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 伴。
个人日记
1、乐乐
好几年前,老人的女儿小米嫁到省城去了,此后每年回家一次。四年前,老伴儿去世了,从此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屋里都空下来,院子里终日听不见人说话,幸亏还有乐乐。
乐乐快十一岁了。老人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上午,他和老伴儿去买菜,经过猫狗市场,看见了乐乐。乐乐那时候还是只没有满月的小狗,用老伴儿的话说,就是“还吃着奶就被从娘肚子底下抱走了”。乐乐的白毛夹灰,尾巴尖上有黄色的斑点,在它的小笼子里舔一碟脏稀饭。他们从笼子前面经过,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乐乐就摇摇晃晃地挤过来看他们。它的鼻子紧贴着铁栏杆,上面还沾着稀饭。老伴儿心疼它,花了三十块钱把它抱回家。他现在回想起来,隐隐感到这个随随便便的决定很重要,要是那时候他们走过去了,现在也就不是这样了。他又猜到老伴儿可能有预感,预料自己会先走,就留下乐乐给他作伴儿。
乐乐已经活了十一个年头,身体还好好的,这不容易。他知道街坊邻居家的狗都换几茬了。县城里人养狗并不爱惜,有的狗连个窝都没有,日晒雨淋,北风下雪天就蜷在屋檐子底下颤抖抖地睡;有的人家养了狗却不喂,白天放出去扒垃圾堆里的脏东西吃,夜里回家看门;有的狗生病了主人家不看,一宿一宿地哀叫着死掉了;有的狗一辈子被铁链子拴着,打从小狗时候就拴着,从没有放开过,从没有叫它出去走走跑跑,拴成了疯狗……所有这些狗三四岁就老病了,碰上精明的主人,死前赶紧卖给收狗的,运到南方去,变成人家的一道菜。
老人常对乐乐说:你是有福的狗,你的福比别的狗都大着呢!乐乐十一岁了还活泼矫健,看起来就像一条年轻的狗。巷子里一有人路过,它哪怕正睡着觉,也会打个机灵醒过来,并不乱叫,只是迅速跑到门口,从大门的缝隙里向外张看、嗅闻一番,发现不关自己家的事,才走回原来的地方,继续做它那小狗的梦。
老伴儿活着的时候,乐乐住在储藏室里,冬天他们给它铺一条旧毛毯,夏天铺一张破凉席。他们常常逗它道:“乐乐真有福,自己住单间。”老伴儿去世后,他一个人在三间大屋里荡来荡去像个影子,就给乐乐搬了家,让它睡在自己床脚那边的地上。早晨,他一醒过来,乐乐也跟着醒了,他盥洗的时候,乐乐开始在各个房间和院子里做巡视。它轻快地跑来跑去,像早上起来鼻子不太通畅的人一样,不时打个喷嚏。每打一个喷嚏,它就突然站住,好像被自己发出的奇怪声音吓了一跳。然后,它甩甩头,把两只耷拉下来的耳朵甩着啪啪作响,又往另一个地方跑去。每当他听见这些小小的喧闹、看见乐乐在院子里跑动的影子,一种欢乐就像早晨新鲜的空气、像凝着露水的颤动的树叶一样催促着他,让他打起精神,把这又一天好好过下去。他刚醒来时的那股困乏、昏沉、悲伤和模糊不清的恼怒就缓缓淡去、消散了,他那颗疲累而茫然的心灵就被这小动物稚气的欢乐充实起来。
然后,他带着它出门买菜去了。他在它脖子上套上项圈,这么做倒不是怕乐乐乱跑,而是叫街上那些怕狗的人、尤其是孩子们放心。乐乐从不乱跑,它就像个亦步亦趋的小跟班儿,除了找树根或是草丛撒尿之外,从不跑到他前面去。大部分时间,他们步行上街。偶尔,他也骑三轮车,骑得很慢,乐乐踏着小碎步跟在车子旁边跑,他认为这对他俩都是个好锻炼。午饭后,他俩都会睡上一个小时。夏天,他把躺椅放在树荫下睡,乐乐就卧在椅子下面睡。冬天,他们都睡屋里。去年冬天特别冷,他把女儿小时候用的一条童被拿出来准备加铺在乐乐的破毯子上。