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冬季——全国短篇小说大赛、“端木蕻良奖”文学作品大赛中分获二等奖。
秋韵小说
2014年5月获得中国小说学会举办的“文华杯”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二等奖
“端木蕻良奖”文学作品大赛中获二等奖
《走过冬季》
文/付桂秋
他先把两个装着衣物的纸箱子抱了出去,她环顾下四周,拉起女儿的小手迈出房门。孩子奶奶突然从东屋冲出来,边叫孙女的名字边伸手拽住她的小胳膊,她急忙用身体挡了一下,紧张地抱起女儿。女儿惊慌地挣脱奶奶的手,紧紧依偎在妈妈怀里。她抱着女儿疾步走向大门。
在孩子奶奶呼天唤地的咒骂声中,在邻居好奇的窃窃私语里,在孩子大伯睥睨的目光下,她面无表情地钻进停在大门外的出租车。他替她关上车门,自己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出租车“嗡”地一声启动,绝尘而去。
孩子奶奶又跑出大门,徘徊在路边,对着远去的车子咬牙切齿指指点点,活像一只疲惫地坚守着日渐衰败的领地的母狼。她突然感到,这个五十八岁却有着六十八岁面容的女人,虽然面露狰狞,但又是那么可怜。
透过车窗,再次扫视一遍这个生活了近三年的靠山镇,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两行泪水不自觉地滑落下来。但这时的她,却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一件让她柔心断肠的事终于放下了,虽然前途未卜,但她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这几年,真的好累啊……
(1)
这件事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她叫洪梅,人聪明漂亮,曾在市内最大的服装市场做导购员。
常言道,人有旦夕祸福。洪梅怎么也想不到,处了一年多的男友王冰突然车祸去世,肇事车逃逸。直到在王冰家烧完一七,她还像做梦一样恍恍惚惚。于是,她回到乡下自己家里,躲在房间内和谁都不说话。
几天后,洪梅的妊娠反应被她妈发现了。父母惊慌失措,还没结婚就怀了遗腹子,这还了得!全家人的脸还要不要了?这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父母一致认为,必须马上把孩子打掉。爸爸严厉训斥,妈妈苦口婆心劝解,可她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把房门锁上,谁叫都不给开。
她躺在床上默默流泪,回想着和王冰相爱的点点滴滴。就在出事前两天,他还抱着她许诺,说要给她一个隆重的婚礼,还说定会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她和孩子过上幸福的生活。可就在这最甜美的时刻,他却把她一个人丢下了。爱别离的痛苦令她肝肠寸断,真想随他去了,可孕娠反应提醒她,肚子里有生命在孕育。
她把自己关了两天水米未进,当她有了最后决定时才走出房门。她认为这孩子是上天赐给她和王冰的礼物,她要留住这份爱的结晶,让爱人的生命得以延续。父母被她气得用断绝关系来要挟,倔强的她真的就离开家,又回到服装市场上班。
可是没多久,孕娠反应越来越重,体态也不再适合这份工作,她只好辞职。家已经不能回了,市内花销又太大,没办法,她只好带着宿舍里的生活用品去了王冰家。
好在,王冰临终前有过交代,他的家人接纳了她。
王冰家在靠山镇,门前是国道,又紧邻靠山镇集市,就在路边新盖了两大间门面房。王冰出来打工还兼做小生意已经八年,盖房主要用的是他的积蓄,所以分家时房子就归了他。二十六岁在乡镇已经是大小伙子了,本打算国庆节结婚的。当得知洪梅有了身孕,王冰就回家商量婚事提前,还说要把门面房简单收拾下租出去或者卖掉。想不到,这次回家竟一去不返。
