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世界

闫警官又要去那个岛了，对他来说，那里一定有一个天大的秘密，或者一种说不清的快感，那个神秘女郎变得越来越模糊，渐渐的变成了一个符号，一种充满诱惑的召唤的符号。他像去年去那个岛前一样，他对妻子说：“我要去那个岛.
                                         驴叫的烧鸡   

第五天，闫警官进了驴叫村，还是和上次一样，他没有听到驴叫，但是这次他不会感到诧异，因为他已经知道，驴叫村根本就没有驴。但是他还是有同样的疑问，那就是为什么这个村子里所有的饭店都在卖：正宗驴叫烧鸡。

第一次来这里，闫警官看到每家饭店的招牌上都卧着一只酱红色安详的烧鸡，下面写着正宗驴叫烧鸡。他感到有些迷茫。职业的习惯让他觉得这里面一定会有问题。他在村口问一个老者：“村支部在哪里？”

在村支部，闫警官看到四个人在打麻将，怕上去问唐突，就拿出了工作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者接过来看了一遍，马上站起来说：“原来是北京来的警官啊，很远啊，赶紧先坐下。”低头看见一桌子的麻将牌，又解释，“咱农村，这个季节没活儿干，又不是旅游旺季，大家一般都是打打麻将消遣一下。”，闫警官递上烟，“我是准备去那个岛的，说这里风景好就玩两天，你们玩你们的.对了，这里的烧鸡，到底哪家最正宗？”“要说最正宗，那还是好再来。”见闫警官没有来头，大家又打起了麻将。太阳升起来了，闫警官眯起眼睛，他看见院子里的桃花和梨花已经绽出了花蕾。

第四次坐在好再来里喝酒吃鸡，和去年一样，这个季节生意很清淡。还是半斤小烧半只鸡，外加一个山野菜拼盘。“闫警官啊，你又来啦，尝尝这鸡，这里的鸡，我的最正宗，啧啧。”“是啊，又来啦，我尝尝，真正宗。”似曾相识的对话，闫警官一口酒一口烧鸡，他又找回了感觉。猥琐的老板凑过来， “知道为什么味道好吗？因为我这个是正宗的，想当年，我太爷，不对，是太太爷在这里开了一家酒肆，酿的上好的十里香烧酒，我太太奶嫁过来后就学着做烧鸡，她心灵手巧，把那鸡收拾得里外干净，光洁柔软，再腌上两天两夜，上油锅炸的是外焦里嫩，再架着炭火慢慢烤，边烤边刷油，十里八家的孩子们就馋得都出来了，站着看，大人喊都听不见，等大人找过来，想骂，可一闻见这烧鸡味儿，也挪不动窝了，和孩子站在那里使劲儿抽鼻子，哈喇子流的老长，后来家家户户看见我太太奶烤烧鸡，就端着碗出来吃饭，就闻着那味儿，不用吃菜，一顿饭就吃完了。还有更神的，那年我太爷爷出世，我太太奶奶水足，吃不了，舍不得倒掉，就泡了鸡，谁都不知道。城里一个官太太多年不孕，吃啥药都不行，愁得不得了，那次买了一只鸡回去吃，结果当月就怀上了，郎中一搭脉，还是龙凤胎，一问用了啥药，就说吃了烧鸡，你说神不？我太太奶的烧鸡越做越好，那鸡烤熟了，油光光的脖子一窝，像一个熟睡的小孩子，那个招人爱啊。”闫警官一口鸡没咽下去，觉得像是在吃孩子，恶心得要吐。“对不起，闫警官，我是说这鸡活脱脱的就是人参果，吃了延年益寿啊。”“真正让这鸡名扬天下的还是咱们的乾隆爷，那年乾隆爷下江南，从山外走，怎么那么巧，正赶上我太太奶在熏鸡，一阵风就把那香味儿刮到乾隆爷鼻子里了，乾隆爷什么人啊，那是天子之身，山珍海味，奇珍异品那是天天吃，可这鸡的味道，你说怎么的，有魔力啊，乾隆爷愣是勒住了马，回头对下人说：“进山。”乾隆爷闻着味儿找到了这里，大大咧咧地一坐，也顾不得龙体威严，三下五除二就啃了大半只，那些随身嫔妃在小屋子里也是吃的满嘴流油，妆容尽失，没了矜持。酒足饭饱，乾隆爷打着饱嗝，只说了一个字“赏”。我太太爷和太太奶出来接了赏，跪地万谢，乾隆爷龙目炯炯，一眼看出烧鸡出自我太太奶之手，再看我太太奶，由于长期受油渍浸润，皮肤光滑健康，充满弹性，和那些柔弱嫔妃相比，自有一番动人之处。乾隆爷爱怜，再看我太太爷在身边，内心受伦理纲常束缚，不便表达，想从长计议，就想带他们入宫进御膳房，一则觊觎我太太奶的姿色，还有就是那烧鸡真的让他唇齿生香，难以忘怀。闫警官你说这平民进了宫那可是一步登天呐，一般人那是想都不敢想，可是你猜怎么着，我太太爷和太太奶回绝了。这一下可惊呆了乾隆爷，先是惊，那接着就是怒，违背圣命，那可是满门抄斩的罪过。别看是村姑，我太太奶丝毫没有慌乱。”闫警官看他说的兴起，怕吐沫星子溅到烧鸡上坏了胃口，连忙给他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嘬了一口烟，老板仿佛又回到了他太太奶幸福的当年。“我太太奶说，启禀万岁，容民女禀报，一是民女祖上都在山里，这宗祠牌坊的都要照看，不然有违孝道，违了孝道，哪有脸再做大清臣民？这其二，民女这烧鸡，是山里土生土长，这炭火也是伐自山间林木，还有这山里空气，溪间泉水都是不可缺少之原料，民女的手艺是上天所赐，没有师承，今天子眷顾，也是山神安排，是民女积德行善之故，若进了宫，没有了这些，做不好烧鸡是小，坏了圣上胃口是大……”一群嫔妃看出皇上心思，也怕多了竞争对手，都说我太太奶说得有理。乾隆爷什么人，马上拍手喝彩，直言说得好，又叫左右笔墨纸砚伺候，运气凝神，辉辉洒洒亲书：天下第一鸡。”“噗”闫警官知道这里的笑料，可还是不由自主地笑喷了。他还像上次那样问：“那以后呢？”“皇上走了，我太太奶接着做烧鸡，仗着乾隆爷的御笔金匾，我太太奶名声大震，生意好的不得了，就连县太爷来买烧鸡，也得排队。闫警官你说这了得吗？” “那乾隆的御笔呢？”“哎，一提这个我就伤心，这皇上御笔金匾我祖上视为珍宝，之后连年战火也没有遗失，可是文化大革命来了几个人，说是毛主席派来的，说是毛主席要看看这块匾，看完了就给送回来，你说这毛主席要看哪能有假啊，从那以后这块匾就没了踪影。”一切都和去年一样，也都和前年、大前年一样，一切都和闫警官第一次来时一样。

