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灰

个人日记

      第一次遇到沧海,是在骊山脚下的溪水边,他握着燕昭王墓里的古籍,心满意足的笑。我走过去抱膝坐在他身边,直直的望着溪中寡淡的水花。他侧过头来看我,愣住片刻,说,天色已晚,这里荒山野岭,姑娘为何还不回家?
      我歪头看他,嫣然一笑,说,我的家被人毁了。我已无家可归。
      沧海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说,姑娘,如果不嫌弃,跟我回宁府如何?我会照顾你。
      我有片刻的怔忡,未想,如此轻易就得到他的怜悯。
      但我原本就对此求之不得,于是很认真的点点头,送出眼里一泓感激的清泉。
      这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坐在距我咫尺的地方,瞬间绽放的笑容,倒影在溪水中,宛若春花,让我纠结在心的怨恨,霎时烟消云散。僵硬如石的心,仿佛突然蹿出一簇火焰,灼热而浓烈。
     

       一路并肩而行,才知他就是当今丞相之子,宁家的二公子宁沧海。他奉父亲之命来骊山寻找燕昭王墓,为的就是墓中的兵法典籍。
      我说想不到堂堂的丞相之子,也要做这种盗墓的勾当。
      沧海也不怒,说,所谓物尽其用,我宁愿背负掘先人之墓的罪名,也不愿让这些宝物长眠地下。那时,我不知,他这样的人,算不算冠冕堂皇。他 却突然握住我的手,说,你可知道,我此行最大的收获,却是遇见你。
      残雪辉映着夕阳晚照的余晖,明媚如春。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有水纹绽放的痕迹。一漾一漾的,浸透了千百年来单薄的寂寞。
      风过花开,相思成灾。


      我成了宁府的侍女。即使沧海对我宠爱有加,任然不能得到丞相的应允,娶我过门。
      沧海曾经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本想说我没有名字,却突然想起凌司送我的诗:奈何树无对,雪无雨独炎。
      我将刺着字的绢递给沧海,他凝思思胗片刻,说,原来你叫木灵。
      木灵,我微笑,原来,这就是凌司给我的名字。
      我微笑,其实这并不是很难的字谜。只是,我一直未曾放在心上。想起与凌司相依相偎的岁月,心底渗出细碎的酸楚。
     月上弦,云潋滟。花园中萦绕着夜来香的味道,微醺如醉。沧海环住我的腰,说,木灵,真是一个动听的名字。木灵,你可否为我而舞?
      我点头,扭动僵硬的腰,抬起沉重的臂,踮起脚尖,轻纱在眼前晃动,华丽的转身。
      霓裳旋,羽衣舞,清眸艳。
      我听见老丞相在树后的叹息,他说,妖风媚骨,必然是个害人的东西。
      沧海没有听到,于是我也假装自己没有听到。其实宁丞相说错了,我并没有生的一副媚骨,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起舞。可是对于沧海的要求,我却总是无法拒绝,就像我可以为了他心甘情愿当宁府的侍女,放弃了坚持的骄傲。
      望着沧海迷醉的眼神,我以为,这就是爱了。


      那一日,艳阳高照。宁府的下人们议论纷纷,说是前堂来了一个风度翩翩的书生,英俊风雅,顾盼生姿,乌黑的头发上有小撮白发。说是来跟丞相切磋文史的。
      我端着茶杯的手,倏地一抖。
      凌司,他终究还是来了。其实,我也很想念他,只是在这里相见,不知是福是祸。
      我于是悄悄倚在窗下,倾听屋内的动静。曾经静默的岁月,让我的听觉超乎寻常的敏锐。
      凌司的声音,沉稳却张扬。他正在跟丞相讨论《汉书》《史记》和《东观汉记》的价值,滔滔不绝。
      宁丞相爽朗的笑,说,原来你对“三史”也这般精通。那么,你对老庄和诸子百家又有怎么样的看法呢? 
      他的声音似乎透漏着极力隐藏的愤怒和勉强,只是凌司浑然不觉,继续口若悬河的探说百家,谈老庄之奥义。言辞恢宏,乃前人所未见。
       之后宁丞相开口留他住在这里,凌司欣然应允。我的手心平白攥出一把汗,明明白白的听见丞相出了房门对侍卫说,派重兵看好他,不要让他走出这道门。
       原来所谓的以文会友,不过是诱人自投罗网的把戏。我想起早前听这里的百姓议论,说丞相曾经宣言,自己的才学,天下无人可匹敌,若有谁心中不服气,随时可以到相府讨教。如今我似乎 有些明白,为何在凌司之前,那些儒士学究,入了丞相府,有的却终生不得出。
       这背后原来是有污浊的,藏着阴谋和杀机。得胜者,是要以自己的性命做交换的。偏偏凌司恃才放旷,不懂得自避锋芒。
       我听到宁丞相和沧海的对话的声音,诡秘,幽缓低沉。他说,大概就是这个了。沧海也没有多回答,只是点头。
       宁丞相的话让我费解,心中的疑惑继而布满了张皇。这个,是指的是什么呢? 