洪梅来到王家时,发现王冰那瘸腿的哥哥王水住进了门面房,并开了杂货店。王水还在商店里摆了两张麻将桌,吸引来不少玩儿家。如今乡镇也和城里一样,房价飙升,麻将成风。她就和老两口住在后面旧房子里,自己住一间西屋。她想,生孩子在后面房子里更清净。
时间是愈合伤痛的良药,失去未婚夫的悲伤逐渐淡去,肚子却日复一日地隆起。她的妊娠反应几乎没有停止过,最严重的时候,一天一天地吃不下饭,甚至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她被悲伤和呕吐交替折磨,每种煎熬都真实而疼痛。
她来到王冰家没几天,一起做导购员的陈爽就坐着哥哥陈安泰开的配货车来看她。以后每次路过靠山镇,陈安泰都停车和她打下招呼,有时给她留下点从外地带回的土特产。看她没有了收入,也曾给她留过钱,可她坚决不收。
其实,陈安泰来过几次她就体察到了他的心思,所以和他相处开始小心翼翼,更不愿接受他的帮助。当他明确表达了对她的好感时,她摇摇头苦笑了,直接告诉他说:“陈哥,谢谢你没有看不起我,更谢谢你对我的关照。但你别费心了,你知道我和王冰的感情。这以后我还拖着个孩子,不想再找了。”
她说的是真心话,不但她心里一直爱着那死去的王冰,而且她心里明白,即便有人喜欢自己,可怎么能确保人家不嫌弃这孩子呢。还有,她对陈安泰也实在没有感觉,他不是她喜欢的那类型男人。他虽然只有二十八岁,但皮肤较黑,一米八多的个头儿,人看着强壮、粗犷,那张难见笑容的脸,让人觉得有侠骨却没柔情。不过,和他在一起倒是很自由随性,他不会对你挑三拣四,也不注重你的穿着打扮,他就像个哥哥,甚至像父亲一样,给人一种安全感和踏实感,却不会唤起你的激情。
当时她才二十三岁,激情四射的她突然体验了从热恋到诀别的缱绻与诀绝。死亡使爱凝固甚至升华,死去的人变得更加完美,一个完美的爱人定格在了她的内心,那人站在了制高点,活着的人无从与之相比。
(2)
二零零七年十二月六日,也就是来到王家五个月后,折腾了一天一夜的洪梅生下个女儿,体重才五斤。王冰父母当时就像落秧的茄子一样蔫了下来,两个老人唉声叹气。这以后,婆婆多数时候说身体不舒服躺在炕上,连饭做得都不应时了。满月后,洪梅就担起了几乎所有家务。
因为王冰户口早已注销,洪梅的户口还在娘家,她又不敢回家,孩子的户口就无处落,暂时成了黑孩儿。她给女儿起名思源。
有了孩子各种花销就大,几个月后,她的积蓄就花得差不多了。这天,晚饭后收拾完厨房,她就到公婆房间打开电视收索汶川地震的专题报道。自从5.12大地震开始,她几乎每天都在关注着震区消息,新闻一遍遍播放,她也一遍遍地看,赔上了不少眼泪。虽然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但就是牵挂着那里的情况,关心着救援进展。当看到那个女民警给救助站里的一个婴儿喂奶时,她又流下了眼泪。
她抚摸着怀里的女儿,贴贴她的小脸儿,孩子五个多月了,奶水已经不够她吃了。洪梅把孩子哄睡,到商店把王水叫出来,和颜悦色地说:“哥,现在我手里实在紧吧,你看这店能不能算咱俩开的?或者你给我点房租也行。”
一听这话,王水当时就瞪起了眼睛,皱着眉头大声反问她:“你说什么呢?”然后他又向前迈了一小步,身子也跟着大幅度晃动了一下。他用莫名其妙的眼神上下打量她,不耐烦地接着说:“你凭什么要房租?你是谁呀?知趣点儿好不好?!”说完,转身回屋,“咣当”一声把门关上。
王水的态度吓得她心咚咚乱跳,她了解他的脾气。不想在众人面前和他讲理,只好回去找公婆。
公公是个闷葫芦,一声不吭,坐在炕头皱着眉头抽烟;精明的婆婆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洪梅呀,其实老大说得话糙理不糙。这思源是个丫头,又是个孙子辈儿,你说咱乡下哪有丫头争家产的理儿呢?这个家产什么时候都是姓王的。”
婆婆的话让她愕然了,这不是王冰的房子吗?王冰的房子她和女儿没权利继承吗?这一家人怎么都这样的态度啊?她气得浑身发抖,似乎听到了亲情被“刺啦啦”生生撕裂的声音。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种莫名的悲哀潮水般向她袭来。看来,在她还没有想到的时候,人家就已经布下了阵脚,占据了主动。原来,利益与常理之间竟有那么遥远的距离,而且这种遥远还根深蒂固。她那颗脆弱的心瞬间又苍老了。
