快没有了,青儿就去叔叔婶婶家去借,知道还不了,就没有人借给他们。腊月二十三小年,青儿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准备带着树儿翻过两个山梁去花场裕的姥姥家,小时候他和爸爸去过几次,早晨出发下午就到了,路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把仅有的一点白面都烙了餠,还给树儿煮了三个鸡蛋,把这些装在她上学时用的书包里拉上树儿就出发了。上梁时很顺利,下梁时湿漉漉的路很滑。青儿小心翼翼地拉着树儿,这个下坡她们走了两个多小时。下到沟底青儿发现已经有小草露了头,今年过年晚,沟底又暖和,在一处草多的地方,她们看到了一个村子的孟军。上学时孟军比青儿高一个年级,后来他蹲班了,就和青儿是同班同学,后来他们相继都不上学了,孟军给家里放羊,有四五十只。“你们去、去干啥?”孟军一边甩鞭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着,青儿听他说的有些结巴。“我们去姥姥家吃饭。”青儿本不想和他多说话,但树儿直着嗓门泄露了天机。他还嚷着饿,青儿只好拉着他在一处晒得暖烘烘的大石头上坐下。树儿吃着餠,看孟军站在旁边,青儿咽一口吐沫没有拿出餠来吃。“你们吃吧。”孟军拿出一个镶了红枣的面包扔过来。 “我们不吃。” 青儿小脸涨得通红。面包在她怀里像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过这个梁要小心,那边的石头上还尽是冰瘤子。”孟军用鞭子指着前面的梁自顾自说着,这次他没有结巴。青儿冷冷的目光里似乎燃起一丝火焰。一只褐色的小牧羊犬跑来,看看青儿和树儿,汪汪叫了两声又向羊群跑去……

(二)

一转眼五年过去,倔强的青儿出落成一个俊俏的大姑娘。只是她的目光更冷,看的人心里直哆嗦。

青儿在村子里的服装厂打工,计工计件,虽然很累,但她眼快手快,走线也周正整齐,一个月下来能挣1000块钱,弟弟上了小学,虽然学的不好,她也从不说他。农村的孩子不可能成龙成风,识文断字就行了。一天,回来的早,青儿拉着树儿在村口遇到了算命的先生,是个瞎子,正用棍子探着路向村里走。树儿冷不防把手在他面前一晃,瞎子没有被惊吓到,还是走。树儿就对姐姐说:“姐,是真瞎。”青儿说:“瞎子,我们算一卦。”瞎子说好。在树荫里,瞎子抓着青儿的手捏来捏去,又自己把自己的手捏上了两遍,咳嗽一声,他开始说话:“姑娘啊,你的心是河底的石头,沉着呢,将来不同凡响啊。”又捏树儿的手,“这孩子少言寡语,心里可是凶狠,要出灾祸。”青儿心里一颤,自己将来的不同凡响和树儿的灾祸搅着她的心,不知是喜是忧。夕阳还挂在树梢上,知了拼命地叫着,身后是她的村子,村子里有她的家,可现在这一切是那么的遥远,盟军开春去广州打工了,给她来了信,七扭八拐的字像虫子爬,信里孟军说那里到处都可以挣到钱,青儿不想去打工,她放不下树儿,但心里又有孟军的影子。天渐渐暗下来,一点光亮照在还顽强高昂着头的山和树上,五年前爸爸失踪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妈妈回来过一次,被她撵跑了,她冷冷地对妈妈说:“这个家没有你,这个家是我和树儿的。”

从那以后,就没有什么事能在青儿深潭一样的心里激起涟漪,过早成熟的她要让这个家挺起腰板。很多时候,她的大脑像个高速运转的电脑,计算着村里不同的面孔、各种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微笑后面的冷酷和关心里面的阴谋。她怕和别人吵架又要不停地和别人吵架,虽然每次吵架她的心都咚咚跳个不停,但她不能退缩,她的脸上永远是冷静的,这与他年龄不符的冷静就会让一般的对手乱了方寸。她不能和他(她)们跺着脚地对骂,一旦对骂,战争还没开始,她就已经落了下风,因为她是姑娘。她有她的强项,沉着冷静、不动声色,她分析对方,对手哪怕是一个小小的举动都会让她产生制胜的灵感,她的目光冷,心更冷,那是一种破釜沉舟勇气。一旦抓住机会,她就会像一头母豹子一样出击,毫不留情。

青儿家的8分地在坡底,终日不见阳光。很多人喜欢坡上的地,阳光足,只要打足了水庄稼长得就旺盛。青儿家没有壮劳力,分了坡上的地也没有办法侍弄,青儿是想这地将来给树儿盖房子娶媳妇用。一上秋,这块地上的玉米才胡萝卜粗细,树儿担心,“姐,咱又该没吃的了。”“树儿,放心这个咱晒了喂猪喂鸡,姐手里有钱,回头咱买米买面吃。”

