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视有睹(转高鹏程:胡弦《水龙头》阅读心得)

海边拾贝

 图片







熟视有睹

 

            ——胡弦《水龙头》阅读心得         

                                                                                              高鹏程

 

 

胡弦有一首题为《水龙头》的诗,网上看到有很多人从多个角度做出了解读,但似乎和我的阅读理解不尽相同,这里想狗尾续貂,谈谈自己的看法。这首诗不长,先引述于此:

 

弯腰的时候,不留神

被它碰到了额头

 

很疼,我直起身来,望着

这块铁,觉得有些异样

它坚硬,低垂,悬于半空

一个虚空的空间,无声环绕

弯曲,倔强的弧

 

仿佛是突然出现的

——这一次它送来的不是水

而是它本身

 

这首诗表面上很简单(事实上很多好诗表面上都很简单)。看起来似乎是一首顿悟之诗。这首诗的前两段,用极简练的方式呈现了一个日常情景:诗人某一次弯腰使用水龙头时一不留神被它碰到了头,由此引起了他对水龙头的观察。后一段写他观察所得,也即由此获得的顿悟:

 

——这一次它送来的不是水

而是它本身

 

 

但是,我的兴趣并不在于此。我的兴趣在于,胡弦为什么会写下这首诗?他真正的用意是什么?这首诗,若非妙手偶得,则肯定是作者一次精心策划的带有某种明确企图和用意的诗。

 

我们不妨用逆向思维来考虑这首诗。诗的最终结果是让我们看到了水龙头的“本身”,也即剔除掉附于在其上的一些因素。很多情况下,我们提到某件事物,的确更多的是指向了它的附着物或者衍生的东西。比如我们提到蜡烛,肯定想到的是一支正在燃烧的蜡烛,以及由此带来的一些隐喻功能。提到火柴一般也是指向了擦亮的火柴头。就像水龙头,在我们的直觉和思维里,它肯定是和水联系在一起。甚至可以这么说,当我们提到水龙头,我们更注重的,其实是它的“出水”功能,是它送来的水。至于水龙头本身,往往被我们忽略。

 

事实上,无论日常生活还是在更多的领域,我们其实经常有类似的思维定式。比如中国人提到月亮,马上就会和团圆、乡愁等等一系列文化语境、基因联系在一起。比如提到乌鸦,则马上想到的是报忧不报喜、不祥之兆等等。我们很少能跳出这样的思维定式,或者回到事物的原点去审视。很多时候,对于一件事物的本身,我们经常会熟视无睹。而一旦因为某种原因忽然“有睹”, 就有了某种重新发现的可能,正如胡弦看到的水龙头:

 

它坚硬,低垂,悬于半空

一个虚空的空间,无声环绕

弯曲,倔强的弧

 

这里,胡弦用了一系列精心选择的词语:坚硬(水龙头的质地),低垂、弯曲、无声环绕(它本身的姿态),悬于半空、一个虚空的空间(它在某个环境中的处境),精准、细致地写出了水龙头本身的存在状态。这里,胡弦在一首极短的诗里不惜用如此众多的词语描摹出水龙头的“本样”的用意何在?用意就在于,这个本样给了他另外一种感觉:异样。这种异样,恰恰证明他摆脱了某种思维定式。证明他回到了水龙头作为某个事物的起点、本源。

 

这里还有一个关键词:倔强。相对其他词语的客观描摹,这个词,明确带有某种主观的意图。那么他使用这一个词的意图是什么呢?这里暂且搁一搁。

 

与水龙头的倔强对应的,是另外一个词:不留神。谁的不留神?“我”的。发现水龙头送来它本身的“我”,也即观察和写作的主体。在“我”长久以来熟视无睹,并未发现水龙头本身的某种状态之后,因为水龙头的“倔强”和“我”的不留神共同作用,最终导致了我熟视有睹,注意到了水龙头本身。而此间付出的代价是:很疼。