安排好了旅店，睡了一觉，闫警官登上了那座小山，在山顶透过浅浅的云雾，他隐约看到了那座小岛。他的心开始加速跳动，他想那个神秘女郎一定是在那个岛的某个地方。他知道也许明天，他就会见到她，第一次见到她，她会轻声说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一切就都豁然开朗了。

夜里又下起了雨，越来越大，还是和去年一样。闫警官开始还是很着急，后来就安定了，他知道这也许就是宿命。第二天，他漫不经心地出门，他知道，涨水了，他今天不可能上岛，这次她会等他吗？不一样的是，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这一点和去年不一样，他忽然觉得一切都会有新的、意想不到的变化。当他准备去好再来吃鸡时，他忽然改变了主意。因为他觉得应该顺应这种变化。

闫警官走进了辣妹子，这个店显得很干净，老板娘在看电视，随着剧情很自然地笑着。不知为什么他想到了那个健康红润的太太奶。半只鸡、一个山野菜、半斤小烧。闫警官看着烧鸡，“是正宗吗？”“当然是正宗。”老板娘的声音像微风吹过秋天的大杨树，有着干燥的叶子香气。“有故事吗？”“没有”，“我家的鸡，都是散养的，不等长老就宰，褪的干净腌得透，还不用地沟油炸。”问的唐突，但老板娘并没有不悦，似乎司空见惯。“好，我先尝尝。”啃了一块鸡腿肉，闫警官立刻就瞪大了眼睛。好吃，不但好吃，这味道还让他的四肢百骸产生了说不出的舒适之感，似乎世上一切美好不过如此。他忽然觉得在好再来吃的都是垃圾。他三下五除二啃完半只鸡，天下竟有如此美味？笔墨纸砚伺候，他想起了乾隆。

