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一起蹲过的茅房/(墨垢)
个人日记
城里人历来讲究,总喜欢把很多事物和处所,给起一个亮堂堂文绉绉的名字。比如,拉屎撒尿最不卫生的角落,却叫做卫生间。城里人的厕所,墙面洁白地板耀眼,还喷洒了香水,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仅可以在里面解决新陈代谢的水火之急,还可以在其中洗澡洗衣服,当然,也可以悠然的坐在马桶上,点燃一支烟,看完一张老长的报纸。
很多地方的农村,把厕所叫茅房。我们这里乡下,早些年间,却把茅房,叫作后园。
后园的位置当然很靠后,远远地避开了人住的上房,避开了牛圈、鸡架、和狗窝,瑟缩在院落中最为隐蔽的一个角落。
那些年,被称作后园的厕所,往往是与猪圈合而为一的。早些年,如果你到我家做客,能看到一头肥猪在烂泥坑里哼哼,就意味着你已经找到了我家的卫生间;如果你寻到我家的厕所,你肯定会发现有一头黑猪,从矮小的猪窝中缓缓又积极的走出来,扬起长长的黄瓜嘴和皱纹密集的猪脸,向你示意问好。
在农家院落里,猪,由于不讲卫生还懒惰,总惹的牛嫌狗不爱。再加上猪脖子比脑袋还粗,所以就不能像牛一样套上笼头、像马一样勒上嚼子,拴在院子里的某一棵树上。所以,就把它远离了主人,隔开了牛羊鸡犬,发落到了气味和环境都与它本身很相配的地方——茅房里。
茅房不是一间房,是一个夯筑围拢的露天土墙圈。土墙圈里,唯一的建筑,就是低矮粗糙的猪窝,窝洞口恰只能容一只肥猪的身躯进出。在冬季,会给猪窝里堆一些胡麻柴,以供腊月时肥的只有在进食时,才能站起走动的大肥猪成天睡大觉时御寒。猪窝门口的土墙下,有一个横放着的石凿猪食槽。猪圈门,就是厕所门,是一个单扇栅栏门。喂猪、上厕所时,先开扣着的栅栏门。出来时,一定不能也不敢忘记扣上栅栏门的,不然,那个蠢物,就会抓住时机偷偷溜出,卷着秤钩一样的猪尾巴,在院落中这里闻闻那里拱拱后,跑出大门,在粮食地里肆无忌惮的作孽去了。
我说过,我们这里,把圈养着猪的厕所,叫后园。小时候,我们常常在村子里东蹿西跑,进这家,出那家,去叫喊催促同龄的小伙伴,三五成群上树偷桃、下河摸鱼、或者上山放牛。走进邻家熟悉的院落,却不见小伙伴的身影,于是就扯起嗓子,狗蛋牛娃的乱喊。那家大人,就会踢踏着布鞋从窑里急急地走出来,沉下脸面不耐烦的说,瞎嚷嚷个啥啊,像叫魂一样……你那碎大,刚放下饭碗就钻进了后园,去后园找去吧,别在这瞎咧咧……
我们当然知道,后园不是后花园。狗蛋牛娃和碎驴这些小伙伴,肯定没有在什么百花盛开的后花园中,纳凉喝茶赏花。果然,低矮的土墙边,他们从后园急匆匆的赶出来了,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在扣厕所的栅栏门,嘴里还不忘“欧湿欧湿”的轰赶着尾随其后的黑猪……
那些年,去后园上厕所,是一件让人忧愁懊恼的事。
早些年的土猪,都喜欢用黄瓜嘴到处翻拱探索,尤其是土墙根下。黄土夯筑的土墙,在岁月中,久经风的刮蚀雨的浸泡,却一直像城墙般坚硬结实,墙上生满了苍黑的苔藓,墙头长满了繁茂的蒿草。可是由于一年又一年中,一头又一头的猪嘴在土墙下的拱啃,墙角被翻出了一条深壕。结果有一年,村里不太机灵的新媳妇改改,早晨起来没顾得上梳头洗脸就去后园解手,裤子还没来得及提起时,土墙就塌了,把她埋在了土中。等人们刨开黄土时,改改已经没有了气息。自那以后,村子里所有人,到后园去出恭,总蹲在离土墙比较远的地方,依旧还觉得头皮发麻。乡亲们都说,人眼前、脚下的路都黑着哩。说不定那天上厕所,土墙就突然塌下来了,那就和可怜的改改一样,活得窝囊又还死的荒唐,死后都落个满身污秽,让给尸骨穿老衣的人,捂着鼻子都近不了身……
所以,我们这里以前的猪,为防止它拱倒土墙,在它还是猪崽子时,就给她的黑圆猪鼻子上,用锥子扎洞,拧上了个铁丝小圆环。现在想起,我竟莫名奇妙的,想到电影中蒙面纱戴鼻环的印度女人。
秋季雨多,后园里,被猪践踏成了一片烂泥塘,无处落脚,简直想穿个高腰雨靴进去出恭……
