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走遍后

关于我爱你。

  
   

    万水千山走遍后方觉得似曾燕归来。

    三毛是一个活在故事中的人,她不同于任何一个写作者,就如同她对她自己写作的评价一样,她仅只是在写日记。她的这一份经历,这一份洒脱,这一份爱恨,这一份人生,又能有几人敢为之付出。她痛过,她爱过,她恨过,她疯过,她走过,她停过,她也追逐过。

    个人喜看三毛的后半生,自是那片海从三毛的身旁夺走荷西之后的故事,她的那一份爱到极致后的疯狂,她的那一份在痛彻之后的点滴温暖,自然都是人这一生所为之珍惜的。

 

                                                                        ---  张小肆(Ven Rinaldi


 

 背影

 三毛  《梦里花落知多少》

 

 那片墓园曾经是荷西与我常常经过的地方。

    
过去,每当我们散步在这个新来离岛上的高岗时,总喜欢俯视着那方方的纯白的厚墙,看看墓园中特有的丝杉,还有那一扇古老的镶花大铁门。

   
不知为什么,总也不厌的怅望着那一片被围起来的寂寂的土地,好似乡愁般的依恋着它,而我们,是根本没有进去过的。

   
当时并不明白,不久以后,这竟是荷西要归去的地方了。

    是的,荷西是永远睡了下去。

   
清晨的墓园,鸟声如洗,有风吹过,带来了树叶的清香。

    不远的山坡下,看得见荷西最后工作的地方,看得见古老的小镇,自然也看得见那蓝色的海。

   
总是痴痴的一直坐到黄昏,坐到幽暗的夜慢慢的给四周带来了死亡的阴影。

    也总是那个同样的守墓人,拿着一个大铜环,环上吊着一把古老的大钥匙向我走来,低低的劝慰着:“太太,回去吧! 天暗了。”

    
我向他道谢,默默的跟着他穿过一排又一排十字架,最后,看他锁上了那扇分隔生死的铁门,这才往万家灯火的小镇走去。

    回到那个租来的公寓,只要母亲听见了上楼的脚步声,门便很快的打开了,面对的,是憔悴不堪等待了我一整天的父亲和母亲。

    照例喊一声:“爹爹,姆妈,我回来了!”然后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躺下来,望着天花板,等着黎明的再来,清晨六时,墓园开了,又可以往荷西奔去。

    父母亲马上跟进了卧室,母亲总是捧着一碗汤,察言观色,又近乎哀求的轻声说:“喝一口也好,也不勉强你不再去坟地,只求你喝一口,这么多天来什么也不吃怎么撑得住。” 也不是想顶撞母亲,可是我实在吃不下任何东西,摇摇头不肯再看父母一眼,将自己侧埋在枕头里不动。母亲站了好一会,那碗汤又捧了出去。

    客厅里,一片死寂,父亲母亲好似也没有在交谈。


    不知是荷西葬下去的第几日了,堆着的大批花环已经枯萎了,我跪在地上,用力将花环里缠着的铁丝拉开,一趟又一趟的将拆散的残梗抱到远远的垃圾桶里去丢掉。

    花没有了,阳光下露出来的是一片黄黄干干的尘土,在这片刺目的,被我看了一千遍一万遍的土地下,长眠着我生命中最最心爱的丈夫。

    鲜花又被买了来,放在注满了清水的大花瓶里,那片没有名字的黄土,一样固执的沉默着,微风里,红色的、白色的玫瑰在轻轻的摆动,却总也带不来生命的信息。

    那日的正午,我从墓园里下来,停好了车,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发呆。

    不时有认识与不认识的路人经过我,停下来,照着岛上古老的习俗,握住我的双手,亲吻我的额头,喃喃的说几句致哀的语言然后低头走开。我只是麻木的在道谢,根本没有在听他们,手里捏了一张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白纸,上面写着一些必须去面对的事情——要去葬仪社结帐,去找法医看解剖结果,去警察局交回荷西的身份证和驾驶执照,去海防司令部填写出事经过,去法院申请死亡证明,去市政府请求墓地式样许可,去社会福利局申报死亡,去打长途电话给马德里总公司要荷西工作合同证明,去打听寄车回大加纳利岛的船期和费用,去做一件又一件刺心而又无奈的琐事。