他是个仔细得有点吝啬的人,好好的被子给狗用,毕竟感到不安,此外,他也希望乐乐认识到自己的优越待遇,于是对它说:“你看看,这么好的被子都给你用了,你可不能乱咬呀……不过,你不用谁用?也不会有人用了。”他心疼地把被子铺好,乐乐在上面原地走几圈,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卧下来。他又说:“你看你的日子好不好?别的狗大雪天也睡在外面的凉地上。”他说话的时候狗直起颈子,仰头听他说,眼睛看着他。他就以为它听懂了,并且知道感激,因此,他虽然心疼着被子却也满足了。无论冬夏,如果晚饭后天气好,他就带乐乐往西走,一直走到环城公路的边缘。跨过公路就是郊区乡村了,但他们的散步到路的这一边就终止了。公路上不时有车疾驶而过,他们站在路旁往另一边看一会儿,然后原路折返。
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天,老人会带乐乐去农贸市场的熟肉摊子买羊肝。他自己很少吃肉,一是怕做起来麻烦,而是心疼钱,但他认为狗总不能跟着他吃素。市场上猪肝、鸡肝都贵,但羊肝便宜,他就每星期给乐乐买两次羊肝,让它解解馋。市场南门附近有一家卖狗肉的,笼子里关着买来的狗,挤着、抖着、哀叫着,有时就拉出来一条现杀,好叫人知道东西新鲜。他总要绕一圈路带乐乐从北门进,照他看来,人老了看见那情景心里还难受,何况是狗?
卖羊肝的小贩儿每回都调侃他,问他:“老头儿,你光给狗改善生活呢,自己也切一块羊肉啖啖?”他摇头笑着说:“老了,牙不中用,嚼不动肉了。”小贩儿又笑他把狗当小孩儿养,他说:“它哪会是小孩儿呢?这狗要是人,也是七八十岁的人了。”但想到自己把乐乐从小看大,他又觉得人家比喻得好,于是在心里油然生出各种体恤乐乐的想法,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想得太细、太多了,只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心变得越来越软。
2 旅行
老人出生在乡下,后来他上学、当兵、落户在这个小县城。其实他那乡下老家离这里并不远,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父母多年前离开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老伴儿走了以后,他又有了回老家看看的念头。曾有两次,他对小米说:“咱们回老家看看吧?”小米说:“好啊,等我抽个空……”但后来,小米就把这件事忘了。他就也没有再提,因为他不想为难小米,也不觉得非回去不可。
一天,他带着乐乐又散步到西环城的路口。接连三、四辆大货车过去后,有一阵子路上没有车的影子,出奇得沉静,只听见秋风摇着路旁高瘦的杨树。路灯柱彼此站得很远,灯光在浮着薄薄一层灰尘的空气里晕开,像一层淡黄色的雾气。在这雾后面,是沉黑、广袤的田野,田野远处有一两星灯光,是沉睡中的村庄。似乎就因为那一两星的光,村庄显得更远了。他朝对面望了一会儿,心想,就隔着一条路,怎么看起来那么远呢?他一低头看见乐乐也一动不动地朝远处看着,像个看什么看得出了神的小人儿一样。他不禁笑了,说:“你看什么呢?看得还怪认真。”很快,路上又来了车,一阵阵的轰鸣,尘土荡起来,把那份静扰得无踪无影。他就带乐乐转身回家了。
回去路上,他想到乐乐这辈子还没有出过一次门呢,它还没有在野地里跑过、撒欢儿过,它天天呆在院子里,或是跟着他在小县城的角角落落转,在人缝里磕磕碰碰兜圈子,他们俩这一点倒也一样:哪儿都没有去过。他突然有个想法:带乐乐到公路那一边去,趁人和狗都还走得动,到野地里、乡下宽敞的地方走走,对乐乐说,这就像旅游,对他来说,就当是回一趟老家……