                                                                 大家眼里的大老沙       

    肖亚爱着大老沙，但大老沙只把她当妹妹看待。

这是这个城市里一条繁华的街道，店铺林立，霓虹闪耀，走在这条街道上，很多人不由自主地会认为自己是个贵族，美女帅哥走在这条街上会忘记未来生活面临的种种坎坷，即便是乞丐，在这条街上乞讨也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高贵、最有尊严的乞丐。也就是说，满眼繁华的人，总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肖亚在这条繁华的街道上开了一个微型的茶社。她是一个川妹子，身材玲珑，白皙甜美，师范毕业本来可以在家乡安安稳稳地当个老师，可是一场不完美的婚姻让她身心疲惫，辞了工作，离开伤心之地，她来到了北京。刚来时，春天北京腐败桃花的甜腻气息混杂着浑浊的空气，几乎让她窒息，她对自己说北方就是这个样子。

肖亚来北京时，大老沙正在监狱里服刑。这个北京四中的高材生，在数学考试迟到14分钟的情况下，还是拿了数学的满分。在清华大学里，高晓松他们整天抱着吉他抒情时，大老沙已经拿到了他的第一个100万，这个土生土长的老北京胡同串子，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浪漫气息，他很务实，很早就知道这是一个金钱万能的社会，他认为高晓松老狼他们就是瞎胡闹，后来在他的公司开业庆典上，他坐在下面喝着红酒，台上演唱的正是老狼。大三时，大老沙就给一些企业做假账，平产能利润的漏洞，国企大多过着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年底平好帐，老总顺利拿年薪，一切万事大吉。大老沙脑子一转，把帐平的天衣无缝。改革开放后，几个国企变私企，他从计算资产到谋略运用，使好几个老总成功地钻了政策空子，占了国家不小的便宜，按合同他这家拿百分之十，那家百分之八的很快就有了上千万的资产。后来他帮一些政府要员洗钱，一个大意，露了马脚，资产充公不说，还摊上十年的牢狱之灾。第六年头上，他实在耐不住寂寞了，找人办了保外就医，他回到了这条街上，只是已经身无分文。社会变了，那些没有被大老沙供出去的官员倒也还仗义，私下里给了他几个不大不小的工程，都是外地，离天子脚下远，两年下来，倒也收获不少。只是大老沙已经离高尚社会远了，几年的监狱生活耗尽了他的智慧，增长了他内心蓬勃野蛮的兽性。他的后背上文着一只气势磅礴的下山虎。他身边开始有小弟，几个，几十个，到上百个。他回到北京，开了一家饭店和一个娱乐城，大老沙重拾昔日风。闫警官嫉恶如仇，他见到大老沙时说：“在我的片区，不管是谁都得给我遵纪守法，你也一样，大老沙，”他说得斩钉截铁，丝毫没把大老沙和他的随从放在眼里。

第一眼见到大佬沙，肖亚就有点怦然心动，大背头，风衣，皮鞋，很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关键是他的目光一直是那么平和冷静，像一块上好的玉，温暖而忧伤。只是这块玉握在一个叫文小娟的女人手里，这只手把温暖传递给这块玉，他们便有了相同的温度，她曾经久久凝视过这只手，这是一只温婉而又白皙的手，虽然她心里不愿承认，但她知道这只手是为那块玉而生的。

对文小娟来说，闫警官和大老沙都是那么地令她难以割舍，闫警官正直真诚，爱憎分明，不欺不骗，作为丈夫，他对自己非常宠爱，可不知为什么，她的脑海里还是常常映出大老沙的身影，源于和他一起度过的童年？源于他狡黠的行侠仗义？源于他的浪子情怀？大老沙刚从监狱出来时，第一个来见的就是她，她想说我已经结婚了，但看到当时他落魄忧伤的样子，这句话便没有说出口，那以后便是自责与兴奋不断交织，很多时候她不能也不敢面对自己。

闫警官不知道妻子和大老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像在雾里看远方的风景，朦胧又充满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像一只小兽咬啮着他的心，又像一个巨大的影子压得他难以呼吸。当他和大老沙对峙时，他感觉到他的目光是真诚的，那里面没有火，也没有冰，就像春天里的一簇桃花、一簇杏花，在该开放的时候很随意地绽放着，善良而又不卑不亢，这目光普通得充满魅力，闫警官竟有些像犯错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他很想找一个人说一说自己，这种念头如此之强烈，以致有一天他忽然对文小娟说：“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朋友，她在一个岛上，我要去见她！”那是四年前，于是他开始每年一次地去那个岛。那个不知名的岛，他知道她一定在那个岛上等他，他们一定会相遇，他们一定会最终真正地相爱。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一切都像梦一样。王广州一直在回想那件事情的经过，但越是绞尽脑汁地想，记忆却越是模糊，就像一颗豆子混在了了沙子里，翻来覆去的也寻不见。沙子，就是沙子，那天他一直在工地里运沙子。他的老婆从湖南老家来了，就在半年前，大家说：“广州啊，你有一个天仙一样漂亮的老婆。”他就憨憨地笑。后来不知为什么他的老板也开着一辆车来了，那个车又大又明亮，和老板的皮鞋还有头发一样明亮刺目。老板第一次对着他笑了。慈祥地对他说：“你的老婆真是漂亮啊。”他握着他老婆的手，他盯着他老婆的眼睛，他说欢迎啊，留下来和广州一起干吧。