她双脚虚浮,大脑嗡嗡作响,漫无目的地走出家门。不知不觉,竟来到不远处的小河旁。她停了停,就顺着河岸磕磕绊绊往西走。拐过一个弯儿,就看到河对岸山坡上王冰那长满青草的坟头。今天看到这荒野孤坟她才突然明白,连王冰都没有埋入祖坟,自己和女儿在这个家还能有什么地位可言呢。
夕阳西下,西天边有乌云翻卷着升腾,红霞渐渐淡去。一个年轻女子只身矗立在小河边,那身影孤独寂寥,一双红肿的眼睛隔着一条河与一个土包无声地对视着,苦涩的泪水如两汪泉水汩汩不息。
夜幕降临了,青山绿水幻化成清冷的剪影,鸟宿丛林,鱼翔浅底,她那颗孤独的心泛起无边无际的苍凉……
初夏的夜晚清爽怡人,此起彼伏的蛙声更烘托出这静谧月夜的安宁与祥和。月光透过窗棂照见躺在床上的母女,襁褓中的婴儿甜甜地睡着,偶尔眨眨眼,抑或蠕动下小嘴儿,露出一个梦魇中的微笑,而身边的母亲却一动不动。听了婆婆的话她就变成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这时的她更是静水流深。
现实和她想象的大相径庭,她感到有一股暴力正强加于她,而她却无能为力,孤独无助。现在,她使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内心的隔阂是不好修复的,她和王家人再也找不到以前的感觉了。邻居们对她也敬而远之,生怕一不小心触碰了这个特殊家庭敏感的神经。在靠山镇她没有一个熟人,好友陈爽也不和她联系了,洪梅猜想是知道了她哥哥的心思的缘故。可陈安泰却依然如故,偶尔会偷偷塞到孩子衣服里三两百元钱,他说她是个难得的有情有义的好女人,愿意和她一起抚养孩子。她发现后把钱都留起来没动。
王水的麻将桌越来越红火,手里有了闲钱他就不安分,小麻将开始加码升级,隔三差五还有不明身份的女人留宿。没几天,派出所就把他请去了。
已经三十岁的人了,这样下去还想不想成个家?晚上没人时,关上门他妈给他一顿臭骂,祖宗八代都慰问个遍,他这才有所收敛。这以后,他妈开始和他一起打理商店,见人就夸老大脑瓜儿多么灵活,如今多么能干。她还东家走西家串,到处求人给老大介绍对象。他们做父母的不能让王家断了香火,户口本要有人接下去。急,火烧眉毛的急。
(3)
这天下午,洪梅刚把孩子哄睡,就见婆婆陪着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胖胖的姑娘从商店后门出来,那中年女人前后左右地打量着房子,嘴里说着什么。平日里连一块雪糕都不舍得给孩子的王水,拉开一个易拉罐,殷勤地递给胖女,又迎着中年女人递过另一个。
见此情景,一个诡秘的念头猛然从胳肢窝里凉飕飕地钻了出来。她自己都被这念头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可似乎有个声音在提醒她: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她头脑一热,就走过去问了句:“大姨,你是看上这房子了吗?”
婆婆急忙拦住她的话茬,嗔怪道:“这是什么话!是来串门的。别多嘴!你快回屋看孩子去吧,这里没你的事儿。”
她看看婆婆说:“我还以为是想买房的呢。”然后转身往回走,故作轻松地自语道:“我想这房子有什么事儿也能和我说一声,这房子可是我女儿她爸赚钱盖的。”说完,头也不回就把门关上。
过了一会儿,就听外面“啪!”地一声炸响,像是瓷器碎裂的声音,紧跟着就是王水破口大骂声:“臭婊子!望门妨!这个家有她就没个好!操她妈的!”
话音未落,婆婆怒气冲冲进门,指着她鼻子就骂:“洪梅,你个小贱人!你妨死了老二还不够吗?你这又按的什么心?!你这个不要脸黑心肝的,好不容易给老大介绍个没残疾的,你非要给搅黄了是吗?这房本白纸黑字明明写着王来福,谁说是王冰的了?妈个B的,就算是他的也轮不到你!我他妈养他这么大还没报答我呢,你算个屁呀?这房子我爱给谁给谁,你算哪盘菜你还惦记上了?!”
