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的母亲

美文转摘

这篇散文,收藏已久。隔一段时间我就重读,让眼泪在一种疼痛的慰藉里流淌。是的,真是那样的——慰藉。这世间的苦难和爱一样,对心灵都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慰藉——你说你苦吗?你说你难吗?你说你痛吗?多看看别人承受的疼痛,你就会惭愧自己的矫情。还有,你会被提醒——在所有力量中,除了死亡,爱的力量是最强最大的,深挚的爱,可以引领人穿越任何苦难和黑暗。母爱,当之无愧。

缅怀逝去的母亲,祝福健在的母亲。如果母亲还在,就好好爱母亲,如果母亲已逝,那就代母亲好好爱自己吧,那一定是她最愿意看到的......

                                                                   ——  于2014年母亲节 

 


江上的母亲
 
 
作者:【野夫】

1995年我回到山中的家时,只有母亲还在空空的房里收拾着断线碎布。那时父亲刚刚离去半年,他在楼顶奇迹般地种植的一棵花椒树,正盛开着无数只眼睛一如死不瞑目的悬望。

母亲依然如往昔我的飘流归来一样,为我炒好酸菜鸡杂。拿出一大坛药酒,说你喝吧,这是你爸为你泡的劳伤药。她怎知儿子的伤原在心深处,却冀望一副古老的药方来疗慰。

为了求生,我不得不匆匆又出山。临行之际,母亲异样地拉着我的手说,你在武汉安顿好后,就接我过去吧,家里太空了,一个人竟觉得害怕。我突然发现母亲已经衰老了,她一生的坚强无畏似乎荡然无存,竟至虚弱得像一个害怕孤独的孩子。

我用朋友借的一点钱租了一所肮脏的房子,几件歪斜的家具也算撑起了一个家。母亲带着一个单开门的冰箱来了,我见上面许多修补的漆痕,心中无限酸楚,这就是两老一生节俭唯一值钱点的遗产了,无常的灾难耗尽了他们的一切,我又怎么才能报答。

母亲在阴暗的房里一点一点拆她的毛衣,漂洗那些弯曲的毛线,然后又一针一针为我编织出一条毛裤。她说这过去的纯羊毛,现在不好买了,你穿着会暖和些。

她拿出一大本装订好的信纸给我,说这是她这些年来写的她的家族的回忆,我看见密密麻麻的几十万字,几乎页页漫漶着泪痕。她的手颤巍巍,哽咽着说这就算是留给你们三姊弟的纪念了。

向来给我做饭的母亲突然不做了,每天要等着我回去做才吃。她又说这房子白天好阴冷,她感到恐惧。我带母亲到居委会去打麻将,她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她说她和那些老人没有话说。我知道清高的母亲一生不苟时俗,向来也不会娱乐。

我那时和几个朋友凑了点钱编书想卖,每天回去母亲就要问有钱赚吗,我说生意没有这么快,她就又感叹物价涨了,城里生活太贵,然后说她要病了就是我们的拖累,她真想找我的父亲去。我每天在这个冷漠的世界疲于奔命,我求朋友的妻子给她免费的药,她心脏开始不适,我说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陪我住了十几天后,母亲要求到大姐那里去住。大姐在同城的另一个区,在长江的边上有一套狭窄的居室。大姐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我想也许能给母亲多一些欢乐和安慰,就让大姐来接走了她。

我依旧在人海挣扎,在没有电话的时代也疏于问候。根本在于我忽略了母亲的所有暗示,我不知道那时她去意已决,她已在暗自料理后事,在与我们姐弟委婉话别。

1995年的深秋午后,大姐打电话给我朋友找到我说,母亲早上出门现在未回,他们四处找也未能找到,大姐的语气有些惊恐。我还说,不会有事的,你们再找找吧。傍晚大姐在电话那端痛哭,她找到母亲的遗书了。

我带着几个弟兄赶去,大姐交给我从被褥里翻出的母亲的两封信和一串钥匙,匙链上还挂着父亲当年给她的一个韭叶金戒指,我的心顿时如沉冰海。

母亲平静地写道,我知道我病了,我梦见我的母亲在叫我,我把你们的父亲送走了,又把平儿等回来了,我的使命终于完成了,我要找你们父亲去了……请你们原谅我,我到长江上去了,不要找我,你们也找不到的。你们三姊妹要互相帮助,父母没能力给你们留下什么,我再不走还要拖累你们……

我们连夜沿江寻找,多么希望母亲还徘徊在生死边上,给我们最后一线机会。

我们去公安局报案,他们说人失踪一月后再去备个案即可。我们去民政局求助,他们说没有寻人的职责。我们去电视台,他们说上级不允许播寻人启示,走失的太多了。我们自己复印招贴满街去贴,城管的跟着就撕,逮着还要罚款。整个国家没有一个救助机构可为我们分忧,我的母亲就这样走失在她的祖国。

码头工人见多识广,他们说武汉下游的阳逻镇是长江的回水处,水上死者都会在那里漂浮回旋,你可以去那找到你的母亲。

我只身来到那个码头赁居,先找当地派出所求助。他们客气地说,你看这墙上挂着多少寻人启示,我们根本顾不过来,这里每天都有浮尸。以前我们还每具100元请农民捞起来埋上,我们登记个特征。现在经费包干,我们也没闲钱管了,你自己租条小舟去找吧。

