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河流(节选)
个人日记
岩还没有出生时,她就听到了母亲的话语:“宝贝,将来你不要冷酷残暴,只有善良的人才会得到美好的生活,眷顾你的爱,你要相信着一切。”
多年以后,当岩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她来到了那个山谷,她的一头银发,在微风中优雅地飘动。这是一场迟到的约会,当炙热的爱情被时间锻压成纯净的晶体,像温润的玉一般没有忧伤,爱的絮语也像圣乐般在大山中回响,一切都变得自然。风吹开聚集的时间,在那密林深处,有一个人丰富的人生,如果转世重生,不知道还会与谁相遇,又会与谁相恋,与谁相守终生,与谁擦肩而过。当一切静止,所有灵魂都会安详而又了无牵挂,过往的种种诱惑早已消失殆尽,逝去的爱与将要到来的爱涌入脑海,岩看到了最美的色彩。那永恒的孤独感,欢笑与无尽苦难,执着与悲伤,全部变成纯圆的大爱。
(一)
爱情在任何肉体上都是欢悦的,磨难源于最初的浪漫。当麦子作为蝌蚪参与生死竞争时,他只是一个无所畏惧的细胞,他没有思维,没有欢乐忧伤,没有名字,他的时空一片混沌。可是他的前尘往事已经像初春的坚冰一样渐渐融化。带着激情,麦子奋勇争先,他与一个同样叫麦子的卵子拥抱融合,那一刻,麦子有了生命,有了思想,也有了爱。
通过幽暗潮湿、漫长神秘的通道,麦子见到了光,他用响亮的啼哭对世界说:“我来了。”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曾经的记忆急速飘散,变成了没有问题的孤零零的答案,一张张面孔随风而逝,一个声音对他说:“他(她)们没有存在过。”麦子不想这样孤单地来到世界上,他思维的触须拼命延伸着,可是最终也没有留住一个人、一个故事、一张面孔,像普通人一样,麦子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1969年的冬天,麦子出生了,世界给了他一个虚弱的身体和空旷的大脑,麦子一出生就满含焦虑和忧伤。
麦子的母亲多病,一出生麦子就和外婆生活在一起。他没有沐浴在母性的体香里,对乳房没有依恋。这一刻,麦子透过烟雾不带任何思考地盯着外婆的脸,他看见慈祥散落在皱纹里,多得不计其数;他看见外婆盘着两条腿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他看金一根烟袋被吸的星光闪闪。外婆在打牌,不停地打牌,外婆的生命就是打牌。她的对手和她一样,有着不计其数的慈祥和星光闪烁的烟袋。麦子躺在她们身边,刚喝完奶粉的他一边心满意足地吮着大拇指,一边用力蹬腿锻炼,他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享受着无知无畏的快乐。
麦子的母亲在距离他60公里的一个山村,她是一名话务员,负责转接各种电话。头戴耳机,面对墨绿色的交换机,她感知两端的窃窃私语,她似乎在扮演一名语言的监视者,透过话语的细枝末节,想象语言主人的欢乐痛苦,有时候也会是颤抖的谎言。当她年迈时,她年轻时的职业习惯,总是让她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谁呢?怎么了呢?”在交换机飘渺的声音里,有时会传来只属于她的问候,那是麦子的父亲,从更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粗犷而又简短,带着更北方凛冽的风。麦子的父亲在黑龙江,正指挥者很多人在修水库,许多男人在这里聚集,阳气升腾。父亲既是指挥者又是劳动者,在军用帐篷里,他和专家一起研究更快的施工方案、更高效的掘进方法,麦子的父亲把烟嘬得滋滋响,他向文弱的专家大吼大叫,动作夸张地挥着手,在那个只能依靠双手的年代,体力才是最宝贵的财富。他其实更喜欢和他的战士在一起,一起呼啸着奔跑,一起汗水恣肆流淌,他们像工蚁一样为建造巨大的蜂巢终生忙碌。中午时分,女人们来送饭,她们的碎花棉袄和红头巾在雄性群体中显得娇柔。麦子的父亲正推着一车土冲向山坡,他牛一样喷着热气,胳膊上的肌肉兔子一样敏捷低跳动,女人远远看着,心里被某种情绪感染着。初春的暖阳在大地上升起无数愿望,父亲的剪影和这些愿望构成了黑色原野的风景。若干年后,麦子的父亲中风瘫在床上,孤独而又坚硬。