他把这念头在心里放了一个多星期。很多时候,他倒也没有很仔细地去想,似乎他一认真想,就会有什么躲在暗处的人发现,就会笑话他荒唐。于是,他一往深处想,立即觉得有点害臊、不安,就把这念头搁一边去。但过一会儿,它就像条鱼一样无声无息地游到他脑子里来了。他每回左右为难的时候,就忍不住偷偷瞟一眼乐乐。而他这么一看,无论乐乐在哪儿、在干什么,它都会立即朝他走过来,走到他旁边文静地蹲下来。起初,它看着老人,但如果他一直看着别的地方、不做什么表示,它就很温驯地偏一下头,看看这里或那里,或者干脆趴下去,用舌头舔自己的前爪,不时抬头瞄一眼主人。在这一人一畜反复的、几乎全然沉默的交流中,老人得出了结论:乐乐已经知道了他的想法,而且很支持。但他仍然有些犹豫不决,因为他一生中还没有做过这种毫无用处的“计划”。最后,让他下了决心的是天气预报,他在收音机里听到天气预报,说是寒流就要南下了,本省大部分地区的艳阳暖秋天气最多还会维持两到三天……听完天气预报,他又在沙发那儿坐了一会儿,又是不时看看乐乐、不时陷入矛盾。后来,他决定去把三轮车擦一擦。他把车子擦得很干净,车圈上的锈斑也尽量擦掉,给车带打足气。晚上,他高高兴兴地吃了饭,没有去散步,早早就睡下。第二天早上起来,他灌了一塑料壶的水放在三轮车上,用报纸包了三个馒头和两小块儿羊肝塞进塑料袋里,让乐乐坐在三轮车后面,就出门了。
时间还很早,同一条巷子里的邻居大部分还没有起床,但街头卖饭卖菜的小贩儿们已经忙活起来了。虽然没有几个人顾得上看他、和他说话,他还是鬼鬼祟祟地低头蹬着车,专拣人少的地方走。偶尔有认识的人老远地问他什么,他来不及说清楚,就支支吾吾地应着过去了。出了他住的那条街,他才感到舒畅了一点,转过头对乐乐说:“好了,咱们这才算出门了。”
太阳升高了,亮晃晃的光照在很窄的一条柏油路上,照着公路两旁细瘦的小杨树和田野里的秋庄稼。一些麻雀在沟渠里和田头蹦来蹦去。仍然是平常那种有些闷燥的秋暖天气,一阵阵的小风吹,风里却没有一点凉意,树叶仍是绿的,但沟渠里的野草已经泛出黄头,沾着灰尘,风一吹就贴着地面微微抖动。周围的一切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蒙蒙的雾,天也是浅灰的一片,不蓝,也没有云朵。可他仍觉得太阳光比城里亮,天上那层灰也浅些,差不多就是半透明的白,空气则比城里好得多,混杂着一股草叶的香气、一股地里的甜,越往乡下走,这股甜香就越浓、越清透。他虽然没有回头看乐乐,却不时听见它在车斗里前前后后地挪着步子,因此猜想它也喜欢这地方,正用那双聪明的眼东张西望地看。
小马路上没有车来车往,老人沿着路边慢悠悠地蹬着三轮车,一边打量着路旁的景色:麦苗地、棉花田、菜园子……他不禁有点得意,心想自己虽然少小离家,上学、当兵、当了半辈的小学老师,田里的东西还都认得,说明他的记性还不错。后来,他看见一片狭长的杨树林,就慢慢下了大路,顺着条土路朝那儿骑。看上去不远的那片林子其实并不近,他骑车骑得累了,就下来推着车子走。一转头,看见车子上的乐乐正眼巴巴地仰脸瞅着他,他明白它的意思,却想卖个关子,于是稍停了一会儿,问:“怎么了?你坐车坐得腿酸了?你是有福的狗,还有专车司机呢。”说完,眯着眼看它。乐乐就像个不会说话却慌大人的小孩儿,在车子里挪动着身子,想往他跟前凑,眼睛巴巴地看着,喉咙里还发出“叽叽咕咕”着急的声音。
他这才呵呵笑着把它从车上抱下来,说:“跑吧,去跑着玩儿吧,撒撒欢儿,趁你还跑得动……”
他看见乐乐果真比平时跑得欢,尾巴摇得更灵活,似乎这空气里有引它奔跑的东西。有时它竟不自觉地跑到他前面去了,但它是那么聪明、忠顺的一条狗,每当它发觉自己没有跟在老人身边,它就突然停下来,转过头来看他,站在原地等着他,这时它的额头就专注地皱起来,中间形成三条很可笑的、竖着的深纹。