人就怕撕破了脸皮,她这次的报复使她的日子更不好过了。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也就轻车熟路了。这以后,一不高兴,指桑骂槐就成了家常便饭。她给自己找了麻烦了。
她带着孩子木讷地做着琐碎的家务,深深陷入了世俗的纠结和忙碌中,那波光潋滟似一泓清泉的眸子,如今变得空空洞洞。她沉沦在伤感与混乱中不能自拔,整天大脑混沌不清,没有理想,没有计划,没有兴趣爱好,对未来一片茫然。她就一天挨着一天地过着,只盼女儿健健康康。
六月初的一天,思源又有点闹,就连做午饭时候也没消停。洪梅把饭菜端上桌,抱起孩子却感到她有点发烧,急忙找出体温计给思源量体温。这一量她慌了神,三十八度四。她焦急地说:“宝贝怎么又来病了呀!体温这么高,不行了,咱得去诊所了。”
她说这话时王家三口人头都没抬,饭照吃不误。她心里一酸,眼泪流了下来,抱起孩子就走。到诊所一检查,扁桃体发炎,肺内有杂音,医生说再不输液怕会引起肺炎。
怎么办?自己的积蓄已经花光了,王家的人不闻不问,她就不能向他们张口求助。现在只有陈安泰给孩子的钱还放在抽屉里。看来,那是唯一的指望了。
女儿输液六天,她终于想通了一个道理,如今谁都指望不上,只有自己才能承担起养育女儿的责任。爱人是自己选的,孩子是自己生的,这就是自己的命,命运把想好的棋局搅乱了,一切遭遇已无法改变,要改变的只能是自己。生活宠爱你,你的日子才无忧无虑;生活不宠你,你就必须勇敢。她要让自己来适应这一残局。
下了决心她就立即行动。她抱着孩子找到发手工活的王婶,她要边带孩子边做手工。王婶给她几款工钱相对高点的活,还为她做着示范:这里要收紧,那里要打褶,给她讲解技术要领颜色搭配等等。她聪明,一看就会。从此,她的话越来越少,整天沉默寡言,手却再也没闲过。怕孩子捣乱或者伤到她,思源醒的时候,她就边哄孩子边做绢花。等孩子睡了,她就粘羽毛画或者缝玩具,她房间的灯光晚上十一点前从没熄灭过。这样下来,每月能有五到七百元的收入。
能做服装导购员的女孩子,无论外貌还是气质,都应是中等偏上的,她们更注重自己的服装发型和化妆。可这时的洪梅,头发用一根皮筋在脑后一拢,所有护肤品就是在集市上买的六元一瓶的乳液,来王家后衣服没添过一件,就连内裤坏了,她都用针线缝缝接着穿。为了节省开支,她把手机都停用了,是陈安泰发现了又给她续上话费。
王家人对来看她的陈安泰都没个好脸色,他也知趣,每次来能不进院子就不进,和她们母女见个面就走。初秋的一天,他说她脸色灰暗还有些浮肿,身体却明显瘦了,问她是不是病了,说着就要带她去医院做检查。她面无表情地说:“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用不着兴师动众的,也许过几天就好了。”
她的回答气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转身走了。可过了一会儿他又返回来,把一张银行卡和一个纸条塞到她手里,粗声粗气地说:“这是密码。身体比啥都金贵,自己去看病!你不是一切都为了你女儿吗?就算为孩子你也必须去!”