一年以后,岩出生了,她的家乡是一个美丽的港口城市。壁炉的火光映着她天使般甜美娇艳的面颊,她浅浅的笑像莫扎特的小夜曲一样清纯恬静。不远处,她的母亲正坐在沙发上和爱人絮絮地交谈,这对幸福的恋人相互握着手,微笑着、轻笑着,幸福就这样弥漫,每一个空气分子都充满了一种神圣的温馨,岩感知着这梦幻般的温柔,在小小的摇床里,这个小天使已经醒来,她没有哭泣,只是在静静地等待母亲温暖的怀抱和甜美的乳汁,她就这样等待,大大的眼睛像甘甜的浆果。
素素在明媚的五月出生。当时她的父亲正在离家几里远的车站仓库里搬运水泥。当素素母亲因难产而痛苦地挣扎时,父亲正汗流浃背地弓着身子吃力地沿着跷板向上走。这对心地善良,为人诚恳热情的夫妻没有文化,他们靠双手挣钱吃饭,虽然不富有,但他们不虚浮,他们也有一些小的梦想,他们觉得只要努力,最终会实现。素素就是他们的一个梦想,是他们苦难生活的第一份报答,是上天的恩宠,素素的将要到来,平添了一份希冀,就像雨后的一道彩虹,那是风雨之后晴朗的天空,是艰辛岁月里的唯一幸福。可是上苍有时是那样的不公正,当母亲尖锐的痛苦哀鸣慢慢减弱,母性的柔软目光随即像星辰般坠落,正在劳作的父亲忽然心口一疼,他扔下肩头的水泥,发疯般地向家里跑去。等待他的是素素嘹亮的啼哭和爱人苍白的面庞,而那双曾经给予他无限温柔和生命火花的眼睛却再也没有睁开。母亲用生命换来了素素的降临人间,这个皮肤白皙润洁的婴儿,望着失声痛苦的父亲,那一瞬间,在她小小的心灵里已经种下了母性博大的爱,那颗种子来自一位母亲伟大的生命献祭。
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不可预测的,那些突如其来的变化,就像一场太阳雨,让人猝不及防。在岩六岁的时候,她在科研所工作的父亲因为在实验数据上出现重大失误,使国家经济蒙受了重大损失。家人四处奔走,加上政治背景清晰,他才免于牢狱之灾,但全家被下放到了城市北部的一个小镇上,岩的父母在小镇中学当了教师。
岩来到了小镇,带着她与生俱来的宁静。小镇在这个讲普通话、会弹钢琴的六岁小女孩眼里是那么的不真实,就像童话里在海上漂泊的海盗船,当她被劫掳到这艘船上,洁成了她唯一的朋友。他们的父亲是同事,在一个实验小组,在幼儿园里她们就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这个头发卷曲,眼睛像星星一样闪亮的小女孩,她的小手紧紧地握住朋友的手,在岩面前,她总是像男孩子一样勇敢,此刻,她向前跨出一步,保护着身边无辜的小天使。他们站在小镇唯一的一条街道上,她们看见很多惊讶的目光,看见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看见远处宽阔的河流……
那条河流,不久岩就爱上了她。春天,父亲带着她追赶着野菊花的芬芳,沿着河流向前,这是一条像她一样安静的河流。当岩的双手从琴键上像叹息一样滑过,她总是觉得正在轻抚河流柔软的波浪。在河边,岩看见一个叔叔一边奔跑一边无助地哭泣,一群陌生的嬉水少年,她看见一双明亮的眸子胆怯地望着她。
麦子不经意地回头时,在茂盛的野菊花丛中,她看到一双安静而又略带迷茫的大眼睛正凝视着像她一样宁静的河流。微风轻轻吹起,吹起她柔顺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麦子第一次看到岩,那双眼睛就刻进了麦子心里,从未忘记过。
在大杂院里,大家都喜欢胖嘟嘟的素素,这个没有见过妈妈的孩子,乖巧懂事,内心没有阴暗,他走时把欢乐与感激传递给每一个人,没有人知道她内心到底有内有掠过忧伤的阴云。她是一个歌唱天才,她用稚嫩的童音歌唱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株树、每一株小草,甚至是不起眼的蝴蝶和蚂蚁,她无师自通,演唱的是那样动情,当她的歌声响起,时间仿佛凝固。有些时候,她的歌声又是让人心碎不已,那一定是她的妈妈在歌声里出现了,这时候大家都不再作声,世界就变得很安静。一次爸爸带着她去看变戏法,那个变戏法的人摘下素素头上的红色发夹,放在手里,素素看着他慢慢合上双手,又轻轻在手上吹一口气,再展开时,素素的发夹不见了。于是素素就哭,从委屈得吧嗒吧嗒掉金豆,到嚎啕大哭,哭的昏天黑地。后来发夹又回来了,重新夹在她的头发上。那以后,素素对生活就有了担心,她害怕有人会把她的爸爸变没有。爸爸、红色发夹、还有唯一一张妈妈的照片都是她心爱之物。妈妈的照片被她小心地夹在一个小本子里,有时吃饭时,她会拿出来,她觉得妈妈的笑最好看,她会用小匙装上饭递到照片上妈妈的嘴边,“妈妈,你怎么不吃呢?”
