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疯四嫂(散文)——发表在辽宁作家网、收录《开原当代作家散文卷》

秋韵散文

故乡的疯四嫂

文/秋韵红

贾平凹老师推荐收录网易《中国作家协会》会刊9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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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每提起故乡,便会有一个很特别的女人形象出现在脑海里,那是疯子四嫂。

我也搞不清是什么原因,经过岁月的沉淀后,一个不起眼的疯女人,竟然成了我对故乡人最深刻的记忆。真不知她在我的记忆中施了什么法术,才能使我对她的印记超越了那些正常的甚至有地位的人。对她的回忆,我会越来越清晰,而且饱含着亲情。

我之所以叫故乡而没叫家乡,是因为那是我父亲的老家。父亲是在不满二十岁时便离开家乡,虽然又回去娶的母亲,但结婚一年后大姐出生时,就把妻女带了出来。我们家兄弟姐妹四人,除了大姐出生在那里,别人都出生在城市。只是文革后期我还幼年的时候,全家随父亲下放返回老家,我们才在那里生活了几年。

对我来说,在故乡那几年,去的时候还不懂事,离开的时候也不拿事。更确切地说,就算当时拿事了,也幼稚地认为,自己不是乡下的人,自小就从别人嘴里听说自己是城市人,似乎比身边其他孩子有一种娇贵感。当时在乡下是一种客居的心理,对什么都不太在意。所以,故乡给我的印象并不深刻,又随着后来生活的渐行渐远,故乡便成了我遥远的记忆。她似乎渐渐地变成一首诗,一幅画,一个梦,一种矫情的乡愁。

但是,步入中年后,故乡一个女人的形象,却总在我记忆深处游荡。每当提起故乡,她那白白胖胖的身影,便会穿越城市的浮光掠影,来到我的眼前,还有她那整天也说不完的话语,也会在耳边若隐若现,即便那是谁也听不明白的疯话。她说话时那自我陶醉、自享其乐的神态,就像一组精心剪辑的影像一样,仍在我的记忆里鲜活。

疯女人我该喊她四嫂。那个年代胖人极少,四嫂却长得白白胖胖,和同龄人比,就显得较年轻。现在我想,这也许和她不用在烈日下干农活,也不会为贫苦的日子操心劳神有关;亦或是因为吃了含有激素的药物,而导致的虚胖。但在那个艰苦的年代,四嫂不用愁吃穿,总是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也算一种福分了。

李家四哥比父亲还大一岁,四嫂比四哥又大一岁。我们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因为四哥是我伯母娘家的表侄子,老乡亲之间论辈分,他比父亲小了一辈,应该叫父亲老叔,所以我们就四哥四嫂地叫着。

长大后听母亲说,四嫂子是临近公社的一个地主家的女儿,嫁给四哥前结过婚。她原来的男人是个城里的老师,后来被打成右派跳井死了,她的神经就开始反常。于是,她的娘家人就把她和四岁的儿子从城里接回来,后来嫁给了娶不起媳妇的四哥。四嫂子读过书,人长得又挺漂亮,当时病得并不严重,是四哥托人提的这门亲事。据说,婚后四哥真喜庆了一阵子,对四嫂和她带来的儿子也很好,孩子随了四哥的李姓。四哥也始终把他当长子看待,那个叫大柱子的年轻人,在弟妹们面前,一直很有地位。

记忆中,四哥古铜色的脸庞,脸上布满笑纹,一幅和年纪不符的沧桑相。他人长得高高大大,稍微有点驼背,更显得深沉庄严。四哥农活出色,口才也不错,又根红苗正,父亲离开老家后,他曾经当过生产队长。后来因为四嫂的疯病越来越重,为了照顾家庭,他才放弃了队长的差事。但我知道,平时既沉稳又不拘言笑的四哥脾气不好,我见过他打四嫂子。记得当时四嫂子蹲在水缸边,把身子靠在水缸和墙的缝隙间,吓得哆哆嗦嗦,泪水噙满眼眶,两个红布条绑着的辫子都凌乱开了。四哥一扬手,她就一声尖叫,用手本能地护着头,大滴大滴的泪珠扑啦啦滚落下来。