小解,可以不开猪圈门,对着木格栅栏就解决了。上大厕所时,村里人和曾在乡下生活过的城里人,都知道拿起后园门旁立放着的一根短木棍,才能蹲身弯腰解裤带。在蹲着的时候,要不停的挥舞棍子,嘴里欧欧有声,轰赶驱逐那头急急切切、简直能迫不及待用黄瓜嘴,拱翻起你屁股和身体的蠢猪。
乡下的茅房,不分男女,判断有没有人,就是上厕所时,故意踏重脚步以投石问路。然后侧耳聆听,看后园猪圈中,有没有人呼应出吭吭哧哧的咳嗽声。可是,在十三四岁时,前来我家串门的那些小媳妇大嫂子们,蹲在厕所里故意使坏不吭声。我刚在猪圈栅栏门前抹下裤子一抬头,她们就像大鹅一样笑得嘎嘎的,让我在她们放肆的笑声中,羞红了脸,慌慌张张的撒腿就跑,把余下的尿液,全装进了裤裆……
冬天里,一场茫茫大雪,遮掩了大地上的一切伤疤,覆盖了人世中的所有腌臜和气味。猪被杀了,变成了人腹中的油脂和热量。没有了肥猪的后园,竟显得的有些辽阔和冷清。很多个清冷的早晨,女主人睡眼惺忪起床后,没顾得上洗脸梳头,烫好了猪食提到猪圈准备倒到石槽时,才想起那头黑猪,已经被杀了好长时间了。提着猪食桶的女人呆立在猪圈门前,恍恍恍惚惚中,仿佛又一次听到了那头猪在临刑前凄厉的惨叫声,就禁不住眼角酸酸涩涩的……
村子里,那个我叫球娃爷的老汉,是父母从小让我学习的榜样。球娃爷是个下苦人,他最大的优点和个性,就是节俭。传说,哪怕再远,他也会把一泡粪便,鼓足丹田气,夹到自己的责任田里再安置;传说,他出门,总扛着一把铁锨背着一个背篓,碰上破烂捡破烂,遇上牛屎马溺,就铲拾粪便。而且,背篓中总还装着几块干燥的大黄土坷垃。球娃爷在尿胀时,就把尿液均均匀匀的淋浇在准备好的土坷垃上,小心翼翼的放在身后的背篓中,一路背回来,打碎垫在后园中。
十年前,碎球爷被儿子接进城住,但几个月后,他却有火急火燎的回来了,说是在城里住不习惯。回来后,球娃爷,竟然上不惯村里的土厕所了。
农闲唠嗑时,球娃爷总是说,城里的厕所比回回家的上房还干净还排场。城里大饭店里的茅房,焚着香烛,插着鲜花,还有大电视。不仅不臭,还到处是亮堂堂香喷喷的,而且很大,能供几十人一边蹲坑一边开会或者唠嗑……听着球娃爷的絮叨和卖弄,乡亲们很不以为然,觉得球娃爷进了一回城,爱炫耀的老毛病又加剧了。乡亲们反驳他说,既然城里的茅房,那么高级那么雅致,城里人,岂不是在吃饭时也像咱们一样,端着饭碗,呱啦着闲话,都一股脑钻到茅房热闹去了……
渐渐,没有人理实球娃老汉了。但球娃老汉顾不上吃端在手里的饭,还在没完没了的唠叨,说你们不知道,城里人啥都讲究,干啥都方便快捷,你们不要不相信我说的城里高级茅房的事情,还有你们更想不到的呢……。我听城里一退休的老干部说,前些年,科学家还研制出一种蹲了茅坑后还能给人擦屁股的机器人呢……上完厕所,你撅着屁股,按下按钮,机器人手臂就会伸出来,三两下用印着暗花的白棉纸,揩净你的屁股。可惜又一次,城里茅房中电压不稳,擦屁股的机器人那电脑就脑乱了,伸出的手臂鼓得劲太大,把一个人直接给打飞了,公共厕所给受伤的人还赔了好多钱,所以那擦屁股机器人的发明,还在改良和实验……
依旧没人相信球娃爷的话,回到村子后,球娃爷还是蹲不惯以前的茅房。他现在不背背篓了,但还扛着那把铁锨。黄昏时,他扛着铁锨走在野外地头,有需要了,就三两下挖个浅坑,嘴里噙着烟锅抹下裤子蹲好长时间。离去时,剜两铁锨土遮盖了痕迹,像掩盖罪证一样。球娃爷还说,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在陕北,就喜欢在野外出恭,后面跟着警卫员,警卫员手里也拎着一把铁锨。可惜,咱是一个小老百姓,肯定没有警卫员给咱挖坑埋土,只能自己动手自取方便自得其乐了……
我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没见过多少世面,写不出来那些庄严肃穆宏伟浩大的东西。所以,我就说点自己想说和熟知的话题与旧事,不强求不逼迫自己去抓耳挠腮、上蹿下跳的写一些云山雾罩、搞糊涂了自己也让别人费解的文字——何况,思想不是乳沟,无论自身磅礴还是瘦瘪,挤一挤总会有的。
上了年纪后,一些当初痛恨过的旧人往事还有老物件,现在偶然想起,却总感觉有些留恋和暖暖的伤怀。这篇我关于旧时茅房的话题,算不上流行的厕所文学和文化,就只是一个对往日生活的记取与回味吧——虽然,有些人可能觉得口味有点重。但凡淡日子,我总觉得,就一直是那些柴米油盐吃喝拉撒的泼烦小事。