老婆比广州干得好，从最初给大家做饭，很快就去老板那里，老板说：“你老婆心细，我让她在我身边帮我管管账。”一个月下来，老婆拿回的钱比他半年的还多，他逢人就说：“她很能干呢。”别人就笑，他也高兴地笑。后来老板照顾他，不再让他干活，只让他每天晚上在工地守夜，给的钱和他干活时一样多。他就对人说：“这个老板人好呢。”别人又笑，他也跟着笑的很开心。老婆不知什么时候买了手机，他见过老板用，先是唱一首歌然后打开来就可以和别人讲话，老婆买的那个和老板的一模一样，连里面唱歌的人都一样，那天他诺诺地和老婆说想给家里打个电话。老婆拨通了电话，那边去找人，这边就一直等，广州焦急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小声问老婆，等久了会不会花很多钱？他老婆却说有人交话费的。村子上的人终于找来了他的老父亲，他有些埋怨地说：“怎么这么久啊。”那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在地里面呢，听到是你，就跑来了。”他就问：“地里怎么样？”那边说：“不是很好，我和你娘干不动了，只施了一遍肥，拔节时就比别人家的矮些……你能不能回来在地里忙几天好好侍弄侍弄庄稼。”“老板不会让我回的，回了，就不会再让我在这里干了。”

第二天，老婆对他说，你回家看看地里的庄稼吧，这是火车票，我和老板请了假了，他让你不用急着回来，工钱他会照发的。

后来的事情，在王广州那里就变得模糊了。他为什么提前一天回来，他是怕他的老婆着急，他白天黑夜地好几天都在地里，还在院子里种了豆子。他下火车时天下着大雨，他看到了老板的车，在工棚的外面，伴着雨声他听到了老婆欢快的叫声，他看见老婆的身体和老板的身体交织在一起，扭曲在一起，重叠在一起。他的血一下子在身体里沸腾了，沸腾到冒出了火……

一把斧子，浑身的力气，畅快淋漓，仿佛在土地上恣肆地收割。留在记忆里的只剩下老婆哀怨的目光……

从老板的口袋里抓出一把钱，他消失在更大的雨中。像一只盲目的苍蝇，一周后，王广州和闫警官坐在了同一只船上。

“来一支烟，解解闷。这个船，只有我们两个，我是船长，你就是大副，你还随身带了一把斧子，防身？这就对啦，现在社会是够乱的，但我不需要，我是警察，坏人就怕警察。”闫警官对船上唯一的一个同乘者王广州说。王广州缩缩身子，回绝了。闫警官就自己点上，他把烟雾喷得很高。“你去过驴叫吗？你觉得哪家的烧鸡最正宗？”王广州说：“我有个哥哥叫王贵州，在煤矿里挖煤，前年埋在煤矿里没出来死了，我家里还有爹和娘，他们都七十多岁了，地里的活计干不了了，我想以后不出来打工了，就在家里种田，还有我的老婆，她到底是怎么了？”闫警官把烟嘬得火星四射，整个脑袋都被烟雾包围着。“我是想去那个岛，有一个女孩子在那里等我，她很爱我，她最了解我，我想和他聊聊天，说一说我自己，这样我就不会再孤独了。”

闫警官和王广州就这么坐着，迎着微咸的海风，他们各自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他们说了如此之多，以至于舌头都结了厚厚的茧子，他们把海水当作某种酒来喝，他们相互碰杯，嘻嘻哈哈地说笑着，都有些醉了。闫警官说我一定要请你吃驴叫的烧鸡，吃遍所有的。王广州说在村子里我的地种的最好，还有遍地的油菜花，还有我的老婆他是最漂亮的。“切，再漂亮也没有我老婆漂亮，她的手最好看了，我看到她的手里握着一块上好的玉，上好的玉，我就是上好的玉。”

……

星星出来了，多得令人心疼。

第二天，潮水把两具神态安详的尸体冲到岸边，一个口袋里装着警察证，一个腰里别着一把斧子，一个来旅行，另一个杀了人，逃到这里。关于两个人的故事有很多版本。在北京、在湖南这一切就不是很真切了，几番哭泣之后，诸事归于平静，一些似乎都没有发生过。那个岛还在远方，那个女子还在远方，那个夜晚还像梦一样，土地上是永远的油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