那些茂密的大杨树长在两个狭长的土岗上。岗子似乎是一条废弃的灌溉渠的两岸,但不像一般的堤岸那么陡峭,是一个缓缓上去的土坡。老人把三轮车停在下面,往坡上走去。这时几乎没什么风,但那些高处的、易感受到风的树枝仍不停地拍动,响声像夜里落在屋檐上的“啪啪哒哒”的雨点。林中长满柔软、丰厚的毛线草,因为杨树的隐蔽仍旧茸茸地绿着。他仰头向上看看,那原本白而发灰的天空在墨绿的叶子、黑色的枝丫缝隙里竟有些泛蓝了。一束束阳光透过树的缝隙照下来,被光照亮的一片草或一截白净的树干就闪着淡淡的、金色的光。偶尔有几片叶子无故地斜落下来,悄无声息地躺在毯子一般的草上。除了一些鸟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叫几声和杨树叶发出的阵阵下雨般的声音,林子里静得只听到他俩走路的声音。这时,他注意到乐乐站住不动了,然后它仰起脸,把小鼻子伸到空气中嗅了一会儿,突然,它像射出的箭头一般朝前冲去,又猛然在某个地方停住,像小马一样飞快地原地兜两个圈子,朝他飞快地奔回来,直起身子,扑到老人身上。它像小孩儿一样来回嬉闹着,老人笑出了声,说:“好,好,你高兴了?知道你高兴了。你去跑吧,去好好跑跑,自己玩儿,让我坐下来歇一会儿,这段路可不近……”然后,他背靠着一棵树坐下来。
他回想着小时候在乡间的生活,把它想得又快活又有劲头,那些不好的事儿都被他忘了。他回想起他那时候爬树很厉害,能一股气爬到眼前这么高的一棵杨树顶上,从那里看着奶奶在树下急躁地喊他。奶奶那时看起来离他很远,就像他现在看杨树的顶梢那么远。他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个人?慢条斯理、胆小、害怕和人说话……也可能早就是这样了,但自从老伴儿走了、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后,他就更不爱说话了,也没有人和他说话,幸亏还有乐乐,他每天说的寥寥几句话有一半是对它说的。他看着林子里澄静的光线,心里有些发愁,也有些快乐。他叹了一口气,抬头寻找乐乐,看见它正神气活现地摇着小硬棍儿一般的尾巴,朝更高处的坡上跑去……
3 小米
小米回家是在春节前一个多星期,她提前请了假,想接父亲到她家过年。到那时为止,乐乐已经丢了两个多月。父亲在电话里对她说过这件事,那还是在乐乐刚丢之后,父亲很难过,但后来他就没有再说过。父亲说,他听人家说超市里的大米比农贸市场上的还便宜,就想去买一袋米。他以前从没有去过超市,所有东西都是在杂货店和农贸市场买,不知道超市不让狗进去。到了门口,保安拦住了乐乐,他没有办法,只好把它留在外面,用绳子拴在路边一棵小树上。走到商店门口,他还朝它看了一眼,它听话地在树底下蹲着等。他进去以后,在那么大个地方转来转去,好长时间也找不到卖米的地方,后来问了人才找到,想算钱时又找不到售货员。出来的时候,树底下就空了。他问了周围很多人,没人能说清楚。后来,他在城里蹬着三轮车找了好几天,猫狗市场、狗肉店里都一家家问过,但没有人见过他的狗。
小米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吃晚饭的时间,天快黑了,巷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走到自家门口,发现门是错开的,露着一条缝隙。她于是推门进去,看见父亲正揣着袖,在正屋的屋檐底下呆坐着,他听见门响朝这边看过来,似乎怔了一下才站起来惊愕地问:“小米……怎么这时候回来啦?”