       我偷偷的跑去找凌司,拉着他飞快的向后门奔走,凌司的眼睛里望向别处,淡淡的问,我为什么要逃?
      我怒极,强压着声音说,丞相对你的嫉妒,已经让他动了杀机,你留在这里必定有危险!
      凌司任然没有看我,冷冷的说,凡夫俗子能奈我何?况且,我的死活,也与你无关!
                                                                                                                                                                      未完..........
 

      我望着他倔强的侧脸,重重的叹息。片刻不停的到后山的林间小径里,我才气喘吁吁的停下脚步,说:凌司,你是不是怪我没找宁沧海报仇?凌司,的确是他毁了古墓,毁了我们的家,我接近他原本也是想报复,但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能够让燕昭王墓里的古籍重见天日,物尽其用,总比长眠地下的好。
      凌司冷笑,说:木灵,你爱上了宁沧海。
      她没有用疑问的语气,似乎是笃定。而我亦不掩饰。黯然的叹息了,问,凌司,你可不可以成全我?不要再跟沧海计较,也不要再来找我。
      凌司转身,背对着我,一步步地走远。木灵,这个名字明明是我送个你的,却是他第一个这样叫你。
      木灵,你可知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和当今丞相切磋文史,而是为了见你一面。
      木灵,你可知有些人是不能爱的?一旦爱了,便注定万劫不复?
      一步错,步步错。
      我站在原地,长久的凝望着他的背影,个中凄怆,即使无需他的任何表情,我亦感受的淋漓尽致。我知,我伤了他。
     回想曾经多少个日夜,古墓静憶,他和我对影而立,手里握着一本诗书,扬起眉对我说:你为什么可以这样安静?你不觉得寂寞么?
     我说:我的使命就是站在这里纪念逝去的威严与繁华。寂寞,也是我的使命之一。
     凌司脸上露出清澈的笑容,眼神纯净入婴儿,笑起来的样子却好像是一朵盛开的罂粟花。
     他说,有我在这里 ,你不会再寂寞。
      


     我放走凌司的事情很快被人知道,沧海问我,你为什么这样做?我直直的望他,没有说话。他走过来用食指抬起我的下巴,说:木灵,我真的不想怀疑你,请你给我一个放走他的理由。
     我叹气,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事到如今,我还能如何辩解?竟然天真的相信,如果沧海爱我,他就不会计较我的身份来历。
     宁丞相怒气冲冲的进来,说,好大胆地方妖精,你将他放走,必定跟他是同类的。我今日便要你漏出原形。
     我惊愕,莫非宁丞相识破了凌司的身份?但凌司除了与他谈论经史子集,没有施展法术,他这样的凡俗之人,如何可能辨认的处?
     来不及细想,重重家丁围了上来,犬吠起伏。
     我不动声色,心中鄙夷。还有隐隐的笑意。看来宁丞相多少事懂得一点茅山道术的,对于狐类妖精,猎犬能以嗅觉辩之。他若将我视为凌司的 同党,    以猎犬制我,是理所当然。然而我没有受到丝毫的损伤,那群畜生看上去狠平静,跟宁丞相心中一样狐惑神态茫然。
     这时,沧海挡在我的身前,说,父亲,您也看到了,木灵真的不是妖,她只是太善良,她只是同情那个人,父亲,我会为您重新抓住那只狐,只要您饶恕木灵。
     不必了,我打断沧海的话,眼神桀骜,我说我没有错,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饶恕。
     四目相对。
     我说沧海你爱我么?如果爱,你可不可以带我走?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沧海怔住,笃定地握了我的手, 掌心温热。
     宁丞相大怒,捂着胸口跌坐到凳子上,五官紧紧地攥紧在一起。
     沧海轻声说,木灵,我不会让你受任何的委屈,我也会带你走,去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可是百善孝为先,我一定要为父亲抓到那只狐,以此来赎我的罪。木灵,你能帮我么?
     我的心,骤然如冰。
     可是沧海,我怎能用凌司的生命来交换自己的幸福!
     宁丞相幽幽开口,言辞戏谑,他说沧海,我不管他是人是狐,三天之内你如果能抓到他,我不但不会反对你们,还让这女子风风光光的入我宁家门。
     否则,你们都得死。
     我入世未深,却不想,遇到如此心胸狭隘心肠歹毒之人,对自己亲生的骨肉,似乎没有半点怜惜。