怕素素受委屈,爸爸没有再结婚。白天他出去干活儿,把素素一个人留在家,临出门他总是叮嘱素素不要出院门,素素听话地点头。可是不久,小猫小狗都在太阳下睡了,素素一个人玩儿腻了,她倚在院门旁把小脑袋伸出去尽量向远处张望。她看见一群少年风一般地跑过去,又风一般地跑过来,他看见一个少年跑在最后面,当他准备奋力超越时,忽然就跌到了。他爬起来看到膝盖跌出了血,咧开嘴就哭了,当他看到向他张望的素素,立刻止住了哭声,同时用手倔强地抹了一把眼泪,向前更快地奔跑。之后的许多日子里,素素总能看到这个少年和他的伙伴风一般地跑来跑去,他有时还会跌倒,那个少年就是麦子。多年以后,当素素和麦子再次相遇,素素问:“那次你把腿跌破了,流了血,疼不疼呢?”
麦子的童年总是伴随着奔跑、跌倒、胆怯还有莫名其妙的晕倒。这让他的童年既印象深刻又满含不堪回首的羞耻。一次一辆罕见的绿色大卡车停在了小镇的街道上,麦子就他的伙伴们攀着车帮跳进车斗里,他们在里面玩耍,直到车要被开走。伙伴们纷纷跳下去,麦子站在车斗里向下张望,很高,试了几次他不敢往下跳,他害怕得要死。车开走了,麦子看着自己的家越来越远,看着伙伴们惊恐的目光渐渐模糊,他蹲在车斗里哭了,他不知道自己会到哪里,会遇到什么人,恐惧像小兽一样咬啮着他幼小的心,他晕倒了。
更多的时候,麦子是在奔跑,最初奔跑的麦子很不协调,总是不断跌倒,他的膝盖总会跌破出血,结痂,再跌破出血。麦子奔跑时,幸福会突然降临。有人对他喊:“麦子,你妈妈来看你了。”于是麦子就疯了似地往家跑,后来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他晕倒了,他失忆了。当各种呼唤从远方传来时,麦子又重新睁开双眼,仿佛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一般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听到妈妈的轻声哭泣。他说:“妈妈,你给我买玩具吧。”麦子又一次晕倒后成功苏醒。成年以后,麦子还时常渴望那种晕倒后被所有人关注的感觉,还有那种醒来时飘渺的记忆和死后重生一般的轻松透彻,可是麦子没有再晕倒过。每次麦子晕倒都会去看大夫,回来时都会拥有一件心爱的玩具,最多的时候他一个月拥有过四件玩具。妈妈的担心像一片阴云。每次诊断后,大夫都会说:“这孩子其实很健康,是不是从小不吃母乳,才显得弱一些,总之不会有太大问题。”于是下一次妈妈会换大夫诊断,得不到她喜欢的答案,就一直换,直到所有的大夫都给麦子诊断过。
童年的记忆如同水中涟漪,中心是如此清晰,随着不断地扩散,边缘越来越模糊,那些刻骨铭心的人或事,也许因时光的流逝而消失在某个岸边,只留下无法寻找却又不断盘旋的感受。在麦子幼小的心灵里,只有河流永恒不变地注视着他。那神秘的召唤,他总是记得。在春天,岸边的小鱼聚在一起,小小的鱼儿像刚发芽的草尖儿,它们敏捷而又胆怯,麦子蹲在那里长久地注视它们,轻轻的风更轻轻地吹拂,草叶里的露水是晶莹剔透四月的梦想,麦子眨一下眼睛,鱼儿便会惊恐地散开;冬天会有鱼冻住在冰层里,睁着眼睛,保持着游动的样子,麦子知道,春天冰层融化,它们一定会继续向前游动,那个冻住他们的冬天,对鱼来说,也许是一个总要醒来的梦吧。平缓的河流,伴随着麦子从少年到青年,直到生命终结,它是麦子回忆的起点和终点。年轻时的麦子为它写了很多诗歌,有一些流传下来,更多的散落了,那些诗歌沉入河底,最终变成了鱼,那些文字也重新排列成为每条鱼,闪亮的鳞片。(未完待续)
文章评论
郁儿
几个别字,还有,春天应该没有野菊花吧?呵呵
不再迁徙的鱼
写得太好了,很是期待下文。
西堂杲
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