    我默默的盘算着要先开始去做哪一件事,又想起来一些要影印的文件被忘在家里了。


    天好似非常的闷热,黑色的丧服更使人汗出如雨,从得知荷西出事时那一刻便升上来的狂渴又一次一次的袭了上来。

    这时候,在邮局的门口,我看见了父亲和母亲,那是在荷西葬下去之后第一次在镇上看见他们,好似从来没有将他们带出来一起办过事情。他们就该当是成天在家苦盼我回去的人我还是靠在车门边,也没有招呼他们,父亲却很快的指着我,拉着母亲过街了。

    那天,母亲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材衫,一条白色的裙子,父亲穿着他在仓促中赶回这个离岛时唯一带来的一套灰色的西装,居然还打了领带。

    母亲的手里握着一把黄色的康乃馨。


    他们是从镇的那头走路来的,父亲那么不怕热的人都在揩汗。

    “你们去哪里?”我淡然的说。 

“看荷西。” 

不用了。”我仍然没有什么反应。 

“我们要去看荷西。”母亲又说。

“找了好久好久,才在一条小巷子里买到了花,店里的人也不肯收钱,话又讲不通,争了半天,就是不肯收,我们丢下几百块跑出店,也不知够不够。”父亲急急的告诉我这件事,我仍是漠漠然的。

    现在回想起来,父母亲不只是从家里走了长长的路出来,在买花的时候又不知道绕了多少冤枉路,而他们那几日其实也是不眠不食的在受着苦难,那样的年纪,怎么吃得消在烈日下走那么长的路。

   “开车一起去墓地好了,你们累了。”我说。
   “不用了,我们还可以走,你去办事。”母亲马上拒绝了。
   “路远,又是上坡,还是坐车去的好,再说,还有回程。”
   “不要,不要,你去忙,我们认得路。”父亲也说了。
   “不行,天太热了。”我也坚持着。
   “我们要走走,我们想慢慢的走走。”

    母亲重复着这一句话,好似我再逼她上车便要哭了出来,这几日的苦,在她的声调里是再也控制不住了。

    父亲母亲默默的穿过街道,弯到上山的那条公路去。

    我站在他们背后,并没有马上离开。

    花被母亲紧紧的握在手里,父亲弯着身好似又在掏手帕揩汗,耀眼的阳光下,哀伤,那么明显的压垮了他们的两肩,那么沉重的拖住了他们的步伐,四周不断的有人在我面前经过,可是我的眼睛只看见父母渐渐远去的背影,那份肉体上实实在在的焦渴的感觉又使人昏眩起来。

    一直站在那里想了又想,不知为什么自己在这种情境里,不明白为什么荷西突然不见了,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父母竟在那儿拿着一束花去上一座谁的坟,千山万水的来与我们相聚,而这个梦是在一条通向死亡的路上遽然结束。

    我眼睛干干的,没有一滴泪水,只是在那儿想痴了过去。


    对街书报店的老板向我走过来,说:“来,不要站在大太阳下面。”

    我跟他说:“带我去你店里喝水,我口渴。”

    他扶着我的手肘过街,我又回头去找父亲和母亲,他们还在那儿爬山路,两个悲愁的身影和一束黄花。

    当我黄昏又回荷西的身畔去时,看见父母亲的那束康乃馨插在别人的地方了,那是荷西逝后旁边的一座新坟,听说是一位老太太睡了。两片没有名牌的黄土自然是会弄错的,更何况在下葬的那一刻因为我狂叫的缘故,父母几乎也被弄得疯狂,他们是不可能在那种时刻认仔细墓园的路的。

    “老婆婆,花给了你是好的,请你好好照顾荷西吧!”

    我轻轻的替老婆婆抚平了四周松散了的泥沙,又将那束错放的花又扶了扶正,心里想着,这个识别的墓碑是得快做了。

    在老木匠的店里,我画下了简单的十字架的形状,又说明了四周栅栏的高度,再请他做一块厚厚的牌子钉在十字架的中间,他本来也是我们的朋友。

   “这块墓志铭如果要刻太多字就得再等一星期了。”他抱歉的说。
   “不用,只要刻这几个简单的字: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
   “下面刻上——你的妻子纪念你。”我轻轻的说。
   “刻好请你自己来拿吧,找工人去做坟,给你用最好的木头刻。这份工作和材料都是送的,孩子,坚强呵!”