     关于丞相府的种种流言,传遍了市井。以讹传讹,难免夸大其词。有人说,宁公子为一个女子忤逆,有人说,他们的性命已经难保。那逃走了的狐妖,又怎会再回来。
     三日之后,立春。万物皆复苏。
     我与沧海执着彼此的手,跪在宁家空旷的刑场上。这本是处置违反家规的下人的地方,今日,跪在这里的,却是宁家的公子。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肯帮他寻找凌司。不是我不想与沧海远走高飞,而是我知道,我不能出卖凌司。
     宁老爷高高在上,他说沧海,为了一个女子,值得么?
     沧海扬起嘴角,说,我没有想过值不值得。我只知道,为她,我甘愿付出一切。
     我的泪,应声而下。
     一阵微风吹来,吹散了我眼前的泪。一个锦衣的男子出现在刑场中央,风度翩翩,英俊风雅,顾盼生姿,乌黑的头发上有小撮白发。
     竟是凌司。
     我心惊,喊道,凌司,你怎么会来?
     凌司回头望我,说,木灵,在古墓这么久,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眼泪。而如今,你竟会为他流泪。我终于明白,你对他,就像我对你,无能为力,万劫不复。木灵,如果我的性命能换来你的幸福,我心甘情愿。
     眼泪滂沱。

     眼看着凌司被拿着火把的侍卫团团围住,一只巨大的铁笼,将他困于方寸之地,随后一道灵符如撒开的网,覆盖下来,凌司骤然失去反抗的能力。而宁丞相施施然地走过来,扶起沧海,说,我们这出戏,竟然骗过了这只千年的狐。
    丁香碎,胭脂泪。
    我豁然绝望。
    我早该想到,堂堂的一国之相,怎可能为了一个学识渊博的后生晚辈而大动干戈,与之斤斤计较;又怎能因为逃脱了这样一个无名小卒,而迁怒自己的亲生骨肉;也更不会舍得,亲自将沧海推向铡刀之下。
    原来,他这样对凌司穷追不舍,真正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凌司的才学在他之上,他心中明白,天下的文人俊杰,是杀之不尽的,他遇到一个便铲除一个,但终究无法尽数歼灭。而这刚好做了他追捕凌司的幌子,掩人耳目。其实在凌司进入相府大厅的时候,他便识破了凌司千年狐妖的身份。他果然是精于茅山之术的。并且,他对那个传说也觊觎了太久。
    传说中,吃掉千年灵狐的人可以延寿百年。
    原来,一切都是布好的局。
    我与凌司,终究不及人类的叵测。不及他。
    随后,宁丞相对在场的所有人宣布,七天后,便是沧海的婚期。届时,皇帝的长女将下嫁宁家。沧海不日便要飞黄腾达,成为貌美且尊贵的公主的夫婿,当朝驸马。我感到自己仿佛被人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跪在地上迟迟站不起身。
    沧海来扶我,他说木灵,对不起,这都是父亲的意思,我怎能违抗。圣上赐婚,谁又敢不允,木灵,你要了解我的苦衷。
    我望着被关在铁笼里的凌司,微笑。我知道,我不可能原谅沧海,不管这一张肮脏的网,他有没有刻意帮着他的父亲编织,不管他是故意,还是无心。
    我们就此天涯。

    下弦月,夜风凉。
     明日就是他的婚期。宁府上下都笼罩着喜气,刺眼的大红铺天盖地,血一样的颜色,无处可逃。
     鸳鸯枕,相思被,芙蓉帕,玲珑巾。
     我不是丞相要捕捉的千年灵狐,他视我如粪土,没有利用的价值,亦不能给他任何甜处,便随手将我赶出了丞相府。那或许是他这辈子做得最为仁慈的一件事情,又或许,他只是被胜利和喜庆冲昏了头,但他即使后悔,也晚了。
     我重又回到丞相府,眼里看的,心中想的,都是沧海。他的表情太过愉悦,以至于我的心都一片片碎裂开来。
     他对我,原来可以,丝毫不记挂。
     那一夜,丞相府的一场大火点亮了京城苍蓝的天。关押凌司的地牢戒备森严,直到死,我也没能再见凌司一面。我想他若能够趁着混乱逃出生天,便是最好的结局,而我亦不必心存愧歉;若不能,便让这场大火烧尽所有的爱恨,所有的感知,世间事,也都止于此,再没有欢喜和悲哀了。
     烈火覆盖着我的身体,在浓黑的夜,妖娆如花朵一般怒放。
     沧海不知道。我就是那截可以照出千年狐妖原形的千年枯木。
     我本是燕昭王墓中象征往昔威严的华表,身上雕刻着华丽的花纹,在凝滞的时间中一点一点的覆灭。凌司是一只聪明的狐,流连墓穴中的史书古籍,竟然不再离开。
     然,我却一直不知,凌司是为我,才甘愿将自己困于潮湿的地下墓穴。以为时光静谧,无人可打扰,却没有谁能算出预定的天机。
     我和他,和他,注定的一场纠葛,到头来,空无一物。

     丞相府的大火,一直烧到次日的黄昏。烧焦了的殷红嫁衣上,覆着一层木头灰。
     直到死,我仍然手握那抹残红。
     落日斜阳,一片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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