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君

　

每当我随丈夫去公公墓前扫墓时，面对静默的坟茔，我都会默默地站在它的跟前，内心充满失落和伤感，总在心中默默地念着：“父亲，儿女们都过好了，请你不要挂念我们……”

这时，在我的脑海深处总会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公公躬着背在山坡上，个子不高，皮肤黝黑，身材瘦小，深沉的眼旁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一双松树皮一样的手缓缓举起锄头，又深深地挖进土里，夕阳余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自从我走进他家起，公公一年四季都干活，翻地锄草，割麦插秧，总是从早忙到晚。即使在冬季，他也会像平常一样整天忙着。哪怕是下雪天，他早早起床去坡上捡柴，或是往猪圈里垫草皮。炎热的夏季，赶上农闲，他顶着烈日去割草回来晒干，再粉碎了拿到街上去卖。后来，我就劝他：“儿女都成家了，你不用再这样辛苦了，该歇歇了。”可他却说：“没事，做了一辈子活，闲不住呀！”
                                 
  婆婆对我讲:公公不光对子女任劳任怨，更是个尽孝道的人。那几年，公公为供两个儿子上大学，不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些外债。可当奶奶患了重病时，他却毫无犹豫地要为老人治病。就连村里好多人都劝他，奶奶都八十多岁了，且不说医院收不收，就是治好又能活几年，还不是白撂钱？公公苍老的眼里含着泪水说：“那是我的母亲！只要她能多活一天，我也要想办法给她治病”。说完，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家门，去亲戚朋友家借钱。接着，他还找来一位粮贩子，决定卖掉家中攒下的粮食。当时的粮食很便宜，卖不上价，他一直舍不得卖，可是为了给奶奶凑医药费，他一下子卖了几千斤，足足装了几十麻袋。也许是公公的真情感动了老天，奶奶入院治疗，疾病居然奇迹般的好了。听婆婆说完这些，我双眼模糊，仿佛看到公公手里捧着用几千斤粮食换来的一叠叠钱票走向医院，去为奶奶付款。如果把那些钱票撕开的话，里面流淌的应该是那殷红色的血，应该是那烈日下挥洒如雨般的汗……

公公是一个不善言语的人，他对我们的爱都点点滴滴撒播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这份爱因平淡而没有亮色，因过于零碎而难觅踪迹。他每次到我家，吃饭一点也不讲究，什么粗粮、细粮，有菜没菜都喜欢吃。他吃饭有一个习惯，总像在赶时间一样，匆匆忙忙的。桌子一打开，他马上就坐到了桌子边上了，饭菜一上来，不管是咸菜还是烧肉，拿起筷子就吃， 一点不怕烫，吃得很急。大家还未吃完，他已经放下筷子了。他总是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吃的快，你们慢慢吃。”
                       

我们上班去了，他就给我们买菜。可他总是挑最便宜的菜买回来,更不允许我们随意倒掉剩下的饭菜。他有时随我们去商场，总显得怯怯的，好象从来没有到过那些地方。我清楚，他贫困惯了，不习惯去大商场买东西。

公公每次来我家小住几天就要回去，说什么也不肯留下。他穿过街市走向车站时，背影在如织的人群中是那样的矮小和迟缓，他越来越老了。人流的交错中，我们送他攀上回老家的客车。客车开动了，越走越远，可我感到一阵难抑的酸楚，生怕当着路人流下泪来，默默地转过身去。在我心中，他的背影永远烙下深痕，我注定永远不可能逃离，因为它已经幻化成我绵延一生的印记，这背影温情却有力，朦胧而久远……

                     

公公晚年疾病缠身，非常渴望亲情关爱，每当儿女回家探望，公公都是高兴地笑着，一直笑到眼里闪着晶莹剔透的泪花儿。儿女一说要走，他的眼泪又顺着脸上的沟壑默默地流淌下来。他虽然儿女四个，但有的在外地工作，有的忙于生计，不能经常回去。每当我们回家时，他早早的就站在那棵几乎落光了叶子的槐树下，不时踮起脚儿，向公路的方向张望。我们的影子一出现，他远远就认出是我们回来了。他扬着头，半张着嘴，伸长脖子张望着，用目光迎着越来越近的孩子们。

我们回到家，与他坐在一起喝茶说话，或陪他喝一杯小酒。有时，孙子们和他嘻闹，他就和孩子们玩藏猫猫游戏，看着他开心快乐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如果不小心把孙儿们绊倒了，他赶紧扶起也就罢了，还低下头用不太好使的手反复揉搓着衣角，显的有些自责和不好意思。他的这个动作至今还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时常揉搓着我的心。分手时，眼睛一眨一眨的目送着我们，走不快还要走，只是越拉越远了。一头散乱而灰白头发在风中摇曳，整个身子像一株深秋被摘去了果实的玉米秸，干瘪的躯干没有一丝水分，看上去单薄而脆弱，仿佛稍有风吹草动，随时都有可能将他零落成泥。他直至望不见我们了，还久久的张望着。
                 

后来公公病了，说话亦很艰难，但他的神智一直是清醒的。他常常用目光一圈一圈的扫视着亲人和孩子们，见我们都在，然后一滴滴泪珠儿顺着满是沟壑的脸无声的流淌着。他蠕动着嘴唇，总想说点什么，可又说不出，只能用暗淡的目光默默地迎来送往。从那浑浊的泪光中让我时常想起他那半扬着头，半张着嘴，渴盼的眼神，揉搓着衣角的双手，这泪滴重重的砸在我心上，很痛很痛。　　

一年秋尾，公公走完了他的人生之旅，平静地走向另一个世界，与儿女们永远地阴阳两隔了。

公公永远地闭上了他那双渴望与企待的目光，那目光里只有妻子儿女的平安与幸福，唯独没有他自己。他总是在付出，而没有企求。仅管他对儿女们只是力所能及，但那是他一腔心血的全部。对他而言，那怕只是一个关切的目光，一句简短的问候，或是在他身边坐一坐，端一碗水，掖一掖被角，甚至到他跟前默默地站一站，这些都是他最大的享受了。回想起来，我们整天忙于工作和生活，对老人的这些低微的关爱都很少给予。怠慢了老人对儿女的厚爱！每当我们去扫墓时，面对静默的坟茔，我都会默默地矗立着，内心里充满着愧疚，那是人生中将永远无法补救的、缺失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