    老先生粗糙有力的手重重的握着我的两肩,他的眼里有泪光在闪烁。

    “要付钱的,可是一样的感谢您。”我不自觉的向他弯下腰去,我只是哭不出来。

    那些日子,夜间总是跟着父母亲在家里度过,不断的有朋友们来探望我,我说着西班牙话,父母便退到卧室里去。

    窗外的海,白日里平静无波,在夜间一轮明月的照耀下,将这拿走荷西生命的海洋爱抚得更是温柔。

    父亲、母亲与我,在分别了十二年之后的第一个中秋节,便是那样的度过了。

    讲好那天是早晨十点钟去拿十字架和木栅栏的,出门时没见到母亲。父亲好似没有吃早饭,厨房里清清冷冷的,他背着我站在阳台上,所能见到的,也只是那逃也逃不掉的海洋。

    “爹爹,我出去了。”我在他身后低低的说。

    “要不要陪你去?今天去做哪些事情?爹爹姆妈语言不通,什么忙也帮不上你。”

    听见父亲那么痛惜的话,我几乎想请他跟我一起出门,虽然他的确是不能说西班牙话,可是如果我要他陪,他心里会好过得多。

    “哪里,是我对不起你们,发生这样的事情……”话再也说不下去了,我开了门便很快的走了。

    不敢告诉父亲说我不请工人自己要去做坟的事,怕他拚了命也要跟着我同去。

    要一个人去搬那个对我来说还是太重的十字架和木栅栏,要用手指再一次去挖那片埋着荷西的黄土,喜欢自己去筑他永久的寝园,甘心自己用手,用大石块,去挖,去钉,去围,替荷西做这世上最后的一件事情。

    那天的风特别的大,拍散在车道旁边堤防上的浪花飞溅得好似天高。

    我缓缓的开着车子,堤防对面的人行道上也沾满了风吹过去的海水,突然,在那一排排被海风蚀剥得几乎成了骨灰色的老木房子前面,我看见了在风里,水雾里,踽踽独行的母亲

    那时人行道上除了母亲之外空无人迹,天气不好,熟路的人不会走这条堤防边的大道。

    母亲腋下紧紧的夹着她的皮包,双手重沉沉的各提了两个很大的超级市场的口袋,那些东西是这么的重,使得母亲快蹲下去了般的弯着小腿在慢慢一步又一步的拖着。

    她的头发在大风里翻飞着,有时候吹上来盖住了她的眼睛,可是她手上有那么多的东西,几乎没有一点法子拂去她脸上的乱发。

    眼前孤伶伶在走着的妇人会是我的母亲吗?会是那个在不久以前还穿着大红衬衫跟着荷西与我像孩子似的采野果子的妈妈?是那个同样的妈妈?为什么她变了,为什么这明明是她又实在不是她了?

    这个憔悴而沉默妇人的身体,不必说一句话,便河也似的奔流出来了她自己的灵魂,在她的里面,多么深的悲伤,委屈,顺命和眼泪像一本摊开的故事书,向人诉说了个明明白白

    可是她手里牢牢的提着她的那几个大口袋,怎么样的打击好似也提得动它们,不会放下来。

    我赶快停了车向她跑过去:“姆妈,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叫我。”
   “去买菜啊!”母亲没事似的回答着。
   “我拿着超级市场的空口袋,走到差不多觉得要到了的地方,就指着口袋上的字问人,自然有人会拉着我的手带我到菜场门口,回来自己就可以了,以前荷西跟你不是开车送过我好多次吗?”母亲仍然和蔼的说着。

    想到母亲是在台北住了半生也还弄不清街道的人,现在居然一个人在异乡异地拿着口袋到处打手势问人菜场的路,回公寓又不晓得走小街,任凭堤防上的浪花飞溅着她,我看见她的样子,自责得恨不能自己死去。

    荷西去了的这些日子,我完完全全将父母亲忘了,自私的哀伤将我弄得死去活来,竟不知父母还在身边,竟忘了他们也痛,竟没有想到,他们的世界因为没有我语言的媒介已经完全封闭了起来,当然,他们日用品的缺乏更不在我的心思里了。

    是不是这一阵父母亲也没有吃过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想到过?

