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忧兰

书生剑气
辚辚的囚车缓缓驶在京城的街道，车上困着披枷带锁的一代英雄。八个月前他拼死保卫的少年皇帝，要对他千刀万剐了。车后跟着被谣言所惑愤怒到眼睛发火的人众，对他的唾骂盖住了市声……
这个人当然是袁崇焕。四十六岁壮士盛年，身关社稷搅动山河，可他人生的大幕不得不提前落下。他的命运完全操在别人手里。他只能怆然对天，独看如血残阳。
车轮把历史辗得阵阵心痛。英雄寂寞人之将死，他会是怎样的心境呢？
他目光首先掠过的是南方的山水。
无数个雨声不绝的暗夜，山间小屋的灯火下坐着长夜苦读的书生。他最爱读的是边塞诗，他最钦慕的是英雄功业。李牧、文天祥、于谦是他最心仪的人物。圣贤书上似乎总在培养着道德模范，可他心头不灭的总是任侠之气家国情怀。生为男儿，此生不属于自己，属于这个苦难深重却苦苦不离的国家。
我总能从他的诗里读出豪武之气和侠义心怀。他最关心的是北方边事，他最爱结交的是沙场生还的老兵，他高谈阔论的总是兵戈战阵间的勇武韬略。
入仕之前的袁崇焕身边是否总不离一柄宝剑呢？夜晚他会把宝剑压在枕头下吗？他是否梦到北方战场失利，自己暗夜惊起，把剑舞得密不透风呢？
过尽春风三十年，心随长梦过关山。终于到达京城，他匹马单骑出关考察去，边境的局势让他不能中夜自坐，诗酒空谈了。
他在北方的岁月不到十年，却把生命的光焰燃得火亮冲天。
不久他归来，充满豪气和狂气地放言:兵马粮草给我，我一人足守山海关。幸亏他没有被人当做疯子，也没有人笑掉大牙，国难当头，他如一枚火箭直射目标，被放到抗地的最前线了。
他和被他激荡得热血满怀的兵士们，以勇气和果敢筑起了让努尔哈赤丧命、皇太极梦碎、多尔衮欲发疯的宁远城。
袁崇焕和努尔哈赤的对决颇具戏剧性。一边是纵横无碍威行绝域攻无不克的大英雄，一边是手握书卷轻袍缓带谈笑自如的弱书生，但战事真的发生了逆转，明朝战士们终于知道他们也可以笑傲沙场，每个人的脊梁都挺直了许多。
但战争的主动权仍由满人掌握。袁崇焕想以议和争取主动，他的悠悠心耿耿意只有后人知道。明知自己必然遭人陷害被人离间，但身当安危，他顾不得了。十六个月之后的宁锦大捷，再次显示了书生用兵的奇效。
袁崇焕提醒敌人会从西路进攻，敌人果然从西路进攻。我们惊异于这个军事家的眼光，而有人却认为这个军事家是叛徒，因为敌人确实按他说的方向打来了。袁崇焕一道道奏章被拖延不行，皇太极却是不会等的。他挥师进逼，袁崇焕路上拦截，每战必胜。他两天两夜急行军三百余里，把满清铁骑挡在了北京城外。
广渠门是袁崇焕最后的亮光和命丧之地。九千兵卒当十余万大军，敌人还未撤去，城防总司令已经下狱……

袁崇焕的眼皮慢慢睁开，他又回望了身后的燕山。这就是自己全力报效的朝廷吗？他羡慕起了霍去病，能抛尸沙场是何等幸福；他后悔怎么没有和赵率教、满桂一起战死，那样也真够生死痛快了。他怀念那些誓死相随却永远埋在雪原的关宁兵士，他要是能和他们一样就好了。满腔刚强侠烈，举世唾骂怀疑，事业成空，功名梦中，最精淬的宝剑只能寸寸折断，无迹荒原了。
他想起七十多岁的老母，浊泪难禁。经年征战夜不解甲，他怎么能好好尽孝啊？为国尽忠不得，为家尽孝不能，自己的人生怎么能如此失败啊？放心不下的老母啊，儿子只能先你去了！他只能把尽孝的责任无声向弟弟托付，好在亲情总不会背叛和怀疑，他稍稍安慰。
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她这几天一定白发上头！他们没有爱情很少交流，但骨血之浓化不开说不清的感情她和她谁能忘却？母亲弟和她，以后只能相濡以沫了。
三、四岁女儿的笑脸在他眼前，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他想起了崇祯，虽然是皇帝却也只是十八岁的孩子啊，他也不易，实在不易。他不怨他恨他。
他最后想起了祖大寿和何可刚，关宁兵他们带领着，他放心。
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他不知道，关宁铁骑把清兵阻挡在关外二十一年，若不是吴三桂，不知道还要阻挡多少年。
他不能改变历史，但历史在他这里拐了一个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