她早就感到身体出了毛病,差不多半年了,月经后总是淋漓不尽,腰酸背痛一天重似一天。可如今去医院做一番检查多少钱都是它,再说,检查出病治不治?又用啥来治?到那个时候不是更难受么?还不如就这么糊涂着过了。点水之恩须涌泉相报,人情总是要还的,她不想欠他太多。
她又挺了几天,可腰越来越酸痛,眼睛整天浮肿,弯腰三两分钟就直不起来,粘羽毛画的时候几乎趴在炕上了。没办法,她只好去了医院。原来是产后没调理好,得了较重的盆腔炎附件炎,盆腔积液严重,卵巢也有囊肿,再不抓紧治疗后果会很严重。医生建议系统治疗,可她不想用陈安泰的钱,只开盒妇炎康就回家了。
陈安泰一直电话追问她身体情况。让她万万没料到的是,得知她的病情后,他第三天就扛个大编织袋来了。他说中医治疗妇科病能去病根儿,这是他特意去省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开来的中药,让她别嫌麻烦,必须按时吃。他还拿出一副药给她做演示:这些药要先泡开,小包里那味药必须等烧开后再放进去,那细心劲儿她想都想不到。
她诚恳道谢,问这些药多少钱。他很生气,瞪她一眼转身走了。她不好再追问了,两人关系双方都很敏感,再说别的就不知好歹了,更会伤了他的心。既然已经买来了,那就按医嘱吃吧。
她捏着鼻子开始喝药汤,虽然几乎每次院子里弥漫开中药味儿时,王水都摔摔打打骂骂唧唧,婆婆也没好脸色,说什么整天闻这死味儿熏死人了,这日子真他妈越过越没意思。但是没办法,身体要紧,说什么她都装聋作哑。好在,喝了半个月洪梅就感到身子有所好转。两个月后,再次检查时,竟完全康复了。她的心放了下来,又把那张银行卡还给陈安泰。
(4)
日子迈进了二零零九年四月底。这天,洪梅在王婶家听说有人来收蕨菜,采下山一斤就能卖上六元钱。来到靠山镇后她还没上过山呢,她就背着孩子跟采山菜的人一起上山看看。虽然带着孩子不敢往山里走,可一下午采回的蕨菜还是卖了二十元钱。
她少有的兴奋,对山水由衷地生出感恩之心。山区真好,还有这样的来钱道,她要抓住这采山菜的有限时间。第二天,她早早起床,做完饭就和婆婆说要上山采蕨菜,求她帮带孩子。婆婆当时就拉下脸,没好气儿地说:“这他妈个破家,谁都指望我,看我没死是吧?我他妈谁的心都得操,妈B的。”
这么骂骂咧咧她已经习以为常了。她狠了狠心,小声嘟囔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然后又无奈地说:“反正思源大小便都知道,饭也能送到嘴里了,你就把大门锁好,别让她跑到马路上就行,她爱哭爱闹随便吧,我今天肯定不带她去了。”说完,她进屋看一眼熟睡中的女儿,拿起个编织袋转身就走。
身后,一双眼睛狠狠剜了她一刀。
不带孩子轻松多了,她也敢往山里走,一上午采了大半编织袋蕨菜,送到山下卖了五十二元钱,这超过她做手工两天的收入。她高兴极了,顿觉蓝天清远,白云舒卷。似乎集市上那看了多次的漂亮的公主裙、可爱的芭比娃娃、一包包奥利奥、一袋袋蛋黄派都在向她飘来,她更看到了女儿那张生动的笑脸。她午饭都没顾得回家吃一口,又返回山上。
这个季节,虽然迎春花早已盛开,但地面的植被却刚刚显出生机,山上去年的干草落叶还抢占着人的眼球,那些珍贵的野生蕨菜要在这些杂物中寻觅。荆棘划破手指,她就胡乱擦一擦,眼睛还在寻找着下一个目标,就像在一片片垃圾里捡拾散落的零钱,只恨手眼不够用,心里没有一点怨气。
她正在聚精会神地搜索蕨菜,忽然听到身边低洼处落叶草稞子里嗖嗖作响。她探头一看,一条一米来长的花纹蛇曲曲弯弯地爬上来。她吓得“啊!”地一声大叫,本能地向后一躲,却跌坐在地上。与此同时,就听坡上一个男人高喊:“别动!”不知是她真听了男人的话,还是已经吓得身体不听使唤,她惊恐地坐在那里一动没动,眼睁睁看着那条蛇探出头晃了晃,又调转方向,顺着低洼处爬了下去。
她慢慢站起来,这才看清说话的是一个三十五六岁身体瘦弱的男人,在集市上见过他卖杂货。他走过来问:“怎么吓成这样,没见过蛇吗?”她点点头,又做了两次深呼吸说:“真没这么近距离见过。我记得说蛇是色盲,看不到一米远,它没受到攻击也不会主动出击,可这一害怕就啥都忘没了。”她苦笑了下,又说:“谢谢你了,大哥。”
那男人就又走进一步,看着她的脸淫邪地笑了,阴阳怪气儿地说:“妹子想怎么谢我呢?我看不如咱俩搭个伴儿吧,这么长时间独守空房不寂寞么?嗯?”
