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酒店》书摘

个人日记

      

                                                                                                                                                          文//黄碧云

 

 

“我萎谢的时候,时间停止,泥土湿润的时候,请你记得我的眼泪。”

“无论房间发生什么事情,不会超越一个房间可以发生的事情;最可怕的,发生了就成为事情本身,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这样一来,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见的,连魔鬼都可以画像,所有的咒诅都可以成为颜色,所以酒店里所有房间的挂画,每一幅都是魔鬼目光里的内弯风景,澳门为异地所包围其实不过是一个监狱。就像我的眼睛,在这个世界已经无法找到停顿的地方了。”

“你看,天空缺了一角,要下雨了。”

“战争不过是这样的选择:你一是知道名字,一是知道尸体:没有找到尸体的,叫做牺牲,无法知道名字的,叫做英雄。”

“一个时代终结的意思是,没有人再记得曾经发生的事情。

因为也不重要。”

“如蝴蝶失去了风,如你的眼睛失去了绿色,我在一个宁静的琥珀角落,遇到了去年的秋日。”

“重修后的酒店,改了一个名字但其实还是那一间酒店,没有人说那一场风暴,没有人知道第四幅帆船瓷砖画如何爆裂,喷水池又再一次周而复始,我再无法分辨天花壁的痕迹与颜色;沉睡的切勿惊动,过去的在前面招手,你父亲看着酒会的客人,他不认识一个一个的介绍但他觉得他见过,这些都是曾经的人;也知道日子冰凉,也知道路遥步细,也知道我无法背负当初,我还是要打开,一个无手人的宝物盒。”

“其实我不需要知道,每一个人身后都有另一个,每一空气都有流泪的气息,每一呼喊都有无数地狱的回应,每一陈述,我说都有另一,无以名之。”

“你在推翻汽车的人群之中静立,你在盾牌阵之中想念我,你在一个发怒路过人的身边低声呼唤,如果我们还会有更好的明天我们就不会有世界;重新开始,但我们都饱受惊吓。”

“你父亲第一次打开客人登记簿便后悔,他其实只想是一个中学老师,在加撒区步上山上学,下山回家,如果可以,在课上和孩子念一首他昨晚写的诗,而不是来到这个东方围地和丝绸商人与军人的遗人,交换祝福与咒诅。我会忘记子弹飞过的弧度,我会忘记无人的燃烧街道,我会忘记拉倒的铜像曾经,以为历史不过是记忆所余,我所爱的你的以外。你父亲坐到钢琴椅上去,二十年了储物室没有打开,包扎钢琴的帆布已经发黄,琴声如昔,银器发黑,地上一朵一朵发霉的夜花。”
“时常陪伴我的熟悉的鬼/严肃,端正,古老,不喜谈话/我曾经问你是谁,我所爱与憎恨的/他说你们这些人呀/已经叫我很多很多千年做上帝/但我不知道我的名字”

“你知道我们日子怎样过,你一定不知道,你从来不知道地上有街,天上有月,我其实不过错经你门前,不过错穿了一件早晨的礼服,不过错打开了一个切勿惊动的秘密,我就成了一个我从来不愿意我是的,良心清白的腐败者。”

“我们年轻的时候,日子多么轻,多么容易。我年轻的时候,可以读到命运,后来日子,让我眼睛浑浊,心灵干涸,我无法再读牌了。其实所有的毁坏,都在我们里面。”
有什么是不可承受的,理贝尔路神父问,我说,没有什么是不可承受的,那年我十岁。我拖着我的蝴蝶妹妹上学,为所见命名,疯堂新路就是路的重生,鸭街就是群绿之江,士多鸟拜斯大马路就是终结之途,这里是我们的学校,我们在这里学习认识世界,也学习让世界以可认的方式认识我们,给我们每人一个名字,一种性别,你的蝴蝶名字,你令人迷惑的性别,我告诉我妹妹萝妮亚,你不要说,萝尼亚双手如黑夜,在树下挡住了夏日的阳光,理贝尔路神父,胡子与白发垂到胸前,眉毛都是白的,要见的都见过,所见的都是过往的影子,他将我妹妹一把抱在怀中,叫她彼德路。我妹妹不穿裙子,站着小便,跟我上课,是我的弟弟了,上六年级的课,在她看来都一样,数字是概念,文字是思考方式,诗是情感,宗教有关人的罪恶,她问理贝尔路神父,如果从来没有上帝,你会自杀吗?理贝尔路神父说,这就证明了,人离开上帝只能灭绝与死亡,我妹妹看不见书本上写的字,我读给她,这时她在圣经课本上画上,白胡白发,戴着黑眼镜的理贝尔路神父,她说,他睡在一个贝壳做的棺材里面,贝壳是怎样的,棺材是怎样的,你画。”