    只记得荷西的家属赶来参加葬礼过后的那几小时,我被打了镇静剂躺在床上,药性没有用,仍然在喊荷西回来,荷西回来!父亲在当时也快崩溃了,只有母亲,她不进来理我,她将我交给我眼泪汪汪的好朋友格劳丽亚,因为她是医生。我记得那一天,厨房里有油锅的声音,我事后知道母亲发着抖撑着用一个小平底锅在一次一次的炒蛋炒饭,给我的婆婆和荷西的哥哥姐姐们开饭,而那些家属,哭号一阵,吃一阵,然后赶着上街去抢购了一些岛上免税的烟酒和手表、相机,匆匆忙忙的登机而去,包括做母亲的,都没有忘记买了新表才走。

    以后呢?以后的日子,再没有听见厨房里有炒菜的声音了。为什么那么安静了呢,好像也没有看见父母吃什么。

    “姆妈上车来,东西太重了,我送你回去。”我的声音哽住了。
    “不要,你去办事情,我可以走。”
    “不许走,东西太重。”我上去抢她的重口袋。
    “你去镇上做什么?”妈妈问我。
    我不敢说是去做坟,怕她要跟。
   “有事要做,你先上来嘛!”

“有事就快去做,我们语言不通不能帮上一点点忙,看你这么东跑西跑连哭的时间也没有,你以为做大人的心里不难过?你看你,自己嘴唇都裂开了,还在争这几个又不重的袋子。”她这些话一讲,眼睛便湿透了。


    母亲也不再说了,怕我追她似的加快了步子,大风里几乎开始跑起来。

    我又跑上去抢母亲袋子里沉得不堪的一瓶瓶矿泉水,她叫了起来:“你脊椎骨不好,快
放手。”

    这时,我的心脏不争气的狂跳起来,又不能通畅的呼吸了,肋骨边针尖似的刺痛又来了,我放了母亲,自己慢慢的走回车上去,趴在驾驶盘上,这才将手赶快压住了痛的地方。

    等我稍稍喘过气来,母亲已经走远了。

    我坐在车里,车子斜斜的就停在街心,后望镜里,还是看得见母亲的背影,她的双手,被那些东西拖得好似要掉到了地上,可是她仍是一步又一步的在那里走下去。

    母亲踏着的青石板,是一片又一片碎掉的心,她几乎步伐踉跄了,可是手上的重担却不肯放下来交给我,我知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她便不肯委屈我一秒。

    回忆到这儿,我突然热泪如倾,爱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那么辛酸那么苦痛,只要还能握住它,到死还是不肯放弃,到死也是甘心。

    父亲,母亲,这一次,孩子又重重的伤害了你们,不是前不久才说过,再也不伤你们了,这么守诺言的我,却是又一次失信于你们,虽然当时我应该坚强些的,可是我没有做到。

    守望的天使啊!你们万里迢迢的飞去了北非,原来冥冥中又去保护了我,你们那双老硬的翅膀什么时候才可以休息?

    终于有泪了。那么我还不是行尸走肉,父亲,母亲,你们此时正在安睡,那么让我悄悄的尽情的流一次泪吧。

    孩子真情流露的时候,好似总是背着你们,你们向我显明最深的爱的时候,也好似恰巧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影。

    什么时候,我们能够面对面的看一眼,不再隐藏彼此,也不只在文章里偷偷的写出来,
    什么时候我才肯明明白白的将这份真诚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向你们交代得清清楚楚呢。

 

 

 三毛  《梦里花落知多少》

 

亲爱的双亲:

    

     虽然旅行可以逃避一时,可是要来的仍是躲也躲不掉,回到迦纳利群岛已有一星期了。


     在马德里时曾打电话给你们,因为婆婆不放心我用电话,所以是在姐姐家打的。请你们付电话费实是没有办法,婆家人怕我不付钱,所以不肯我打,只有请台北付款他们较安心。电话中与毛毛及素珍说了很久的话,虽然你们不在家,可是也是安慰的,毛毛说台北一切都好,我亦放心些了。