她本能地后退一步,又气又怕,身上又惊出一身冷汗,心也咚咚乱跳。她刚想骂人,可转念一想,就强做镇定地板着脸说:“靠山镇还第一次有人和我这么说话呢。你没见过我表哥常来看我吗?就你这体格,怎不掂量掂量有些话该说不该说呢?”
“玩笑,玩笑。往东沟走吧,那边山菜多。”那个猥琐的男人讪讪地走开了。
真是卑鄙!她厌恶地瞪他一眼,心里狠狠骂道:“去你妈的吧!”
卖完蕨菜天已经擦黑,连饿带累,回家的路上腿都抬不起来,但衣兜里那一百二十八元钱,让她的心敞敞亮亮,脸上也有了难得的笑容。
这次以后,她上山总是随身带上一把镰刀。除去雨天,她采了六天山菜,总共挣到七百三十元钱,人变得又黑又瘦,情绪却是非常的好,她明白了靠山吃山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她见到采菜的人就说,以后再有这样的事麻烦和我说一声,累点没关系,只要有钱赚就行。
后来,上山采蘑菇捡松籽的机会她都没放过。
日升月华,转眼到了二零一零年夏天,思源话几乎能说全了,身体好的时候也不太缠她了。洪梅这一年来接十字绣的活,只要孩子不闹,她一坐能几个小时不动。
王水和一个离婚的女人住在了一起,两人自己开火。那女人比他还有赌瘾,整天不离麻将桌。商店货物越来越少,人却越来越多。有男人赌博女人来掀桌子的;有女人间传闲话吵架骂街的;有欠赌债不给翻脸打架的。整天乌烟瘴气。
王水和那女人对洪梅母女烦得要命,见面连句话都不说,孩子往他们旁边一去就大声呵斥。公公肺结核出院后,人又瘦又蔫,整天闷闷不乐。婆婆也不再过问大儿子的事了,人也变得邋遢,有时坐着发傻,有时脾气越发暴躁,张嘴就骂点火就着。
这天,思源自己在院子里玩沙子,洪梅绣了二十来天的一幅牡丹图也要收尾,心里刚有点敞亮,就听婆婆在厨房把盆摔得叮当乱响,嘴里骂着:“都几点了还他妈不做饭,这日子不过啦?看我没死是吧?妈B的靠谁呢?等我伺候吗?”
家里又没有按时上班的人,吃饭早点晚点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刚一反驳,婆婆暴怒了,那高分贝的嗓门又开始大骂。这时,思源在院子里又“哇”的一声大哭,她急忙跑出来,只见思源坐在地上满脸是泪,惊恐地看着大伯,小塑料桶已经碎了。王水在踢门边的一小堆沙子,嘴里骂道:“滚!离这儿远点!滚一边而去!”原来孩子用小塑料桶一点点把沙子堆到了他商店后门边。
她冲过去抱起思源,看着王水气愤地嚷道:“你有话好好说么,这么小你吓坏她咋办?”
王水刚一瞪眼,那女人靠在门边大声回敬道:“不这么说她能有记性吗?怕吓就告诉她离这儿远点,别做招人烦的事儿!什么东西呢,有娘养没娘教的。”
“你怎么说话呢?她才多大呀?”她正在反驳,陈安泰突然大步走进来,拉起她就往外走。他已经在门外踌躇一会儿了,实在听不下去,便硬着头皮进来。
她使劲挣脱他的手,执拗地说:“你放开我!”
思源紧搂着妈妈的脖子,小眼睛瞪着陈安泰,张嘴就来了句:“妈B。”
陈安泰满面疼惜地嗔怒她:“这样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你听见没有?这么小的孩子都学会骂人了!你不是一切都为了她吗?就这环境你让她长成个啥样?!啊?!”