她从进门看父亲第一眼就觉得他显得老多了,不是他脸上的皱纹或是白头发多了,而是他走路的姿势、脸上的表情、说话时候的声调……他的背已经有点伛了,头发看起来很长时间没有洗过,而且说话更少了,反应也慢。小米在心里责怪自己,她看着这个空寂、又冷又暗的院子,觉得早应该把父亲接去和自己住,她害怕父亲这样子是老年痴呆症的先兆。但她掩饰着心里对父亲的怜惜,仍然吵吵嚷嚷地说着话,像教训小孩儿一样怪父亲不洗头、不注意卫生,又怪他把家里弄得黑灯瞎火,看起来就像没人住的房子。她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把厨房、客厅、卧室的灯都开了,张罗着做饭。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屋子里看起来还是冷清得很,和原来比少了点啥……她想起了乐乐,她以往回来的时候倒没怎么注意过这条小狗。
她在厨房里做饭,后来,父亲也跟到厨房里,搬了一个小板凳沉默地坐在小桌旁边。过一会儿,他突然提到狗丢了的事,说:“这都怪我,我不该用绳子把乐乐拴在外面,人家一定是硬把它牵走的。要是我不把它拴在树上,谁也带不走它,它跑得快……”
“不怪你,怎么怪你呢?算了,算了,爸。”她正做着饭,不想多说。
“人家一定是把它拴起来了,不然它会自己找回家。”父亲又说。
“那也没有办法。”
“是啊,没办法,不说了……”
客厅里太冷,厨房里有张小方桌,他们就坐在厨房里吃饭。吃饭时,她责怪父亲说:“对啦,你一个老人在家里,连大门也不闩,现在的世道多坏你知道不知道?小偷进来了怎么办?”
父亲低声应道:“家里不像你们大城市那么乱,咱家里也没什么好偷。”
“没什么好偷?现在小偷能为了几十块钱杀人,你知道不知道?爸,你也太不注意了,你一个人住家里还这么不注意,叫我怎么放心?”她说。
父亲没说话。
她以为他的耳朵也不好使了,心又软下来。过一会儿,她和缓地说:“爸,不管怎么说,你以后都得把门关好。”
老人这才抬头看着她说:“得给乐乐留着门,它回来了能进家。”
她惊讶地看着父亲,他却不看她了,端起碗喝他的稀饭。
她说:“爸,你别多操这份心了。乐乐丢了都两个多月了,不知道被卖到哪儿去了,怎么可能还回来。”
老人说:“这都怪我……”
“爸,你现在再说这些话有啥用。就是一条狗嘛,丢了就算了……”
“你不知道狗,只要人家不把它杀了,只要它认得路,它都会千方百计找回家,狗认路比人厉害。”
老人笃定的态度让她觉得好笑,她说:“爸,那你就想,乐乐找到了一个新主家,比咱家条件好,天天吃进口狗粮,它不是也在那儿享福了?你就别替它多操心了。”
老人连连摇头说:“狗都认旧主,新主家日子再好,它心里也会难受,想回家……你哪儿知道狗?你又没有养过它。”
小米讽刺他说:“好了好了,就你知道。”
父亲争辩说:“你妈也知道。”
小米听了没作声。过一会儿,她又突发奇想,说:“爸,你要真想要个玩意儿,我再给你买条小狗,我们那边狗市上都是名犬,这些名犬比土狗聪明得多……”
老人不高兴了,打断她说:“我不要啥名犬,我自己养的狗好不好我还不知道?”