我只好请了个胆大的渔民每天划着他的扁舟,陪我在此江湾逡巡。江面上果然每天都有浮尸,我都得靠近查看是否我的母亲。有的被浪花卷到了沙滩上,在阳光下发胀腐烂,堆满了苍蝇,远远就散发出恶臭。我生怕错过我的母亲,总要一一去翻看。许多天了,渔民也厌了,码头工人感于我的孝情,劝我别找了,根据他们的经验,武汉下水的这时早该在此出现了,要没见到,一定是被沿江的船锚挂在水底了,又或者被漩流带出了江湾,那就永远找不到了。我最后还是又沿岸上溯找回武汉,母亲终于仍是一去无迹。而两个姐姐则同时找遍了所有的亲友寺庙,我们终于彻底绝望。

整整十年过去了,秋水长天,物换星移,我们姐弟的隐痛和歉疚却从未平复。我们在一起相聚时,基本也尽量回避这个话题,谁都知道心上的创口还在暗夜渗血。

两个平民姐姐多少还有些迷信,早几年听说哪个神人,总要去花钱请教母亲的下落,并按所谓的高人指点去再做徒劳的追寻。又或者听某位故旧传言,在某处曾见疑似母亲的老人,便又要去打听,然后牵出万千余痛。只有我相信母亲真的去了,她一生的刚烈决绝,一生对我们的挚爱,在那个艰难勉强的时刻,她绝对会选择尊严而从容地赴死。她要用她的自沉来唤起我重新上路,来给我一个无牵无挂的未来。

一个68岁的老人,在经历了她坎坷备尽的生涯后,毅然地走向了深秋的长江。那时水冷如刀,朝阳似血,真难以想象我柔肠寸断的老母,是怎样一步几回头地走向那亘古奔流的大河的,她最后的回眸可曾老泪纵横,可曾还在为她穷愁潦倒的儿女忧心如焚。她把她的神圣母爱撒满那生生不息的浩荡之水,然后再将自己的苍老骨肉委为鱼食,这需要怎样一种勇毅和慈悲啊。她艰难的一跃轰然划破默默秋江,那惨烈的涟漪却至今荡漾在我的心头。

1995年的冬天,我为母亲砌了一个小小的衣冠冢,边上同时安埋下外婆的骨殖和父亲的灰烬,然后我只身踏上了漫游的不归路。

1996年我责编了第一本书稿《垮掉的一代》,看到金斯堡纪念他母亲的长诗《祈祷》,他不断回旋的一个主题就是他母亲最后的遗书——

    钥匙在窗台上
    钥匙在窗前的阳光里
    孩子,结婚吧,不要吸毒
    钥匙就在那阳光里……

读到此时,我在北京紫竹院初春的月夜下大放悲声,仿佛沉积了一个世纪的泪水陡然奔泻,我似乎也看见了我母亲在阳光下为我留下的那把钥匙……



附:
 
【作家野夫】
出生于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市(县级市)边远村庄。1978年考进湖北民族学院中文系开始诗歌创作。野夫这个笔名,出自唐代诗人刘叉的《偶书》: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根据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2009年5月9日公告: “土家野夫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作家。在古体/当代诗歌、散文、小说等领域均有建树。”“土家野夫的文章,承接古风,呼应民国,延续20世纪80年代,经过了20世 纪90年代的磨洗,在21世纪的今天愈发珍贵。”“在汉语、文体、历史与情感之间,找到了最稳固的平衡点。”部份土家野夫作品无法在中国公开发表,流传于网 络,或由海外出版商出版。作家章诒和在为土家野夫散文集《江上的母亲》书所作序言自称为土家野夫的粉丝。
  
孔夫子旧书网上,有一本2010年出版、原价仅为28元的散文集《尘世·挽歌》,被炒到近百元。台湾版的书名叫《江上的母亲》,获2010年台北国际书展非小说类大奖,是大陆作家首获此殊荣。一本出版不久的书,一面世即告售罄,却未能再版,堪称奇书。
  
恩师易中天联评野夫:巴山楚地多蛮野;恨海情天出丈夫。
 (资料收集于网上)



 
 






文章评论

叶子

[em]e109[/em] 最近电脑总是卡 好久没静下来看字了!

——0——

都说女人的肩膀是柔弱的,可是,一旦做了母亲,她们就会不知从哪里迸发出无穷的力量,那种坚毅,就算千钧重担也压不跨那柔弱的肩膀。从苦难年代走过来的母亲,尤其如此。 以前的媳妇可不像现在,那时,老人们封建意识很浓,规矩是很大的,媳妇是要看婆婆公公的脸色的,干在前、吃在后,稍有不对,是要被公公婆婆说教的;等到自己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个社会的儿媳又很厉害了,又要看儿媳的脸色了,你说这样的母亲多难做。 过去不讲计划生育的时候,几乎每个做母亲的都会生育五六个、七八个孩子,上有老下有小,尤其是六七十年代,吃饭都成问题,真是难以想象母亲们是怎样熬过来的。 我的母亲已是85岁高龄的耄耋老人了,每每也会讲起她的过去的经历,我的印象中,只有说起她自己的童年,她的语言才会变得欢快些、脸上才会有些笑容。苦难的母亲,一生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好在母亲还健在,每次回到家,还能在母亲的膝前享受一下难得的母爱,还能痛痛快快的喊一声妈,感觉是那样的幸福与满足。 用世上所有最美好的语言赞美母亲都不为过,可是,我感觉,没有一个词语是最恰当的, 也许,只有“伟大”两个字还能基本相称。伟大的母亲! 最后,把毛阿敏的一首《天之大》的几句歌词附录给你: 妈妈 月光之下静静地 我想你了 静静淌在血里的牵挂 妈妈 你的怀抱 我一生爱的襁褓 有你晒过的衣服味道 妈妈 月亮之下 有了你 我才有家 离别虽半步即是天涯 思念 何必泪眼 爱长长 长过天年 幸福生于会痛的心田 天之大 唯有你的爱 是完美如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