那时我真的不懂事,只是躲在门后偷瞄着,情感淡漠,缺乏应有的同情与诚意,似乎对疯子没有道理可讲,犯错只能用武力解决一样。

疯四嫂嘴里总是嘟嘟囔囔说个没完,就像她那两只做着针线活的手一样,总也闲不下来。虽然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她却是乐在其中。她有时说着说着还腼腆地看看四周,见有人看她,就不好意思地笑了;有时根本不在乎身边有没有人,你看你的,她说她的,常常眼神迷离,时空飘忽,有时还忍俊不禁。她的那个世界,想必是丰富多彩妙趣横生的,也可能是她还沉浸在情窦初开的少女世界里,所以,她才会或专注或羞涩地沉溺进去。虽然她的精神世界没人能搞得懂,但是她手里完成的针线活,却是令人钦佩的。

别看四嫂子疯疯癫癫,但手很巧,一大家子人的衣服、鞋子、被褥,都是她自己缝缝补补的。一般都是四哥买来布料,求别人给裁剪,关键地方帮着连接缝补一下,拿回家疯子四嫂就能自己做了。母亲说,即便是新式样的衣服鞋子,如果当面告诉她如何如何做,她也能记住,只是不愿意去她家当面教她。想当初应该是个很聪颖的人,真是可惜了。

我的记忆中,母亲就经常给他们家人裁剪鞋样、衣裤,还帮着给棉衣絮棉花,然后四嫂子自己完成后期的工作。一家八口人一年四季的穿戴一针一线地缝,这对一个正常人来讲,也是一项不小的工程,但一个疯女人竟然完成了。所以,每当提起这些来,乡邻们也不得不敬佩这疯女人,四哥也是既无奈又知足。

尽管四哥对父母很敬重,老叔老婶地叫着,但母亲总是尽量避免去那个特殊的家庭,即便有事过去,也总是带上一个孩子。我那次遇见四哥打四嫂,就是陪母亲去她家送裁剪好的鞋料时候看到的。

那是个春耕时节,春草刚刚破土,只露出淡淡的绿意,遥看似有,近看却无。那天我看见四哥眼睛红红的,把一大锅的稀饭,像埋种子一样,埋到了院子里那棵正在落英缤纷的桃树下挖出的坑里。母亲把四嫂从水缸边拉起来送到炕上,拿过来裁好的鞋料给她看,然后放到炕上的一个针线篓子里。母亲又转身埋怨四哥不该打四嫂,又和低着头抹着眼睛的四哥说了一会儿话,安慰他几句,然后才拉着躲在门外怯生生向屋里张望的我离开。回家的路上,母亲唉声叹气,她还不让我把看见的事对别人说。

长大后提起乡下的事,才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缘由。原来,为了节省柴禾,也是为了省事,四哥总是用头号大锅一次做好全家人一天的饭。那次他把米下锅后,就让疯子四嫂坐在那里烧火,他去院子里种庄稼。可没想到,四嫂竟然背着他,把两把黄豆种子洒在了锅里。那是四哥在生产队干活时偷偷揣回来,准备种到自家院子里的。那是个饥饿的年代,为了防止社员干活偷吃偷拿,种子都是用农药侵泡过有剧毒的,大人孩子都知道这事,唯独这个疯子不明白。当四哥回屋时,正看到疯子乐呵呵地用勺子舀了几个半生不熟的豆粒准备往嘴里放。见四哥进屋,又把勺子递给他。四哥看见了豆子,才一把夺过勺子,劈头盖脸地打了她,还忍痛把一家人全天的饭都扔掉,而且是哑巴吃黄连有苦无处说。