小米还没回答,他就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放,伛着身子走出去了。小米跟到院子里,大嗓门喊道:“爸,你去哪儿?”
他说:“我吃完了,出去走走,你收拾吧。”
老人照旧散步到西关路口,在路边站一会儿再折回来。晚上睡觉时,他怕小米睡不安稳,还是把门从里面闩住了。但他自己没怎么睡好。第二天一早,他起床时小米还在睡,他去街上买了女儿爱吃的牛肉包子和糊辣汤。
上午,小米把父亲的衣服和床单、被罩都收拾出来清洗。她早上吃饭时候又向父亲提了去她家过年的事儿,但父亲仍然和电话里的态度一样 – 不去。她想,吃了中午饭,她再软磨硬泡一番,老人家耳朵软,应该就能说动了,这样她回去还有充足的时间准备自家过年的事。吃完午饭,小米想让父亲高兴,提议和父亲打牌,一局赌五毛钱。打牌时,小米趁父亲心情好些,说:“爸,那咱们明天上午就出发吧?”
“去哪儿?”老人正认真地研究手里的牌,这时抬起头愕然地问。
“看你多忘事,不是说去我家过年吗?”
“我不去,”父亲说,“我在这儿住惯了,哪儿也不想去。”
“你不去住几天怎么知道你不喜欢呢?你先去过年,如果你喜欢,以后就和我们一块儿住,你要不喜欢过完年再回来嘛。”
“小米,你也不用劝我,我哪儿也不去,人老了,不想跑东跑西。”
“爸,你现在怎么这么固执呢?我这次是专门回来接你,我家里头那一大摊子都扔下了。你看你,怎么劝也不去, 你叫我怎么办呢?我也不能一直住在你这儿,家里还有很多事儿等我回去干呢。”小米有点急了。
“你来这儿住两天就算是陪我过年了,明天你就赶快回去忙你家里的事儿。”老人温和地说,“来吧,别说这了,该你出牌了。”
小米瞪了他一眼,又盯着手里的牌看了一会儿,说:“反正你再考虑考虑。”
晚上小米又提起这件事,老人仍不愿去。小米生气了,她突然想到乐乐,说:“爸,你是不是怕乐乐回来家里没有人?你要是担心这,我真觉得你老糊涂了。乐乐丢了这么久,不会回来了,可能早被人家……”她想说“吃了”,但硬把这两个字吞回去,改口说“卖了”。
可老人似乎猜到了她的意思,他坐在沙发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电视,半天没说话。
小米后悔了,想说点什么挽回,想不出,也呆坐在椅子上生闷气。她听见父亲站起来时,吓了一跳。父亲看起来并不生气,可脸上仍旧是那种有些迟钝、发愁又执倔的神情。他走到她面前说:“小米,你别劝我了,我还是住在自己的老地方舒服,其他金屋银屋我也不想去住。我在这房子里住,过去的事儿就记得清楚些,这里头的东西都是你妈和我用过几十年的东西,我不想让家里变荒……乐乐要不回来,我也没啥伤心的,伤心时候都过了,各种可能我都想到了……它万一回来,家里头还有人。你在外头也别挂念我,我还动弹得了,什么事儿都能干,你也有一家子人要管……”
小米说:“爸,你想想,我一家子人都能管得过来,还怕多伺候你一个?”