他这石破天惊的话令她那日渐生出的芒刺顷刻间脱落,她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吵骂声都停下来。王水和那女人转身进了商店。她颓废地靠在墙上,眼里是无法掩饰的绝望……
第二天下午,她强打精神把那幅牡丹图绣完,领着思源准备送王婶家去。刚走出大门,就见张嫂子带个中年女人向这边走来。忽然,她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定在那里,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委委屈屈地喊了声:“妈……”
抱着已经两岁多的外孙女,妈妈边流泪边拿出个银行卡给她:“这里有十三万,市里服装市场扩建了,还有单间出租,这些钱足够租个单间卖服装了。陈爽已经自己干上了,生意还挺好的,你也自己干吧。离开这儿吧。”
她惊讶地问:“妈,哪来这么多钱啊?”
妈妈抹着眼泪说:“你就别管了,快点带孩子离开这儿吧!这,这几年养猪赚钱了。”
夜深了,她还站在窗前沉思,自己在这命运的悲怆和世俗的陷阱里纠缠快三年了,已经忘了当初努力离开乡下的初衷。王冰不在了,自己带着女儿留在这里,守着他的坟头过日子还有意义么。陈安泰说的没错,这样的环境孩子能长成个什么样啊!
看着熟睡的女儿,她终于下了决心。好吧,成败在此一举了!
天光渐亮,她拿起手机,发出了一条短信:“帮我租个房吧……”
(5)
接到洪梅的信息,陈安泰当天就把她们母女接了出来。
他抱着东西领她们母女上楼。一进屋她就愣住了。这是一套两室一厨的老式楼房,房间内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他边放东西边轻松地说:“看看行不?这是我家。我已经租住两年了,可我一个月有二十来天在外跑,花钱租房却总空着,所以呀,还不如给你们母女住了。以后我不出车时候可以去公司值班室住,还能得点值班费,这是一举两得的美事儿。我们公司就在小区对面,如果你发发善心,做晚饭时能多带一份儿,那我反倒赚了。”
一股热流从内心深处升起,她什么都说不出来,转过身去,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在陈安泰的朋友帮助下,孩子顺利地进了幼儿园。她也在服装市场租下个单间,简单收拾下就打电话让妈妈来帮她带两天孩子,她要去外地进货。
晚上,躺在床上的母女拉起了家常:“梅子呀,你和小陈认识多长时间了?看他人很厚道,对你也真够可以了。”
她翻了个身说:“要说认识能有四年多了,我和陈爽在一起卖服装时候就认识他了。这几年交往多些。”她又停了停,接着说:“去靠山镇后我和谁都不联系了,多亏他常来看看我,帮了我不少忙。我生孩子后得了严重的妇科病,他特意去省城给我买的中药。这几年呐,他就像我个主心骨一样,算是最亲近的人了。”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长出了一口气,她抬起半个身子,看着洪梅说:“梅子呀,今天妈和你说实话吧!那天陈安泰撞见你和王家人吵架就找到咱家,是他让我来劝你离开靠山镇的。”
“这样啊?”洪梅也坐了起来。
妈妈接着说:“陈安泰还说他妹妹生意不错,你俩都干过这行,所以让你也自己开店卖服装。他还拿出十万元钱给你做本钱,不让我们告诉你,说怕你不用他的钱。”
她盯着妈妈说不出话。妈妈接着说:“看得出他对你实心实意呀,这年头这么实在的人不好遇,我和你爸都被他感动了,就把家里的三万元钱也添里一起拿来了。”
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三年了,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类似清教徒似的执迷,她的疏远、冷漠、不温不火,从没令他表现出失落感和颓废感,他也从不怨她,从不给她压力,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她每次想起他那双诚实的眼睛,就感到善良、坚定、安全。
说心里话,这几年,她已经渐渐习惯了有他的日子,时不时就会想起他,十天半月见不到,心里就会感到空落落的。三年时间,他已在不知不觉中走进她的内心。
这几年给人家做饭,从来没有这些天这么上心过。而现在,每次看着陈安泰逗着思源狼吞虎咽地比赛吃她做的家常饭时,她都感觉做饭成了一种享受。
她想开了,什么爱不爱的,老年人几乎都没谈过恋爱,还有没见过面就结婚的呢,他们的日子不是都过得挺好么。人这辈子爱过一次就该知足了。女人最重要的是有个真心疼你的人,有个可以一起吃饭说话的人,累了时有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母女俩过日子总不像个真正的家,总感觉缺了一角。陈安泰一点也不嫌弃孩子,应该是能对孩子好的。过实实在在的日子吧,该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了。
……
这天夜里,她又梦见了王冰,似乎他隔着窗子偷偷窥视她,她就不知所以然地愉悦起来,这个男人总是能拨动她最敏感的神经,让她心生柔软,面现娇媚,她无法不和他亲近。她便一步步靠近他,而他只是笑着撩拨她,和她若即若离。不知怎么,王冰又不见了,陈安泰手里拎着热乎乎的包子和豆浆开门进来,大声地喊:“梅子,思源,吃早点啦。小懒虫,快起床,再不起床可就迟到了!洪老板,你打算把顾客拒之门外吗?”