不年不节的,村长苗震宇一早晨就拎着两条大鲤鱼来敲青儿家的门,山里水少,这鱼要到镇子上才买的到,显得很金贵。青儿打工走的早,树儿就收了鱼。放到水缸里养着,扑棱一摆尾,游得欢实。下午青儿回来,看到鱼,问树儿,树儿说村长来送的,再问,村长什么也没有说。青儿心急,知道这个村长不是什么好东西,论着,都姓苗,还是青儿的叔叔辈,但青儿有一次赶一批活儿回来晚了,在路上看见同样喝醉了回来的村长,本想打招呼,可没想到他冲上来就抱住了青儿,一张嘴像猪一样到处乱拱,青儿大喊,他才松开手怏怏地回了家。黄鼠狼给鸡拜年,一准儿没安好心,“走,树儿,拿上鱼去村长家。”

村长家门前的那对石狮子很是威武,大门敞开着,一家人正在院子中吃饭。在门口青儿看见村长的大儿媳妇正急火火地往外跑,青儿觉得她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一个好人,人长的周正俊俏,性格也绵软可人。有那么几年,她总是给青儿家送去一些吃的,青儿去服装厂打工也是她托人找的,有一次树儿出疹子,也是她和孟军一起送的县城医院。“大嫂。”青儿喊一声,“青儿来啦,超市没人,我得赶紧去。”马路对面的迎春小超市是她开的。看见青儿手里的鱼,她的目光一下子暗了些,叹了口气,眸子里闪过担忧。

青儿在门口停一下,硬了硬心肠。手拉着树儿,闪过脸,大声说:“村长在家吗?我是苗青。”

“叔,没个缘由,这鱼我们不敢收。”青儿面上挂着笑,话却紧。边说边把两条鱼挂在猪圈旁的木桩上。村长正坐在那里剔牙,他的媳妇,那个一脸横肉的马脸女人还在呼噜呼噜地喝粥。 “青儿啊,本来嘛,你妈妈跟人跑了,你爸爸也失踪了,这地是应该收回的,你们还小,是没有分地资格的,但咱们是亲戚,我一直也没有收。现在不行了,全村人都看着我呢,你说是不?” 一个细细的牙签在村长嘴里嚼来转去,阴沉的目光看得青儿脊柱一阵麻凉。

“叔,咱村的地一直都是按人头分,我妈跑了,我爸也失踪了,他们坡上的地转年你就收回了,这8分地在坡底是我和树儿的。”村长不说话,看着木桩上的鱼,鱼嘴一张一张地还在呼吸着虚空。“青儿,这鱼离了水,你说能活几时?”青儿知道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今天也不能向后退了。 “这地我们不交。”撂下这句话,拉起树儿就出了院门。青儿明白战场不能在村长家院子里。

院子外面,已经有十几个村子里的人在伸着脖子张望,那是比看戏还兴奋的表情,青儿的突然出来惊得他们嘴巴合不上,像一群正在无声鼓噪的青蛙。

“反了你们,这地你们不交也得交。”大马脸的人和话一起像滚雷一样追出来。她冲出来时看到这么多伸着的脖子,也是一愣。青儿的心再次定一定,恼羞成怒的人最不可怕。“婶子,那你家的两个小孙子的地交不交?你女儿嫁到县城了,她的地交了吗?”青儿掷出杀手锏。“婊子跟人跑了,留下一对小野种还敢跟老娘顶嘴,看我不撕烂了你们的嘴。”马脸张牙舞爪失去理智,青儿没有怒,转身说:“各位乡里乡亲,我婶的话大家都听到了,我妈是跟人跑了,那是我爸赌博给逼走的,可我和树儿怎么了,怎么就是野种了,我们是谁的野种,婶子,你这么说,以后我和树儿还怎么在村里做人。”马脸咄咄逼人,青儿步步退让。青儿没有怒,这出乎马脸预料,青儿抓住她瞬间的不知所措,接着说:“我妈跑了,我爸没骨气,我和树儿相依为命多不容易,多亏大家帮衬才活到今天,婶子今天你不对大家说清楚我们咋就是野种,我们就去县里告你去。”青儿哭了,这眼泪里掺杂着几年来的屈辱和艰辛,还有终于挺起腰板做人的淋漓畅快……

正当青儿即将取得胜利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树儿举着一大块青砖冲上去,直直地向马脸脸上拍去,马脸躲闪不及,青砖重重地拍在她肩上。马脸嗷地一声惨叫,一屁股坐在地上。“打死人啦。”马脸大喊大叫。话音刚落,按捺不住的村长跑出来,一脚把树儿蹬倒在地。再要上前狠踹。“住手,树儿还是孩子。”青儿撕心裂肺的大喊,眼珠子里也似乎蹦出了血。不知什么时候她手里攥上了一把锋利的镰刀,因为攥得紧,她颤抖的手失去血色……

第二天,青儿拉着树儿带着水果去给马脸道歉,他们的8分地也交给了村长。回来时,树儿哭了,青儿的脸冷得像山崖。“哭啥,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么没骨气。地咱不要了,等你大了,姐从城里给你买楼房。”一边给弟弟擦眼泪,青儿自己的眼泪却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文章评论

紫苏

写得真好,是哥哥写的吗?

远山近水

等下文。 农村一直是最底层人的聚居地。最自然,淳朴,最功利,最野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