    这里也有必要再一次对诗中的“倔强” 一词予以关照。胡弦在一首语言极其平实的诗里面,使用了这样一个具有强烈主观、拟人色彩的词,他的用意不言而喻:回到事物本身,回到词语能指,这不仅是写作者的事,也是事物对写作者的期待,是语言对写作者的要求,是诗歌对诗人的呼唤。胡弦把这首诗放在了他的诗集《阵雨》开篇,亦即表明了他对于这种期待和呼唤的自觉承担。


胡弦的诗善于用一种沉思的状态去辨析事物内部的纹理,在词与物之间的联系中获取精妙的诗意。和多数人一样,胡弦的诗也多从经验中来。但他和多数诗人的区别在于:“他不但写出了经验本身的意义,而且他的很多诗篇恰恰演示了这种从经验向形式归化的过程,重要的就是这个过程,那也是事物向词语进行转化的过程,他的诗的一个重要而有趣的方面便是展示了诗歌语言的生成性。如果说,现代主义者重视的是呈现经验,而后现代主义者注重的是经验进入意识的过程,那么,胡弦则站在了一个可以随时出发的临界点。”(——马永波《从经验到形式——阅读胡弦》。即便在这样一首貌似简单的诗歌中,胡弦也为我们呈现出了这种经验进入意识的过程。

 

胡弦是一个诗人。诗人当然是要注重文本价值的。那么《水龙头》的价值在哪里?在作出这个判断之前,我想撇开一笔,提一提另一首诗。一首有关火车的诗。


  
旷地里的那列火车
  不断向前
  它走着
  像一列火车那样

——于小伟《火车》

 

提到火车,我想大家马上就会有各种不同的联想。作为一个稍有写作经验的人,也许马上会想到与之相关的很多隐喻。比如命运、生活等等。但是,就在大家以火车为题,尝试各种隐喻式的写作时,于小伟却及时完成了一次成功的后撤。像一滴水珠,在诗歌的浩浩水流中逆流而上。一首名诗由此诞生。

 

我不主张诗歌要完全抛开隐喻。作为一种非常重要的修辞技术,隐喻对一首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是,这种隐喻的指向(也即语言的所指)毕竟有限。而且一味地趋同,会导致我们的思维的惯性滑动,最终导致诗歌文本的千人一面。所以于坚一直强调拒绝隐喻,并且写下了一首《对一只乌鸦的命名》这样的渗透明显诗学主张的作品。

 

比如当我们读到中国诗人有关月亮的诗歌的时候,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会发现,我们几乎是在读同一首诗。或者类似的诗。月亮几乎是中国传统诗歌的老外婆。但当月亮“出国”之后,我们会发现,它不再是我们那个熟悉的月亮了,它弯了不再是乡愁的钓钩,圆了也不是回家的车轮。它重新成为了悬挂在我们头顶的陌生的存在物。我们由此获得了诗歌阅读的新鲜的感受。

 

当一个词,它包含的隐喻成分(所指),被多数人使用时,我们有必要设法剔除它,让它回到词语本身(能指)上来。把日常物象从诗歌惯常的隐喻中解救出来,也把我们的思维从惯性的滑动中解救出来。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回到事物的本身和词语的能指,然后重新出发,获取不同的发现。就像胡弦,从一次偶尔撞击中(或者就是他文本抒写需要的而虚拟的一次撞击?)获得顿悟。

 

写到这里,应该可以对《水龙头》一诗的价值作出评判。它的价值就在于,为我们发热的惯性思维踩了一脚刹车。让我们从一条脱缰的河流回到它的滥觞之地,让我们得以正本清源,重新审视它的本样、它的走向,去创造另一种可能。

 

“很疼。”这是胡弦面对水龙头获得顿悟的代价。也是他告诉我们的,从思维惯性中抽身出来付出的代价。但无疑,这种代价是值得的。

 












 

文章评论

微~尘

一个水龙头带来的不是水。[em]e113[/em]

静好

诗的表面看明白了,什么隐喻 内涵全不知晓 。也许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其实就是写了一个水龙头的外形 、形态,后半部分是不是有点赞美的意思啊?[em]e100[/em]

浅月

欣赏好诗美评,祝福鸣竹! 可否将你的诗集《 阵雨》送俺一本呢?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