 

“中国人开始搬进圣拿撒路街,他们叫疯堂新路,住进约书亚兄弟美兰西亚的家,卡布尔家,路纳斯月亮家,再也没有钢琴声,门前供了土地神。我父亲知道,这不是我们的地方了。

语言在现象之先,诗在情感之先;离开才开始腐坏,我父亲不愿意,与肉身共朽。

让我们遗留在现实之中,诗人永远都是自私的。

我父亲不写诗不读诗,他无法不是一个诗人。酒店是他的邪恶堡垒。”

“我见到你父亲了,他说在这个世界我将无所记认,在你冰冷的眼睛里我无所燃点,在一个沉没的生长岛屿我无脚可行。你父亲说,你要到里斯本去。”

“雨后的野草没有泥土再生长。我在里斯本,你在你重新回到那已知之城,你逐你影找寻已经跌下的阳光,你打开一份已经腐烂的旧报纸,读到了铁锈,和远去的电车铃声,我在笔记本的小行距之间写。

里斯本有风。”

“里斯本的甜饼好甜。我写一封信给安娜,我亲爱的安娜,我妹妹的眼睛,能否看见,远洋航行的船。安娜给我写一手细小的字,我亲爱的约西,美茶中葡英法语交换着说,今年又考到了第一,长高了,眼睛有一点蓝色,看不清楚,可能是修女眼睛的颜色,留在里面了,贞洁,神贫,服从,圣母就是美茶的母亲,圣子是她的兄弟,你妹妹美茶说,我不用再去看她了,她很好,没有比这更好的生命了,ad vitam aeternam,直到最后,她张开双手,亲爱的约西,她的手掌纹了字,我的眼泪几乎要掉出来了,但这就是她的生命,人不能论断,不能僭越;她今年八岁了。你妹妹萝妮亚,修女已经通知总督秘书了,她走了,一个晚上跳门走的,什么都没有拿走,修女说,有人在去香港的船上见到她,碰碰撞撞,可能眼睛看不清楚,穿着一条已经发黄的蕾丝裙子,裙子很小,约奥说,如果你需要,他都可以给你写下来。所以我都没有什么好写给你了,澳门现在到处在建房子,有个英国人去了你家以前那家酒店,要改建。”
“重铺的小石,这一次生出青苔,每一边缘暗自潮绿,但如果没有猫头鹰的眼睛,可以看进时间,又有什么关系呢,金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杀死猫头鹰,它知道的太多了,布诺说,你们这些迷信的中国人,这怎可能,但他还是有一点怕,未见之物。”

“布诺就在酒店开张的舞会,酒店经理致辞欢迎来宾的时候,走到依莲娜身边,打开了手,不是一枚钻石戒指而是一枚一角澳币,依莲娜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卑微的求婚礼物,如果我要嫁你,一定是因为爱,她将那一枚硬币,捏在手里,到底硬币重一些,还是情感重一些,她将硬币从左手心换到右手心,总督,英国人,英国荣誉领事,商人陈瓜瓜,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区行政秘书正在剪彩,剪刀落下依莲娜的心便抽了抽,硬币重甸甸,从右手心换到左手心,两手都是汗,依莲娜说,好,这时布诺·维亚依拉从西装外衣掏出来,一个小首饰盒,说,维亚依拉太太,以后每个月的家用不能超过你手所有的,依莲娜右手接过首饰盒,没有打开,问,左手还是右手?布诺将她双手捉着,说,你的双手,至为完美,依莲娜将手中所有都抛开,扔到地上,紧紧地抱着眼前人,钻石或硬币,同样重要或不重要。嘭重嘭重,花园舞了七头中国南狮。”

“总督再望一望天际,微微亮,城市的灯光。他以为是完美黑暗。”

“汤玛殊揉了揉眼睛,抽了一支烟,但没有火。烟就夹在嘴唇之间,就是烟草的淡臭味都可以让他觉得,世界温柔可亲。”

“酒店是什么?和修院一样吗?小也诺连莫问。

酒店是旅人过夜的地方,或者,神父说,你说得对,和修院一样,我们在此知道肉身的暂时。

他们为什么要跳舞,喝酒,大笑大叫?小也诺连莫问。

因为他们寂寞,神父答。”

“我们听到了柏高的结他了,他弹的一只小调花度;小调花度,寂寞花度。嘉比奥以为他会跳主人舞,刚要站起来,原来我们这个酒店是男人世界,没舞伴,这时来了一个大胡子,穿一套深灰西装,竖领衬衣,蝴蝶领带,连同他的夫人,深蓝白丝巾草帽,深蓝丝质长裙,白手套,戴一串珍珠项链,一双黑珍珠耳环,一双白粗跟皮鞋,鞠了躬,并且起舞。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鬼魂并不认识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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