最后,我说说拼凑这篇文字的缘故和启迪吧,仍然与我们这里既做猪圈又当茅房的后园有关。
前些天,已经成为军官的小时玩伴胖三回家探亲。胖三通知了我,我又通知了其他几个男女,我们已经好多年没见了。先是大家在当了老板的牛牛娃家,吃了地道的酸菜干辣椒炒洋芋丝和酸汤长面。所有人,都吃的浑身流汗脑门冒热气,接着喝完三瓶烧酒后,又趁着酒兴一股风似的,相互扭扯到了半山上、依旧在做农民的来来家院落里。
在来来家的土墙院落里,我们熬着罐罐茶烤着馍馍,随意的喝着炕桌上的啤酒,说一些陈谷子烂糜子的往事。
军官胖三,比以前更胖了,完全没有军人的飒爽风姿,话还是那么少。大家七嘴八舌的说,他一直在嗤嗤啦啦的笑,埋头吃着眼前的零碎。我们这些小伙伴,小时候都有过从军的梦想,但只有胖三一人当成了兵。
当兵三年,胖三其实也没学到什么手艺,因为喂了三年猪。在喂猪的过程中,他竟然在百无聊赖时,喜欢看书,总一手提着猪食,一手拿书卷。于是,在他和一头又一头猪,建立了深厚友谊的同时,临近复员回老家之际,竟然考上了军校。而且到了现在,把官给熬得不大也不小。
胖三脸越来越红,脸上的汗也越来越多,他站起身向我们告假,说是去趟茅房。来来的爹——一个圈脸胡子的黑瘦老汉,把他领出窑,对他指了指说,后园就在那边,有一棵大桑树的地方。
胖三来到茅房,顺手掩上栅栏门,褪下裤子时,看见墙根卧着一头猪,他突然情不自禁想起年轻时曾经在部队喂过的那些黑猪。看到黑猪,胖三觉得亲切,就朝它微笑着点了点头——就好像在街上遇到一位老熟人似的。胖三刚褪下裤子,掏出家伙,手机却响了。震撼新潮的铃声,惊吓着了那头闭目养神的黑猪。黑猪一下子翻身而起,像炮弹一样冲向栅栏门。由于猪的速度过快,爆发力过大,没有来得及刹车,猪头,就卡在了栅栏门的木格中。那头猪,前进不得后退不得摆脱不得,拔不出脑袋之际,就像被捅进了刀子一样,声嘶力竭的嚎叫了起来。
听着猪惨烈的叫声,看着猪垂死挣扎、想把头颅从木栅栏中拔出来的焦灼样子,胖三顾不得提起褪到大腿面的裤子,就弯下腰扎着马步,一手拽猪尾巴,一手抓猪后腿,想帮助黑猪摆脱困境停止吼叫,更想终止自己在上厕所时却惊扰人家肥猪、致使那蠢物垂死挣扎一样吼叫的尴尬局面。可是那头蠢物,当身后有人靠近并在拉扯腿脚尾巴时,叫声却更急促更紧张更凄厉了。
听到猪一声紧似一声的惨烈嚎叫,我们所有人匆匆下炕,来到猪圈门前去查看究竟。
猪圈门前,我们看见,胖三裤子簇拥在大腿上,弯着腰叉着腿,在猪的身后,一手抓着猪尾巴,一手提着猪后腿,脸憋得通红。而那头猪,肥猪头依旧还卡子栅栏门的缝隙中,看到来了这么多人,愈发猪仗人势的拼命吼叫。
来来他大,那个圈脸胡子老汉,只看了一眼,就匆匆走回,嘴里嘟哝说,这娃,咋么能醉到这程度,竟然还干出了这丢人事……
女人,都不约而同惊叫一声,捂着眼睛一起跑开了。
看着眼前的景象,来来说,我靠,当兵的果然生猛。真是俗话说的,当兵三年看老母猪都是双眼皮呢……只是,胖三兄弟,你也老大不小了,喝点酒怎么火气还这样旺啊……
狗蛋说,胖三哥哥,你真奇葩,打死我也想不到……
牛牛娃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扑塌跪倒在猪圈门口,用手拍打着土墙说,哥哥呀,你有什么需求,都可以给兄弟说啊。兄弟穷的就只剩下钱了……只是,你这样降低身份屈就自己,我还是真没想到……
我们把那猪头,费力塞回猪圈后,笑骂着,和脸更红汗珠更密集的胖三,一起回到窑里,继续随意的喝茶喝酒,还没有忘记打趣着胖三,却又漫无边际的说起,小时候干过的那些偷桃摘瓜爬沟溜渠的坏事。更说起了那些年,发生在我们曾经蹲过的、养着黑猪的茅房里,和旧院落中的一些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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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月
曾经熟悉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