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得青枝年年/(墨垢)

个人日记

立冬了,气温骤然下降。

我穿上了年轻时就在每个冬季都穿的羊皮袄,架子车车厢里,并排竖立挤靠着四个竹编背篓,架子车后的木栏上,拴着一头老黄牛。从小时候的放牛岁月开始,我的院落里,我的生活中,一直有形形色色的牛,在走进走出。直至到现在,空空的院落中,能够喘气的,也就剩我和这头老牛了。

我拉着架子车,走在曲折延伸的乡间小路上,到村庄对面的小树林去扫落叶。

我把牛拴到了一棵枝干伶仃的槐树上,缰绳伸展的很长。以长长的牛缰绳为半径而画出的一个浑圆,是老牛转着圈慢悠悠啃嚼草叶的活动范围。立冬了,草叶不再肥硕鲜嫩,几场霜冻过后,竟像被野火炙烤过一样,蜷缩了身体,瘦瘦的萎靡,叶片耷拉,颜色青黑。黄牛啃着草叶,声音嗤嗤啦啦的,像蚕在咬食桑叶。

树下,落叶层层叠叠,像乍起的散乱鱼鳞。早落下来的树叶,身形瘦弱、挤挤挨挨在一起,叠摞成厚厚的一层,在褐黄的地面上缩头收尾。刚刚从直伸向天空、如探索冬日暖阳般枯手似的嶙峋树枝上飘落下来的树叶,边缘枯黄,纹理清晰,一片一片又一片,纷纷扬扬飘落到我的脚下、树的脚下。片片树叶,每一枚都在经历了阳光雨露、经受了狂风寒霜之后,慢慢长大慢慢成熟变老,在一年的最后一个季节,把自己交付给了日子和节气,离了枝,归了根,返归最初的生发点和老家。在冬天的积雪覆盖下,会悄悄默默的酝酿着力气和绿色,待到来年冰消雪融时,再次重新返回枝头,依旧结一树婆娑,开一树小花,洒落一地阳光斑驳的荫凉。

我挥动着双臂,用一把竹枝老扫帚,嗤嗤啦啦的把落叶划归成一个个小堆,用双手和怀抱抓捧掬拢,倒在架子车上的背篓里,拉回去堆在柴草棚里,等到完全干透,就和晒干后黄灿灿的牛粪一起,煨烧进炕洞,变成我寒冷冬季时炕头的温暖和舒适。

当冬季严寒来临我的村庄时,村人都闲下来了,他们猫在屋里坐在炕上,不愿出门。但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总喜欢扛一把铁锹,背一只背篓,在田野里走走,在地头剜剜。把一截被风刮下来的枯枝、一段被人丢掉的缰绳、和几根生锈的弯曲铁丝,统统装进我的背篓中,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看天空的黑云,看路边伶仃站立的树,想一些往事和旧人。

终于,树叶很快的扫满了背篓,浑身沁出了一层细汗,我准备回到我的村庄。
    黄牛的年纪,虽然不能跟我相提并论,但它也已是牛到晚年了。在夏季上陡坡拉庄稼时,我们就像兄弟,一起躬下身子,一起汗流浃背,六个蹄脚整齐划一的使劲,拖拽着架子车上沉甸甸的粮食。它扑腾起的黄尘,曾落到我的我的头上身上;我挥洒的汗水,更会滴落在它毛茸茸的牛脸上、黑乎乎泛着潮气的鼻头上。

在冬天的太阳,终于搁到西方的山尖上,虚幻成一个红红的圆圈时,我和我的牛,它在前我在后,踏着长长瘦瘦的两个影子,回到了我们共同的院落。傍晚时,天空中铅灰的乌云越聚越多,最终占据了全部天幕,给大地笼罩了一片浓重的晦暗和肃穆气氛的时候,我的晚饭刚结束。抬头望着越来越凝重的天空,我觉得还得干些什么,才能做好冬天来临,大雪飘落时的最后准备。

我拿出了斧子和锯子。把长短粗细不一的柴禾,从柴垛上一层层揭落下来,一端斜倚在地面上,一端搭搁在方凳上,用脚踩踏,上下来回扯着锯子,弄出长短粗细不一嗤嗤声。把干枯的树枝朽木,先截成半尺多长的木棒,再用斧头劈豁,一会儿,我的身旁,就有了一堆泛着干燥白黄颜色的劈柴。

当我浑身热气蒸腾、脱下棉袄挂在旁边篱笆木桩上的时候,当我用背篓把一筐筐柴禾背到台阶上、码垒成一摞摞初具规模的柴堆时,天完全黑了下来,像给大地搭起了一个严实的帐篷。雪也开始悄无声息的落下,像亮晶晶的盐粒一样,均匀的落在打扫干净的院落里,簌簌的落在房前我堆放整齐的柴禾上。

很多年前,我就知道,肯定会有一场接一场的大雪,在每年冬季,落到每年都落的地方,落在漫长的岁月里,落在所有人无法回避也无法隐藏的日子中。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在雪落之前,劈好干柴藏足食物,来面对和迎接它。