     抵达此地已是夜间,甘蒂和她的丈夫孩子都在,另外邮局局长夫妇也来了,就如几个月前我们回台时同样的那群朋友在接我。

     因是在夜里,甘蒂坚持将我的衣箱搬到她家,不肯我独自回去。虽说如此,看见隔墙月光下自己房顶的红瓦,还是哽咽不能言语,情绪激动胃也绞痛起来,邮局局长便拉了我去他们家弹电风琴给我听,在他们的大玻璃窗边仍是不断的张望我那久别了的白屋。又开了香槟欢迎我的归来,一举杯,眼泪便狂泻下来,这么一搞只得下楼去打乒乓球,朋友们已是尽情尽意的在帮助我度过这最艰难的一刻,不好再不合作。吵吵闹闹已是深夜,当晚便睡在他们家,白天回自己的房子总是光明些。

     清晨,克里斯多巴还在睡,我留下条子便回家去了。虽说家中几个月没人居住已是灰天灰地,可是邻居知道我要回来,院子已扫过了,外面的玻璃也替我清洗了,要打扫的只是房子里面。

     旅途中不断的有家书寄回去,瑞士、意大利、奥国及西班牙都有信寄出,不知你们是否已收到?挂念得很。

     经过一个星期的打扫,家又变得清洁而美丽。院中的草也割了,树长大了,野鸟仍在屋檐下筑巢,去年种的香菜也长了一大丛,甘蒂他们周末来时总是进来采的。花也开了几朵,圣诞红是枯死了。

     回来第二天邮局开车拖下来一个大布口袋的信件,因我实在搬不动,所以他们送到家中来,大半是这几个月积下来的,难得镇上的朋友那么照顾和帮忙。

     拆信拆了一个下午,回信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太多太多了。

     这几日已去法院申报遗产分割之事,因荷西没有遗嘱,公婆法律上当得的部分并不是我们私下同意便成立,必须强迫去法院。法院说如果公婆放弃继承权,那么手续便快得多。事情已很清楚,便是这幢小房子也不再是我的,公婆再三叮咛要快快弄清,所以一来就开始申请文件,光是证明文件约要二十多张,尚得由西班牙南部公婆出生的地方开始办理,已托故乡的舅舅在申请,我个人的文件更是困难,因西属撒哈拉已不存在,文件证明不知要去哪里摸索。想到这些缓慢的公文旅行,真是不想活了。

     答应姆妈三五月内回台是不可能的事情,如说完全将此地的一切都丢掉不管亦是太孩子气,只有一步一步的来熬吧。

     电话也去申请了,说是两个月之后便给装。过了那么多年没有电话的日子,回想起来仍是非常幸福,现在为了一己的安全而被迫改变生活的型态是无奈而感伤,不过我仍然可以不告诉外人电话号码,只打出去不给人打进来。

     这几天来一直在对神说话,请求她给我勇气和智慧,帮我度过这最艰难的时刻。我想智慧是最重的,求得渴切的也是这个。

     夜里常常惊醒,不知身在何处,等到想清楚是躲在黑暗里,完全孤独的一个人,而荷西是死了,明明是自己葬下他的,实在是死了,我的心便狂跳起来,跳得好似也将死去一般的慌乱。开灯坐起来看书,却又听见海潮与夜的声音,这么一来便是失眠到天亮无法再睡。

     每天早晨大半是法院、警察局、市政府、社会福利局和房地产登记处这种地方弄文件,下午两点左右回海边,傍晚总有朋友们来探望我,不然便是在院子里除草,等到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夜间方才睡下,只要半夜不惊醒,日子总是好过些的。午夜梦回不只是文人笔下的形容,那种感觉真是尝怕了又挽回不了任何事情。

     此地朋友仍是嫌太多,从来没有刻意去交朋友,可是他们不分国籍都来探望我,说的话虽是情真意切,而我却没有什么感觉,触不到心的深处,反而觉得很累,只是人家老远的跑来也是一番爱心诚意,不能拒人千里之外,总是心存感激的。

     旅途中,写的家信曾经一再的说,要离开此地另寻新的生活,可是回到了西班牙,一说西班牙话,我的想法又有了改变,太爱这个国家,也爱迦纳利群岛。虽说中国是血脉,西班牙是爱情,而非洲,在过去的六年来已是我的根,又要去什么地方找新的生活呢?

