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君

夕阳西下，我一人漫步在乡间的小路上，路旁哗哗流淌的溪水，令人生出很多童年遐想。在故乡那绿树成荫的山峦上掩藏着多少童年趣事，有一位老人让我久久不能忘记 ……

老人一生从未离开过大山，也不曾有轰轰烈烈的业绩。如今快八十高龄了，牙齿脱落，耳聋背躬，沟堑满脸，体弱多病。他儿女满膝，儿孙满堂，却都如硬翅的鸟，飞向各自的天，守护各自的巢。老人的一生，平平淡淡，从我有记忆起，他唯一的特点是身边总跟着一头老黄牛在山山岭岭上放牧。那黄牛从健牯到垂暮，不知经历过几个轮回。

那时，我们一群小孩子拥在他屁股后面，吆喝着去山坡上放牛。

我们总见到那个情景，山湾里或是山峦上，他喜欢背靠大树，手握旱烟锅子不断叭哒着烟嘴子。不远处是一头老黄牛默默地啃着青草，牛儿不时抬眼四下望望。老人总爱把牛绳盘在牛角上，放任它满坡去啃草。牛啃着草，牛尾巴一甩一甩的扑赶着身上的蚊蝇。他的嘴一张一合，露出颗颗大白牙，鲜绿的草汁顺着嘴角慢慢流下。偶尔还兴奋的仰起头，张开大口对天嘶鸣一声，那吼声甭提多震耳了，就连从鼻孔喷出的那股气似乎能吹倒一个小孩儿。

而每每这个时候，五十来岁的汉子总是眯着双眼从烟雾中看他的牛、看小孩儿们蹦跳欢闹，露出一副悠然自得的神色。不知是在得意他牛的那股子精神劲儿，还是在得意他身边这些健康调皮、活泼可爱的孙儿孙女们。

　　有时候，他会靠在一棵大树下打盹，扯酣。孩儿们跑到老人的身边，拿起狗尾巴草挠老人的鼻孔，老人被挠痒弄醒，睁开眼，抹了嘴角的口水，笑着骂孩儿们滚开些。待他发现自家的牛不见了，就纵身起来，在树林子里四处寻找牛的踪迹。一次，当他找到牛的时候，牛儿竟把地里的玉米吃掉一片。这可不得了，遭骂不说，人家辛苦种的庄稼就受损了。于是，老人就操起巴掌，在孩儿们的屁股上“啪啪啪”一阵，骂他们为什么不帮他瞅着点儿。孩儿们被拍，哭着跑回家告状。待他回到家里，就会遭到儿媳妇们的数落：“几十岁的人了，不好好看着牛，还在山上睡觉。牛吃了人家的庄稼，还拿小孩子来出气，成个啥话。”

老人总是不出声，低着头去拴好牛，拍拍牛背，自我检讨地说：“你没有错，是我错了，没有看好你”。然后就到屋檐下坐下来，拿出烟袋抽着他的老旱烟。在老人的心中，牛儿就是全家人的宝贝。牛儿每年在农忙期间，几个儿子的二十多亩土地，全靠这头牛来翻耕。待到农闲，老人也闲不住，他又驾着牛将一些山坡荒地翻松，种植一些蔬菜或是药材之类。无论是平地或是荒坡，牛在前边拉着沉重的铧犁，哗哗地翻动着泥坯，老人在后面挥着一根长长的竹鞭驱牛，从天明到黄昏，从这块到那块，无论天晴或者下雨，总是这么翻着。今年是这样，明年还是这样，总是重复地翻动着。每当翻完地，老人就会给牛儿奖励一大盆苞谷面拌和的草料，或是红苕煮成的食物。而老人，儿子们会给他准备一些腊肉和其他炒菜，另外还会给他打一瓶白酒。老人总是端着一大碗饭菜坐在牛栏边上，一边吃着还不忘看看他的牛儿是否吃的安好？仿佛是两位老朋友在共进晚餐。

几十年风雨变换。如今的乡村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人都用了农业机械和运输机械，包括翻耕这些事，全用托拉机了。但老人却依然整日牵着他的牛，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驻足在林间的草丛里。偶尔，他还会和他的牛儿下地去耕作一翻。但牛已衰弱，也不再似当年强健了。

他是一个吝啬的人，手里没几个钱。也从未给他的孙子们买过一颗糖。日子久了，他那帮孙儿们也懒得叫他爷爷。孙儿的妈妈们也会没好气地说：“一辈子啥本事也没有，又挣不到钱，还叫他干啥？”

他听见了只会淡淡地一笑：“不叫也罢，不叫也罢。”

老人的老伴去逝的早，我们几乎都不记得了。他早年都开始单过，但他总是在为儿孙们干着活，操着心。排着顺序走，先是为老大家的，再为老二家的……最后为老幺家的，数十年也没有停歇过。他吃粮问题由几个儿子平均承担。赶上为谁家干重活时，就由哪个儿子为他特供几顿好饭。可这些年，他年事已高干不了重活了，从前的待遇也就没有了。这不，当老人牵着牛回来路过孩子们的家门口时，人家正在吃饭，可没有一人招呼他吃饭。可他呢，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并无半点难受，照样回家去自己做饭。

在我的印象里，虽然他没给过我多少好吃的东西和好玩的玩具，但是，我在异地他乡却会常常想起他，想起他和他的那头老黄牛。

这两年，我连续回了两次故乡。除了看望亲人以外，最想见的人也只有他了。每次见到他，我都会亲切的叫他一声“外公”。他昏花的老眼看着我，总是迟疑一会儿，才会想起我的名字。我答应了，他就会露出开心的笑容。他那满脸的沟壑里藏着无数的慈祥，然后，又蹒跚着步子去地里的树上摘些果子给我吃。

这个世界上，一个富裕的人，他可以毫不吝啬的给予他人一定的物质关怀，以此让别人记住他的恩。但如果一个一生都贫穷的人，他还拿什么去馈赠给别人？除了他自身的力气可以奉献以外，别无他物。就像那头黄牛一样，它唯一拥有的就是力气，可它从来也不曾吝啬过它的力气。而它的主人，一生的财富，也就只有它了。

老黄牛常入我的梦。它安然的神态，它咀嚼的样子，他缓慢而坚实的步伐，尤其是它跪在曾经陪伴它多年的老主人面前，流淌着绝望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