在吃糠咽菜的年代,春天更是青黄不接,一锅饭就那么扔了,谁都会心疼。

母亲还说,四哥那次哭了。他说,好歹有那么一个人才算个完整的家,孩子大人回家都有个奔头。疯子要是出了事,他一个男人带着六个孩子可怎么活呀……

记得母亲说,我们来的时候,四嫂和四哥生有一儿两女,她还带来一个大儿子,当时一家六口人。我们家搬来那年年底,四嫂子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兄弟,小名叫三柱子、四柱子。一家八口的重担都落在了四哥一人身上,可想而知,生活是多么艰难。四哥实在没辙了,他绑了四嫂子,用马车拉着她,到公社医院做了绝育手术。也正是因为那次手术,四嫂子怕了四哥。有时候嘴里叨叨咕咕能听清“李老四”什么什么的,这时候你就会发现,她的表情变得惊恐,又带着怨恨,但说着说着就又笑了,又沉浸在了她那谜一样的世界里。

母亲曾说,为了这一对双胞胎,四哥四嫂吃了不少苦。在没生他们之前,四嫂偶尔还能清醒一会儿,这时她就使劲拍打自己的肚子,她是不想再要孩子了。生完他们,她就几乎没再清醒过,嘴也就不再闲着了。但她却知道奶孩子,奶水不够吃,她就给孩子喂米汤。有一次,饭粒差点把三柱子噎死。后来四哥就自己动手喂孩子,再不让疯子喂米汤了。

三年后,十六岁的大柱子开始下地干活贴补家了。

我的记忆中,四哥家住在村西头,紧挨着从村子边流过的那条小河。那两个叫三柱子四柱子的双胞胎兄弟,夏天总是光着屁股到处乱跑。他们都长着一副与其身材及其不协调的大肚子,也许是因为营养不良,长得瘦小的缘故,肚子才尤为突出。那样子有点像电视里非洲贫民窟的饥饿儿童。那对孪生兄弟不仅长得一个模样,还总是形影不离,皮肤黝黑发亮,似乎天生就会游泳,常常在小河边上玩耍。傍晚的时候,偶尔会看到那两个光屁股的孩子在浅水边嬉戏,一个白胖的女人光着脚,挽起裤腿坐在岸边,有时她只穿着背心短裤,露出大片白嫩的身子。她会把随手拽来的草叶、花瓣什么的撒到清澈的河水里,那些彩色的漂浮物便顺着河水一路逶迤。偶尔,她也会撩起水洒在自己和孩子身上,抓住这个洗洗小脸,逮着那个拍拍屁股,嘴里叨叨念念,带着一脸的幸福和满足。

步入中年后,记忆中的这幅画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唯美:晚霞粼粼的天空,波光潋滟的河水,碧绿的草地,茂盛的庄稼,撒欢的孩子,慈爱的母亲……那是一种天人合一的最自然的天伦之乐,是一种原生态的奇美,同时也具备田园的诗意。那样的场景,实难再见到了。我常感到,随着年纪的增长,泪腺变得越来越浅,人也越发的善感而多情。置身喧嚣浮躁的城市,常常会感到内心的寂寥,似乎找不到了归宿,缺少那种附着于土地的故土乡情的踏实。这时,会有一种孤独感爬上心头,继而,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紧跟着袭来。

疯子四嫂很爱美,也很干净,衣服虽然破旧,但总是很清爽。每次见到她,头发都梳得光亮亮的,她的发型和当时同龄的母亲们不同。打我记事起,母亲就是齐肩短发,两耳边用大号的黑色发卡一别,简单利落。那时,除了偶尔见到几个梳发髻的老太太,结了婚的女人,几乎都是这个发型。而四嫂子的头发却较长,用两根红布条扎起来的辫子,偶尔盘在脑后,多数时候打一个弯吊在两边,就像母亲高兴时,给我们姐妹们梳的发式一样。这样,四嫂子就显得很另类,尤其是那两条褪了色的红布条,让人看着不舒服。后来我在电影里看到,在公园里游玩,边划船边唱《让我们荡起双桨》的女孩们,就是那样吊着两个用鲜艳的头绳扎成蝴蝶结的辫子。前几年,在电视上看到扎着羊角辫的香港富婆时,我也会不自觉地想起故乡的疯子四嫂来。也许,那时的四嫂,还沉浸在曾经的岁月里,心里揣着少女的情怀,她正发型俏丽,衣袂飘飘,面含娇羞地做初恋的美梦。

