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庄子

                    —摘自我的朋友柳岸至水的日志评论

 
     一

一巷烟雨，还原了我梦中的江南。

我想属于我的江南原本就是这样的：一场似有似无的毛茸茸的细雨如时断时续的歌声由远而近，屋瓦锃亮，桥栏光滑，青石板泛着几百年前的光泽，水面上点缀着无数朵柔若无骨的小花，你听得见柳枝在自由自在地呼吸，你看得见才子佳人的诗句在雨雾里飘荡。。。我梦中的江南原本就是这样一副模样。

这个世界，让我害怕的东西很多：我害怕人头攒动；害怕觥筹交错；害怕语声喧哗；害怕我的脚步踏进江南的同时，也踏碎了我自己雕刻的关于江南的梦。

于是我蛰伏在遥远的一隅，像灌木丛中的一只兽物，目光如炬，灼灼生辉地盯视着我的江南。

我在等：等灯光暗去，等人影散去，等一场淡月微烟。

等一段清寂的时光——清寂到委婉慧秀的江南，能听得见我细碎而轻慢的脚步。

漫步江南，我只要一份安宁与妥贴。
  

二

我蹲伏于时间的角落里，有一天忽然着了急。

我想我不能再等了，我若再不去访访我的江南，我便真的老了：老到再也没有心思去阅读西湖边的长椅上无言的背影，没有兴致在兰亭的石桌上作势挥毫，没有闲情带着乌镇的一支老酒去寻张继。

时间，都去哪儿了？

三

在时光的幻影里，我总觉得我一直都很“小”。

老张的“宝马”其实有点小贵，但我绝不跟他讨价还价。然而一路上我也在不断地提一些额外的要求，老张也总是呵呵地笑着有求必应。他说好吧好吧依你吧。

就像威尼斯贡多拉的船老大一样，绍兴的船老大把一条乌蓬船摇得风生水起的同时，一点儿也不耽误他不停地警告庄子不要站起来拍照，他尖着嗓门说这样实在是太危险了。我也尖着嗓门叫。我说我十几岁就进了少年体校学的专业就是游泳若是你现在不小心落了水咱还能现场来个英雄救美。我说你指定不信吧不信你就试试呗。也不知道船老大是否听懂了英雄救美，反正庄子回过身来把镜头对准他的时候，他正笑靥如花。

在一地温馨的阳光里，我离开了心照不宣的小桥流水，钻入了周庄一个居民区。窄小的弄堂，竹竿上五颜六色的衣服，院子里横七竖八的杂物，堆满厨具的狭小的空间，都是时光健在且恒久的明证。院子里有个女人在喝粥，有个男人在另一处扫地。我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胡乱地打着招呼——我管那个喝粥的女人叫“大姐”，管那个扫地的男人叫“大叔”，同时又断定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不会超过三岁。“大姐”和“大叔”都随意而热情地应着，仿佛是自家的一个亲戚远游回来了。后来就跟在那个女人的屁股后转，她干什么，我就陪着她干什么。这样的消磨了一段时光，庄子对女人说想跟她合张影，女人说要先回屋梳好头。后来把“大叔”叫过来当摄影师。正如事先预想的一样，“大叔”照例地不会用单反机，几次三番过后，庄子开始抱怨他实在是太笨了，女人也跟着抱怨，“大叔”却很镇定，他说坐回去坐回去这次一定好。

老张，船老大，“大姐”和“大叔”，他们都把庄子当成了一个任性的孩子。

或者，是庄子自己首先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孩子？

时间，都去哪儿了？

四

自然，当我老了——开始笼着袖子在墙根下晒太阳的时候，我可以用同样欣赏的目光注视你。

江南。

但是，我怕我的目光变得不分青红皂白的慈祥。在我不分青红皂白的慈祥的目光里，你的面孔和别的面孔再无二致，我分辨不出你在微风细雨中的一声轻微的叹息。

——我怕我不能如现在一样的疼你，惜你。

我的江南。

五

我只好从时间的角落里跃出，奔赴我的江南。

一堤清欢，是我初到江南时的人来人往。

一城灯火，是我作别江南时的惺惺目光。

江南以热闹迎我，以热闹别我；而在热闹和热闹之间，却备了一方长长的清寂，等我。

整整十天，我用脚步细细地丈量江南的体贴与温婉。

西塘古镇，沈园，兰亭，乌镇，苏州园林，枫桥——都没有我害怕的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还有周庄，安静得走上半天也遇不到一个可以问路的人。

安静得让失去方向的庄子恼恨丛生。

由不得就在心里长声一叹。

要怎样的前世修来的默契和福分，才能把热闹和清寂分配得如此清彻而安稳？

分配得如此泾渭分明？

六

在长长的如烟似雾的清寂里，我有了一种错觉。

时光倒流，我又成了校园里那个很“小”的人。

照样地迷恋闲书。

不同的只是，那本书，现在就在我的脚下。

真的是一本很“闲”的书。

那些可以让雨滴自由自在地弹琴的屋瓦，那些墙皮剥落如罂粟盛开的土墙，那些幽深温暖而又镇定自若的廊棚，甚至包括那些把修缮的痕迹隐藏得悄无声息的楼阁——都是最朴实无华最让我痴迷的词章。

一剪素梅，一树新柳，一曲评弹，一壶老酒，都是恰到好处的修辞，把一座古城滋润得活色生香。

每到一处，我总是临水而居。推开窗，眼前便是小桥，便是流水，便是烟波，便是黛瓦，便是画船听雨，便是小巷寂寥。

——便是随时在你面前摊开的一本书。

是明代的雾霭清代的晨阳吧，就那样懒散地飘落在书上。

是韦庄的叹喟东坡的感慨吧，就那样若有若无地缠绕在字里行间。

没有催魂一样的上课铃声，没有“大人们”的语重心长，没有更多的恣意喧哗。

我读得随意而满足。

因为满足，有时候我会靠在栏杆边淋会雨。

七

时光的幻影里，

我还是我，

而你，也依然是你。

只是，我的手中攥着一张小小的机票，我的行囊也已背在了肩上。

很“小”的我，只能在心里轻轻地

    轻轻地唤一声——

江南！

    我的飞雪无声的二月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