今年雪开始下的第一个夜晚,我用劈好的木柴生着了火炉,炉子上烤着馍馍,放着一碟咸菜。寒冷,在漫天飞雪的掩护下,又一次由外而内的潜入我的屋子和身体,使我的后背发凉,一根骨头在隐隐作痛。寒冷比我更清楚这屋子里的每一处缝隙和角落,它是无孔不入的,常常厚着脸皮不请自到。在你长大变老的一些阶段,在你刚懂得珍惜温暖学会抵御寒冷的时候,它总会瞅准机会,先弄硬你的一根骨头,再弄硬你整个人和你整个剩下的日子。

劈柴在炉中噼里啪啦的燃烧,烤干了馍馍,也烤暖了我衰老的身体。炉上的热茶滚滚沸腾,茶水扑腾而上的湿气,抚摸滋润着我苍老干枯的脸颊。我喝一口苦涩的浓茶,吃一口焦黄的馍馍,咽一口咸菜,一边补充着身体所需要的热能,一边咀嚼着苦涩的过往。

炕很热,我却不想上炕。偌大的土炕上,没有老伴纳鞋底的嗤啦声和身影了,显得空旷和寂寥。我答应过老伴让她先死、剩我一个人忍受孤寂的许诺,三年前一个雪落的夜晚,竟一语成谶,变成了现实。那是二儿子因车祸离去的第二个冬天里,第一场雪后的晚上。

我的大儿子,小时候胖乎乎乎的,惹人怜爱,但直到八岁还不会说话时,我们老俩口才发现他是个傻子。我们一直带着他干活、教他认识身边的物事,想着供养他一辈子。可是在他三十五岁那年,在山上放羊时突然昏倒,到了晚上,被积雪与寒流,把下巴和身体一起牢牢的冻粘在了僵硬的山坡上,再也没有醒来……

我吃着馍馍,嚼着咸菜,在大雪和寒冷又一年不期而至的夜晚,又一次开始想起以前那些飘雪的日子和深入脊髓的冬夜寒冷。

我想喝点酒,让辛辣的热流从喉咙滚滚而下,温暖我的胃腹,弄热我的身体与心思。更想让自己暂时忘却以前和现在的所有寒冷,熟睡在炕上,温暖休养我这一把老骨头。因为,明天还有很多活路呢,比如扫雪喂牛,比如生火作饭,比如拉土垫牛圈,日子还得继续。

冬天来临的每个夜晚,我都会在入睡前,熬茶吃馍馍后,喝点塑料壶中打来的散酒。那样,我会入睡的快,有时会梦见年轻时的我和老伴在一起干活的情景。有时会梦见那头老牛在作牛犊时、用头一下一下拱顶着老牛腰腹吃奶的样子。还会梦到屋后那一株老树冷硬倔强的枝枝股股,在积雪覆压下,暗暗用着力、慢慢积蓄孕育新枝和花苞的情态,就像电影的慢劲头一样清晰逼真……

人老了,瞌睡就轻,像春天树叶花枝上的露水,被风轻微一晃,就摇醒了。

于是,我披衣坐着抽烟,屁股和腿下的炕面,依旧热得烫人,热流滚滚而上,仿佛给我周身注入了一些年轻的血液与活力。抬头看对面墙上的钟摆,已经是凌晨四点多钟——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了。

我曾经很多次目睹过、回忆起许多亲人和村人的死亡,也联想过自己的死亡,但没有恐惧亦没有期待。麦粒黄了,会等待镰刀收割。树叶熟了,会等待秋风摇落冬雪掩埋。我终究会死的,就像草木庄稼成熟一样,会被岁月收割掩埋。我想,待我死后,在祖坟的湿土下,我的躯体和灵魂会转化成养分与能量的:让一株树一棵草在大地上继续伫立守望;使一只鸟或一头兽,转换成为飞翔或奔跑的动力与恣态……

天亮还得几个时辰,雪光映照出院子里一片白茫茫的冷寂。我又用劈材生着了火炉,熬着苦茶来喝,像煎熬着缓缓流逝和行进着的岁月,像啜饮着茶水一样涩苦而耐人回味的过往……
  
天亮了,雪光中,我推开门,看见大地是一片白茫茫的凝重与干净,仿佛一个新生的世界。我是出去撒尿的,但没有像童年时的那样,边走边撒,给院子里的白雪,用一泡热腾腾的尿液,烫出一些断断续续豁豁牙牙的湿洞。

睬着厚厚的雪,在清冽的冷气中,我走进了牛圈。老黄牛也醒来了,看见我,它摇晃着衰朽的身体站了起来,眼神温润热情,像当年山里砍柴归来时,老伴给我开门时的目光;老牛抖抖索索伸卷舌头,舔食我淅淅沥沥焦黄尿液的样子,还让我想起了,当年给十来岁的大儿子剃头时他的表情,我的大手按着他的头,他偏转脑袋仰脸看我时,空洞无神的眼睛里,却满满的全是期待和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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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藤同题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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