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去我且书
个人日记
春日,你或挽夫挈女,胜日寻芳剡水边,看嫩黄初匀江南岸,探春江水暖丫先知;或去山野乡村,看鹅鸭戏水,听俚语乡音,记乡野旧事。
秋时,你或围裙下厨烹制美食;或挑灯夜谈任意翻书;或偕夫云游名山大川;或呼友小酌谈笑鸿儒间。
冬寒,你素衣缟冠,送别了疼你爱你知你宠你的知心爱人,天寒欲雪,惨惨戚戚!
无因在《青芳集》中写道:“ 我是一个有福之人。小时候,有一个了不起的外婆; 长大后,又有一个了不起的先生; 现在,还有一个了不起的京儿。”
“世界上,先生是最懂我、最爱我、最欣赏我、最包容我、最珍惜我的人。他睿智的宽容如同无边的虚空,它舒畅地接纳我,小心地用他细密的棉花,包裹我身上锋芒毕露的棱角,让我任情任性任意地享受快乐的温暧与美妙的温情。”
说完幸福,无因又写道:“今后,生活似乎残缺不全了,但是足够美好的回忆,足够温柔我不美好的余生。”
因为,这两个亲人,都走了。一个与她永远走散了,一个开始了一场不归家的旅行。
令无因女士染翰操觚的原因,我想是对逝去的岁月、对亲友一种缅怀凭吊,对故乡民谣俚语和风土人情的一种眷恋追忆。两个人的亲热温馨,变成阴阳两隔的孤寂冷清。虽有小女绕膝,但先生女儿不可互替。夜漫漫何以解忧,唯于文字中钩沉拾遗、排谴寂寥。且拾如椽之笔,开记忆闸门,那些亲人,那些音容笑貌,那些如烟往事,由朦胧而渐至清晰,由杂乱而渐至有序,跃然于素笺之上。不知无因兰台石室中藏了多少典籍,博闻强记的大脑中储蓄了多少条目,把个浙东乡村的风土人情及亲友乡邻细细描述,娓娓道来。如此生动鲜活,引人入胜。
《青芳集》凡五十七篇,不知凡多少字。二十多个人物,从先生外婆到大姨小舅;从作家文士到道士郎中;从唐诗宋词到戏曲童谣;从酿酒制酱到豆腐野菜;从岐黄相术到占课退煞。驾轻就熟信手写来,洋洋洒洒栩栩如生。
这厢一看,心灵手巧的外婆做榨面:
生日这一天,吃过中饭,外婆袅着细脚去菜园现拔了白萝卜,现披了小青葱,又去鸡窠热煨煨的稻草堆里,现摸了温吞吞的鸡子,再去楼上乌菜干甏挖出小片盐肉,从翠瓶里数出六条周整的鱼干,把萝卜去皮刨丝,片匀盐肉,切好葱花。
松毛起锅,锅底燃红枯柴干枝,火旺旺,素油入锅,破壳煎蛋,清锅毕,盐肉清炒,汪出油水,入萝卜丝煸煸熟,注入碗内。舀一勺水,吹嗤沸开,撒入鱼干,滚几圈,放半帖榨面,滚几圈,反扣咸肉萝卜丝落锅。撮几粒盐捻一捻,扇一扇;铜勺掀一掀,搅一搅。舀一口汤入碗,舔一下咸啧一下淡。扣汤贴物,不满不浅,拿捏满一平碗,洒下葱花,覆上荷包蛋,亮堂堂满出跃沿的喜气!
……炊烟袅到墙外,亮蓝动人心。鱼香肉味迤逦散开,一路烂漫到石弹大路,招引了过往的熟人邻居,竞相探头讨讯:“梦鱼婆——烧得介香,家里来客人了?”
世俗的喜乐华美中,外婆嫣然一笑:“没有外客,我家小娘生日!呵呵呵……”——《外婆的榨面》
从小,外婆的乡言俗语,感发起衣食住行的活泼有趣;外婆的童谣歌调,吟咏着寻常日子的清美野逸;外婆的处事行止,熏陶了为人处世的纯良温让。----《打一场架》
外婆不仅有榨面,还有大酱,有健猪脚,有肉煮饭,有盐菜;有家训,有良善,有宽容;有俚语。有童谣。《青芳集》中,这位慈祥的小脚老太太出场率最高,倾注了作者无尽深情。
那边一瞧,是个敲木鱼道士:
“日防火种,夜防贼盗——”大巷弄,走来了一个茅山道士,“笃笃”木鱼。
“三吉六秀,何用强求;八卦五行,必须参究。” 木鱼“笃笃”。
“祓除不祥,避凶就吉——” 茅山道士,站在云婆跟前,“扑扑”笋饼一记抛。
“金清、木秀、土浊、火燥、水柔。啊?大嫂——可惜了,你家的牛被赶上山了。”(云公谢世多年,生肖属牛。)停一停。
“啊?大嫂,你子媳还未出呢!”(云婆一生没有生育)
“啊?奇!准!”云婆,起身去家里兜来满满一升箩米,倒入茅山道士随身携带的大麻袋。——《茅山道士》
郎中先生抲牙虫,麻皮婆婆抲阴风;抲奇手,马前课,巫医自有独门术。
山里人扛来几根青竹,篾匠师傅编竹器:
八月无破箩,八月无太婆。七十二行,庄稼为王。压弯扁担如柳梢,来往行人如荷露。上世纪九十年代前,我家几乎每年的秋收冬藏前要供簟匠。簟匠破竹剖篾,粗分为蔑青、蔑黄。细分为青、一层、二层、三层、四层、五层、六层。手工一般只剖六层,最多八层,听说现在机器能剖十二层。前四层蔑打制的竹器较韧,不烂,不起花,专打精细竹子品。后两层废物利用,仅限编打畚箕菜篮等粗糙家伙。