我和村里其他孩子们一样,总是远远地看着很少出门的四嫂,不敢太近距离接触这个另类的人。即便和她家的女孩子们玩,也不愿意主动登门去找。对小孩子来讲,四嫂子终究就是个疯子,疯子总是潜藏着侵害性和攻击性的,对小孩子有一种威胁。所以,对她总是怯怯的不失时机地看着,只能远瞻,不可近瞧。

在乡下那些年,端午节的时候,家家户户提前几天就用彩色的纸叠成葫芦、官印等象征性的挂件,悬挂在居室门口或孩子们床头,以求吉利。节日当天,人们在太阳还没升起来之前采来艾蒿,插到门窗框上,既是驱虫也是避瘟神。当天早上,家家都要煮鸡蛋,这时候,也会在水里扔几片艾叶。人们还把艾蒿叶泡在水里洗脸,以除晦气。有条件的家庭,会用五彩丝线拧成一股绳,节前给孩子们系在手腕上,用来辟邪。节后第一个雷雨天,就要把彩线剪断扔到雨水里,这样一年就会太平。在那个贫苦的年代,五彩丝线是很稀罕的东西,乡下也很难买到,但每年过端午节,四嫂子都会给全家人系上五彩线。母亲说,那应该是四嫂子的老箱底儿了。

直到现在也不清楚,到底是四嫂子自己知道过节,还是四哥提醒了她,反正每年他们家人,都会很适时的在手腕系上五彩线,就连四哥那么个大男人,也不例外。这一点,就是健全家庭,偶尔也做不到。所以,有人就和四哥开玩笑,说四嫂子拿他也当孩子。四哥虽然嘴上打着哈哈,但脸上却写满了幸福和骄傲。

其实仔细想想,不知不觉中延续下来的习俗,就是在乡下生活时传承下来的。比如过大年时,除夕夜煮饺子不能全部捞出来,要留下一两个压锅底;接年的时候要从外往里扫地;元宵节踩冰雪走百病;端午节想方设法搞到艾蒿等等。这时候,我又感到故乡离我并不遥远,我中年的躯壳里,仍然住着童年的往事。那已经成为一种礼仪上必须尊崇的习俗,并且把它讲给身边的人,更重要的是,要讲给孩子,就像当年父母对你一样,让他按照你的方式去做。

前段时间去山区旅游,夜宿农家旅馆。同样的夜晚,多数熟人是在霓虹璀璨下,伴着美酒、香烟、音乐,在喧哗而流动的群聚中度过的,而我,庆幸自己来到山区清净之地打发时光。透过稀疏的树影,看到一弯新月挂在山顶,纯净的月光映出远山的轮廓,近邻的屋脊。身边蛙声、蟋蟀声不绝于耳,远处偶有犬吠声幽幽传来,似乎还和着回音,更增添了山村夜晚的静谧。我忽然觉得,这里的环境,与我是那么的亲切熟悉,真真是“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这时,你似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开始一个人想,一个人忆,一个人穿越时光隧道,重返故里。

原来,故乡虽然离我逐渐遥远,但那种根深蒂固的乡情,并没有走出我的情感深处,她只是被你无意中搁在了不易察觉的位置,躺在那里酣睡着。而当无意中被你置身的场景或事件唤醒的时候,你便又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些童年往事,便沐浴着故乡的月光,一幕幕向你走来,让你不自觉地沉入进去。故乡的一切也随之越来越清晰,回忆越来越浓情,就像对疯子四嫂的怀念一样,带着母性的仁慈。

原来,我们的人生,早已被那个叫命运的神灵安排好了,你的经历,不自觉的就已经成为你今后生活的一部分,你的人生之路,也正是踩着这样的垫脚石,一步步前行。

我越发感到,对故乡的眷恋也和歌里唱的一样,“年复一年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

刊登在辽宁作家网: 
http://www.liaoningwriter.org.cn/a/yuanchuang/sanwen/html/6505.html














文章评论

平明

写的非常好!栩栩如生的四嫂。[em]e179[/em] 第一次投票。[em]e120[/em]

舒心

友的文字朴实,感动人!俺也支持一下![em]e181[/em]

小木屋

[em]e183[/em] 点评、支持了,也投票了![em]e163[/em]

如水

看不到全文,也无法投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