她笑了。这个小懒虫跟爸爸比跟她这个妈妈还亲,只要他在家,小家伙儿就整天缠着他玩呀讲故事呀。只要她乖,妈妈不答应的无理要求,在爸爸这里都能得到满足。
她翻了下身,听到了身边那粗重的呼吸声,心里就暖暖的。这个外表粗犷的男人实际上细致温柔,和他在一起,她的心少有的踏实。一股期盼的潜流慢慢涌动,她把手伸过去,摸到一只粗大的手,十指紧扣。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主动示好悚然一惊。她闭着眼睛把紧握的大手贴在脸上,又轻轻咬了一下。他颤抖了,怀揣着一颗猛烈跳动的心轻轻移向她,然后慢慢地、重重地压了下去……
一种沉睡的东西被唤醒了,渐渐地,一股潜流从她的体内升腾,她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向她召唤。伴着那醉人的呼唤,她体验到了飞升的愉悦,她和怀里的人都生出了翅膀,他们一起离开地面,开始飞翔了。
她紧紧搂着那强壮的身躯。他满怀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脸颊、脖颈、肩头,喃喃低语:“宝贝、宝贝……”
她睁开盈满泪水的双眼,把温热柔软的红唇满满地印在那两片厚厚的嘴唇上。他无法抑制地喊了句:“哦!梅子……”
她又被他送上一个高度。她热泪滚滚,天呐,原来我还能这样啊……
他们紧紧搂抱着对方,幸福地掠过草地、房屋、山峦,朝着彩虹之上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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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海韵
[em]e163[/em]
伊凡
又有力作,佩服![em]e183[/em]
爱莲*
[em]e160[/em]
豪子
未婚夫车祸身亡,她坚持生下女儿,饱经了夫家的凌辱,艰难的养女儿谋生,接受了男子的接济,感受到情爱的暖流,终于走出了阴影,远离可怕的靠山镇,开始了新的生活......一个坚强的女性渐行渐近,顶天立地站在了读者面前。 小说是成功的,读来虽感觉沉重,却也看到了人性的魅力。看得出,你走出了叙述为主,有了许多细节的生动,但愿你一步步走下去,不断写出好小说。 需要注意的是,即使夫家的公公婆婆与王水等角色,也拒绝脸谱化,像刻画她和男子那样,力求用形象描写。为了更凸显人物,一条线的叙述方法,可否换成打乱重组,以容纳更多细节。意见仅供参考。
海韵
洪梅失去王冰是她的损失,得到陈安泰是她的福份,难得陈安泰一网情深的喜欢着她爱着她,最终得到了她的认可,最终洪梅有了一个好的归宿,小说写的非常真实,贴近生活,俺喜欢![em]e163[/em]
爱莲*
[em]e178[/em] 友辛苦了!
伊凡
爱情使梅子重获新生,陈安泰无愧为好男人。
延陵逸农
有深度,有跨越。
素华
苦尽甘来,梅子的幸福一直都在…
素华
苦尽甘来,梅子的幸福一直都在…
云兮
[em]e160[/em] [em]e163[/em]苦命的梅子终于找到了幸福,欣赏了! 完美的结局!
摇曳的风
梅子终于是苦尽甘来,有了完美的结局……欣赏!
樱花浪漫
在利益面前,亲情也得让步,现在的人啊,感情怎么就这么不经折腾呢!
樱花浪漫
在利益面前,亲情也得让步,现在的人啊,感情怎么就这么不经折腾呢!
樱花浪漫
姐姐,出租车“翁”的一声启动,这“翁”字是不是有口字旁啊?我也不清楚,向姐姐讨教哈。[em]e106[/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