记起,最后一次供簟匠在八八年的暑假,请簟匠大号师傅打簟箩席,编筛筐篮。挑箩挟担没啥看头,看簟匠打床棚帘与竹围屏才好看。床有千工床,帘有百工帘,蔑片“悉悉刷刷”在簟匠的指间发来挥去,五分六合、七拼八凑,竹围屏中间铺开了一幅朱雀报喜图,四角上下编出了一幅幅吉祥图案,如十六八卦、倒弯莲子、卍字五梅花、铜钱花、莲子露、吕洞宾的定床宝剑,蓝采和的花蓝,何仙姑的莲舟,张果老的酒葫芦,曹国舅的过海尺板,韩湘子的箫。——《猜壬猜壬》
竹篾细细破八层,擎碗钻洞自顾自。
台上唱戏文::
三癞子,有一次在天台,演《三番十二郎》,整个一出唱功戏。三癞子刚迈出台步,台下喝采四起,几千双眼睛,乌嘟嘟的瞄杀。晕!三癞子,一紧二张又忘词失调。
哈!三癫子,不愧为三癞子,晕中生智,晕眩中瞎编了一段白口:“浙江钱塘,棕绷眠床;白讲白话,瞎子描花;应对胡对,落雨煤灰。”轰轰之音,撞响铜钟。
“好——”台下一片喝彩。
“一个家庭,若半斤八两,铜缸铁甏,黄鱼白鲞,油腐千张,嵊县新昌,义乌东阳,蜡烛炮杖,双方勿要硬,两国交锋,必有一伤。”隆隆之音,撞响铜钟。
“好——”台下一阵喝彩。----《三癞子》
母亲、姨夫、螳螂、三癞子,你方唱罢我登场。
汉文字如此排列组合,可媲美新娘绽放美丽的那一刻:
从此,新妇不再天真烂漫,若隐若现的花样年华仿佛一缕檀香的轻烟,透过青砖屋瓦,透过缀满花瓣的露珠,被清晨的阳光轻轻地一袭,无声无息地没了。
从此,新妇不再水木清华,新房眠床上的一条条飘着新鲜樟脑香的锦缎,淡淡地荡着山长水远的安然,眼眸如水墨的底子,云淡风轻的调子,白描着家常日子,如炊茶煮饭,洒扫庭院,浣衣汲水。——《吵房》
撇开其它文章不说,就乡土文化而言,作者为我们呈现了一幅幅年代久远、充满乡土气息的画面。而这些画面中所展现的实质内容,大多已经或者正在逐渐消亡。我们不妨来看看:
技艺类的擎碗和箍桶,是注定要被历史所淘汰的。我们只能在作者文字中看到对擎碗的描述,当然还可以在张艺谋《我的父亲母亲》看到补碗者最后的身影;而正是因了箍桶技艺的流失,年轻一代就无法领略传统折子戏《箍桶记》中的猜谜式的诙谐机智。
猜谜。《猜壬猜壬》中,有些谜底早已消失,如青油灯和风车。风车描述十分形象,四叶国造反:四片风叶;五将军把关:一手把持进料口;白小姐脱罗衫,谷脱壳为白米;赵匡胤逃出潼关,赵匡者糟糠也。还有麻皮,天花早已绝迹,如今我们只能偶尔在高龄老人纵横交错沟壑中略见一斑。我这有一麻皮的谜面,很刻薄,比无因多一句:雨打炉灰地,钉鞋踩烂泥。虫吃芥菜叶,反转石榴皮。我还有一条关于水车的谜语:“全身披甲赵子龙,刘备点兵下吴东,庞统使用连环计,孔明等待借东风。”木制水车早已消失,个中妙处已鲜有人知。
退煞驱邪,卜卦占课。作者描述巫医那些招式,我在孩提时代偶尔见过,如今恐怕业已绝迹。卜卦占课如今还有,但已无君平詹尹之流。“六令课”也叫“诸葛马前课”,我父亲在世时,一次一青年外出砍柴夜深未归,家人急找,父亲问了该青年外出时辰,用大拇指在其他三根手指上叩击一番,说,这个时辰出去,是空亡,大凶之兆。第二天人们在一渠道内发现青年尸身。
方言。我们经常会看到,乡下老太太,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与牙牙学语的小孩过招。随着外来文化外来语种不断攻城略地,我们的母语方言正节节败退,总有一天会被我们的子孙后代所丢失遗弃,被以北京话为代表的官方语言所接管。
至于俚语谚谣,戏文山歌,有文字记载的,会流存下去;身口相传的,得《青芳集》作者这等有心人,眼观之,耳听之,口诵之,手记之。才不致于湮没在俗世岁月的烟波中。
作家韩少功在《文学的根》中写道:“乡土中所凝结的传统文化,……俚语,野史,传说,笑料,民歌,神怪故事,习惯风俗,性爱方式,等等,其中大部分鲜见于经典,不入正宗,更多地显示出生命的自然面貌。”我觉得还不够全面,应加上宗教、戏文、巫医星士等,这也属于乡土文化范畴。
我与无因,素昧平生。承蒙不弃,赠《青芳集》以阅。拜读之下,击节赞叹:无因之笔,堪称五凤楼手;无因之文,真乃机杼一家。西郊才疏学浅,涉猎不精,书三纸而无一驴。惭愧惭愧!陀佛!陀佛!
文章评论
知秋
先占位再阅读。
闭目鱼
半张纸里似有三驴并驾。好序!
清欢琉璃
无因有道,西郊悟道,有缘方得同道,可喜可贺。
3095944480
无心者淡淡饰笑,以后承受伤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