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闲时光

      第一次喝到故乡的米酒，是举家从江苏回到福建的事。春节，亲房叔伯们提着自家酿的米酒来我家热闹，贴着红纸的锡酒壶冒着腾腾热气，摆了满满一桌。虽说都是客家米酒，但各家有各家的秘制方法，味道不一：或浓、或谈、或甜、或冲......客家人讲究规矩，每一家的酒，都必须喝一碗。一轮下来，飘了，醉了。那年，我16岁。

      客家人是如何遇到米酒的？故事既远又近。

     “漫漫黄尘兮山高路长，诉说着一曲千年惆怅。依依土楼兮圆圆方方，珍藏起多少客家梦想……”这首苍凉的《土楼谣》，道出了客家人千年的悲壮历史。当我们的祖先从中原筚路蓝缕，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停止跋涉的脚步，选择在崇山峻岭，人烟稀少的闽、粤、赣交界处落脚定居时，被当地土著居民称为“客人”，即“外来人”。这些南迁的汉人，凭借先进的中原农耕文化，不仅在这蛮荒之地站稳了脚跟，发展繁衍的更快、更好、更强，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把这里的原住民土著人融并了，最后“反客为主”，“客人”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形成了一支具有独特方言、风俗习惯及文化形态的汉族民系，“客家人”由此而来。这是“物竞天择，优胜劣汰”法则的胜利。

      南方多雨潮湿。在这野兽出没，云雾缭绕的莽莽群山中开荒种地，男人们饱受地气冷、瘴气重、劳作累、风湿痛之苦。心疼男人的客家女人，就地取材，酿造出了甘甜醇厚，味道独特的客家米酒。

      客家女人擅长酿酒的动因，如同山里的泥土一样质朴。既无举杯邀月的闲情，也无对酒当歌的矫情。她们生活的全部目的只有一个：男人的气力，一家老小的碗和命。她们把米粒蒸煮成饭，再把饭酝酿成酒，把酒化成气力，灌注给男人，男人再将气力灌输给土地，土地吐出种子，种子再变成米粒，米粒又交给女人酿酒……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她们知道，男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空腹喝上一碗热腾腾的米酒，胜过人参大补汤，驱累袪湿，通体舒泰。在馥郁的酒香里，释去心头几多艰辛，几多忧伤。也为日复一日的贫乏生活，添了一丝慰藉，一份快乐。一家人有了精气神，就抱住了活着的希望。

      我母亲得到了奶奶的真传，也酿得一手好酒。在江苏的时候，一没有氛围，二没有条件，过年过节只能到单位的小卖部买点散装白酒，每每母亲总要叨咕一句：“莫达唦”（客家话，意为“没意思”）。回老家后，母亲有了用武之地。每年秋冬时节，母亲便会小心翼翼地取出饭甑、陶缸、搅棍三件宝，用野生草药“布甘乔叶”蒸煮泡洗干净，将糯米用饭甑焖熟，摊在竹篾筛上凉透，然后把酒曲粉均匀撒在糯米饭上拌匀，倒进酒缸里，静待其变。不出三天，那浓郁的酒香就会弥漫整个屋子。

      我时常趁母亲揭开酒缸盖，还没有往发酵缸里注水的时候，趴在缸口，端详酒的发酵过程，觉得十分有趣：只见无数的小米粒争相拥挤着吐着泡泡，蓬勃、欢腾，发出“噼噼扑扑”的歌唱。那浓浓的酒香扑鼻而来，直入脑髓。母亲告诉我，这还没有兑水的酒，叫酒娘，俗称“老虎尿”，好厉害的。要是喝醉的话，三天三夜不会醒。这时，母亲总会舀上一小勺酒娘让我解解馋，那味道真是好极了：浓郁、甘甜、醇厚、粘稠，用手指沾一下，可以拉成一条丝线。酒娘，酒的“妈妈”，它繁衍、裂变一坛又一坛美酒。

      客家米酒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将酒娘从酒糟中过滤出来，装进一个个酒瓮中，加入红曲，兑入山泉，用草皮封好，埋入谷壳中，用暗火炙热十多个小时后自然冷却，再窖藏个把月。这样，一坛坛色泽澄澈、黄如琥珀，酒质醇厚、清香、甜美的客家米酒便可上桌待客了。

      客家人好客，来人必挽留，必摆酒。这种接物待人的热情诚恳，有如米酒一样美好。自酿的米酒整年不断壶，随手可取。酒是情感的酵母。所谓的陶醉，无非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既然米可变成酒，那么酒入肠，也可热血，最终变成温热的话语，倾诉的衷肠。或欢声笑语，或泪雨纷飞，潇潇洒洒飘落在酒香的村庄……

      如果没有这样能干的客家媳妇，没有女人酿造的米酒，很难想象客家人能从茫茫荒原走至今日。

      透过人生的链条，看看米酒是如何沁润着客家人生活的。新生儿甫一诞生，产妇的卧房里就弥漫着酒香奶香。作为功臣，产妇们餐餐尽可享用米酒炖鸡、米酒煮蛋这些滋补美食。一个月子坐下来，小妇人养得白白的、胖胖的，见了客人还很不好意思，嘴里不断自嘲地说着：“壮了，壮了”。婴儿亦从母乳中汲取醇香，小脸蛋白里透红，鲜嫩可爱。小孩求学成长的岁月，注重“耕读传家”的客家人，是万万不让小孩碰酒、喝酒的，怕伤着脑袋。再往后，成年了，在与别人交上朋友之前，自然先与米酒交上朋友。推杯换盏间，一壶热酒下肚，熟了，铁了，知根知底了，好上了。逢年过节，好友聚会，客家人必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行令划拳，酣畅淋漓。不知情的人，以为是来到了水泊梁山。我敢说，只要是客家人，谁没有过“日影斜照社鼓远，家家扶得醉人归”的美好经历呢？！米酒的基因就这样融入客家人的血液，老幼妇孺都能喝、会喝、善喝，从客家方言说“吃酒”二字可见一斑。

      大地黄好，人间沉香。在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都市里，喝过各类现代工业化流水作业生产出来的红酒、白酒、啤酒、洋酒……但总是找不到米酒的那份甘洌醇香。渐渐我明白了，那些凝结大地阳光雨露的芬芳稻谷；那些来自泥土山林的饭甑、陶缸、搅棍；那些经灶膛柴火吻舔下的香气缭绕，才会牵引出大地的体贴和人间的温热，一寸寸渗进血肉，直抵骨髓，让人魂牵梦绕，欲罢不能。

      一碗米酒，万千乡愁。又是一年新春到，走，回老家吃酒去！

图：灸热中的客家米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