     这儿有我深爱的海洋,有荒野,有大风,撒哈拉就在对岸,荷西的坟在邻岛,小镇已是熟悉,大城五光十色,家里满满的书籍和盆景,虽是一个人,其实它仍是我的家。

     台北是太好的地方,可是我的性情,热闹一时是可以应付下来,长久人来人往总是觉得身心皆疲,那么多的朋友亲人在台北疼我,不是宠坏了我吗?虽然知道自己是永远也宠不坏的,可是在台北那样的滚滚红尘里过日子总是太复杂了,目前最需要的还是恢复一个单纯而清朗的日子,荷西在过去六年来教给我的纯净是不该失去的。

     爹爹,姆妈,我一时里不回到台北,对做父母的来说自是难过牵挂,其实人生的聚散本来在乎一念之间,不要说是活着分离,其实连死也不能隔绝彼此的爱,死只是进入另一层次的生活,如果这么想,聚散无常也是自然的现象,实在不需太过悲伤。

    请相信上天的旨意,发生在这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一样是出于偶然,终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有一个解释。几个月来,思想得很多,对于生死之谜也大致有了答案,这一切都蕴藏着因果缘分,更何况,只要知道荷西在那个世界安好,我便坦然感恩,一样可以继续的爱他如同生前一样。

     我们来到这个生命和躯体里必然是有使命的,越是艰难的事情便越当去超越它,命运并不是个荒谬的玩笑,虽然有一度确是那么想过。

     偏偏喜欢再一度投入生命,看看生的韧力有多么的强大而深奥。当然,这一切的坚强不是出于我自己,而是上天赋予我们的能力,如果不好好的去善用它不是可惜了这一番美意。

     姆妈的来信是前天收到的。姆妈,请你信任我,绝对不要以为我在受苦,个人的遭遇、命运的多舛都使我被迫成熟,这一切的代价都当是日后活下去的力量。再说,世上有那么多的苦难,我的这些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五于心中的落落寡欢,那已是没有办法的创伤,也不去多想它了。

     健康情形非常好,甘蒂他们周末总是来的,昨天在他们家吃饭,过几日甘蒂教书的那一班小学生要我去讲话,我想还是去上一课,有时甘蒂身体不适也讲好了由我去代课。

     许多你们去年在此认识的朋友来看我,尼柯拉斯下月与凯蒂回瑞士去结婚。记不记得,就是我有一篇文章中写的,坐轮椅而太太生肝病去世的那个先生,他又要结婚了,约我同去参加婚礼,我才从瑞士回来实是不打算再去了。

     还有许许多多朋友来看我,也讲不清楚,怎么有那么多人不怕烦的来,实是不明白。

     现在再次展读姆妈的来信,使我又一度泪出,姆妈,我的牵挂是因为你们对我的牵挂而来,其实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福分,你们的四个孩子中看上去只有我一个好似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可是只要我本身不觉得辛酸,便不需对我同情,当然在你们的心中不会是同样的想法,因为我是来自你们的骨肉,不疼惜我也办不到。

     如说我的心从此已没有创伤和苦痛,那便是说谎了,可是这并不代表我失去了生活的能力和信心,而今孩子是站在自己的脚上。爹爹、姆妈,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你们,如果这样说仍是不能使你们安心,那么我变卖一切回台也是肯的,只是在台又要被人视为三毛,实在是很厌烦的事情。

     说了那么多道理,笔下也呆笨起来了,还是不再写这些了。

     前天中午因为去南部的高速公路建好了,临时一高兴便去跑了一百多公里,车子性能好,路面丝一样的平滑,远山在阳光下居然是蓝紫色的,驾驶盘稳稳的握在手里,那种快速的飞驰真是无与伦比的美好,心中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掺在一起,真恨不得那样开到老死,虽是一个人,可是仍是好的。

     也泡了咸蛋,不太会做,是此次在维也纳曼嫂教我的。这种东西吃起来最方便,只是不知要多久才能咸。

     这个家照样有许多事做,仍然充满着过去的温馨和欢乐的回忆,荷西的感觉一日强大一日,想起他仍是幸福的。我仍是个富足的人。

     甘蒂有一条新狗,平日叫我喂食,周末他们来了才自己喂。甘蒂说,我吃剩的食物便给狗吃,狗那么大一条,当然是以它为主,平日煮了一大锅通心粉加碎肉,与狗一同吃。台北的山珍海味却是不想念,能吃饭已很满足了,再说一个人吃饭也实在不是滋味。

     海滩风很大,有海鸥在哀鸣,去了两次海边散步,没有见到一个邻居。海是那么的雄壮而美丽,对它,没有怨也没有恨,一样的爱之入骨。

     附近的番茄田也收获了,篱笆拆掉了,青椒也收成了,田主让我们去采剩下的果实,只因为一个人吃不了,便没有去。往日总是跟荷西在田里一袋一袋的拾,做成番茄酱吃上半年也吃不完。洛丽,那个电信局送电报的彼得的太太倒是给我送来了袋大青椒。这时候的黄昏大家都在田里玩。你们认识的路易斯,去年在他们家喝茶的那个智利朋友,一直要我去看他的律师,叫我跟保险公司打官司。其实我是打定主意不去为这笔人寿保险争公理,虽然公司不赔偿是不合理的,可是为了这笔也不会富也不会穷的金钱一再的上法院实是不智,因为付出的精神代价必然比获得的金钱多太多,再说要我一再的述说荷西出事经过仍是太残忍。让快乐的回忆留住,最最惊骇伤痛的应该不再去想它,钱固然是重要,可是这种钱尚要去争便不要也罢。

     下月初乘机去拉芭玛岛,明知那儿只是荷西的躯体,他并不在那儿,可是不忍坟地荒芜,还是去整理一下才好安心。

     去了住拉蒙那位你们认识的医生家,约两三天便回来。

     去年在海中找到荷西尸体的男人没有留下地址,只知住在岛的北部。这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此次想去他的乡村打听,是要跪下谢他的。另外想打一条金链条给他,也是我的一点心意,这种恩情一生无法回报,希望能找到此人才好。知道家人不喜写信却爱收信,十三年来家信没有断过,以后一样每周一封。爹爹,姆妈,你们忙,只要写几个字来给我看看便安心了,不必费时给我长信。

     离此才几个月,洛丽在等第二个小孩的出生,三个朋友死了,尼柯拉斯下月再婚,孀居的甘蒂的弟妇也已再婚两个月了,达尼埃在瑞士断了腿,海蒂全家已回美国去,胖太太的房子卖了,另一对朋友分居,瑞典朋友梅尔已去非洲大陆长住,拉斯刚从泰国回来,琼却搬去了新加坡。世界真是美丽,变化无常,有欢喜有悲哀,有笑有泪,而我也是这其中的一个,这份投入有多么的好。

     中国虽在千山万水之外,可是我们共的是同样的星辰和月亮,爹爹,姆妈,非洲实在并不远啊。

     谢谢姐姐、宾宾、毛毛在父母身边,替我尽了一份子女的孝心,更谢谢弟妹春霞和素珍这样的好媳妇。想到我们一团和气的大家庭,仍是有些泪湿。多么的想念你们,还有那辆装得下全家大小快十五人的中型汽车,还有往淡水的路,全家深夜去碧潭划船的月夜……。

     可是我暂时是不回来了,留在这个荒美的海边必然有我的理由和依恋,安静的日子也是美丽的。等到有一天觉得不想再孤独了,便是离开吧。

     等你们的来信,请全家人为我珍重,在我的心里,你们仍是我的泉源和力量啊。

 

     

  安康 

    女儿Echo上

 

六月三日一九八○年

 

 

不死鸟

三毛  《梦里花落知多少》

  

 一年多前,有份刊物嘱我写稿,题目已经指定了出来:“如果你只有三个月的寿命,你将会去做些什么事?”我想了很久,一直没有去答这份考卷。

 荷西听说了这件事情,也曾好奇的问过我——“你会去做些什么呢?”

 当时,我正在厨房揉面,我举起了沾满白粉的手,轻轻的摸了摸他的头发,慢慢的说:“傻子,我不

文章评论

Clearlove

天使蜕去纯白的羽毛,是比魔鬼更加的狰狞… 够透彻…

童心未泯

你叫我杂说类?鄙视你类还是鄙视你类

攒 气势

哥 特 式…? 救 赎…? 死 亡…?

小骄傲

你可以现在去死 去自杀! 我强烈支持 你杂嫩不自觉类 非叫我决你? 多久没给我刷空间了 欠决?

the Queen

[B][/B] [B][ft=#000000,,] 我 们 都 是 一 群 把 苍 凉 掩 埋 在 浮 华 背 后 的 孩 子 、[/ft][/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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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繁华的盛世中迷失,也许迷茫,也许是赎罪,都一样,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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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们 都 在 不 断 的 挣 扎…痛 苦 的 轮 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