老人笑笑说:“我知道你多忙,你明天就回家去,孩子们放假了,你得回去给他们做饭。”
小米说:“我再陪你一天吧。”
他看看她,本想说些推辞的话,终于又没有说,点点头说:“好,好,回来一趟不容易,就在家多住一天。”
第二天,小米出去给父亲办年货。快过年了,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添。冰箱没通电,里面空无一物。厨房里除了一些常备的米面油盐、一个冬瓜和几个萝卜,找不到别的。小米在超市里逛了一上午,买了糖果、干货、鲜肉、老年奶粉……她看到什么都想给父亲买,觉得这些好东西父亲都没有吃过、用过。下午,她又去给父亲买衣服,她看到商场外面有电器促销,就给父亲买了一个电磁炉。
晚上,小米做了四菜一汤,父女俩吃了一顿丰盛的饭。老人吃得很高兴,吃饭时候说:“乐乐要在家可有福了,肉汤儿泡馍,还有骨头让它啃。”小米听了看他一眼,没说话。吃完饭,老人依然要去散步。小米怪他说:“爸,这么冷的天,别出去瞎跑了。”
父亲说:“老习惯,走到环城路口就回来。”
父亲进屋的时候,小米正在看电视。父亲看起来有一点兴致,伛偻着的背似乎变直了一点儿,他对小米说:“小米,下雪了,你去看看,外面下小雪了。”小米走到院子里看,看见空中飘洒着碎碎的雪粒。她却没有父亲那份兴致,担心雪下大了明天回家路上不好走。她虽然想多陪父亲一天,心里却焦急着孩子和丈夫,怕家里没有她什么都乱了套。她也受不了老家的冷,没有暖气,房子保暖不好,被窝一晚上都暖不热……她一眼扫见父亲没有闩上院门,看见两扇门错开一条缝,心里更加厌烦,但也没有说什么。
父亲还在看电视,小米就睡下了,她想搭明天一早的车回省城。因为冷,她紧裹着两层沉甸甸的被子,很快睡着了。睡梦里,她依稀听见了细细索索的动静,又听见大门被人推开了,还有人在院子里和外面的厅里走动,她感到有人敲了她的门……但她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最后,她醒过时感到有光照在脸上,就欠身倚着床头坐起来,意识到是外头厨房里亮着灯。她感到蹊跷,披上大袄,浑身发抖地下了床。她穿过黑暗的客厅,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才走到外面去。院子里异常冷,正是后半夜和凌晨之间最冷的时候,冻得她上下牙打颤,但院子里比客厅明,地上铺着盐一般的新雪,天空有点发白,空中仿佛有一抹看不见的光,空气寒冽却那么洁净、清新。
厨房里果真亮着灯,但门紧关着。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外面,透过脏兮兮的玻璃往里看:小屋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烟雾,父亲就坐在小方桌前,盯着炉子上冒着热气的小锅。她看见了乐乐 - 那条小狗,它正蹲在老主人的脚边。它变得很瘦、很脏,脏得看不出是一条白毛狗。这时,父亲站起来,乐乐也站起来,父亲往炉子那边走,它也跟在后面朝哪儿走。它看起来真是瘦骨嶙峋,还瘸着一条前腿,它和以前她看到的那条狗一点也不像了,但它就是乐乐,因为它流露出她虽未注意、却能辨认出的那种温驯、快乐神气,它那条小硬棍儿一样的尾巴仍然像以往一样摇个不停,敲打在桌子腿上、橱柜边缘。她看到父亲把小锅里的热水倒进一个搪瓷碗里,拿着勺子在碗里搅动,用嘴不时对着碗里的东西吹,好让它快些凉下来。最后,他把碗放到地上,说了句什么,乐乐就快活地走过去,先抬头看了老人一眼,似乎表示感激,然后才低头喝他冲好的奶粉 – 她给他买的老人奶粉。父亲搓着手,笑眯眯地看乐乐,他整个人突然有了一种神采,是她这两天里没有看到过的,仿佛什么东西把他的执倔、愁闷、衰弱都融化了,抚整得平滑、柔顺。她现在知道那就是乐乐带给他的一点欢乐,是她不能给他的相伴的欢乐,找回了这点儿欢乐,他就像一株干枯的树在雨水里又恢复了生机。
她轻悄悄地走回去,心里有些疑惑。但她在床上躺下来,反复回想刚才的情景,确认那条狗就是乐乐,所以,就像她始终不相信、父亲却始终相信的那样:乐乐找回了家。它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从窗子里透过来的那点灯光消失了,她听见他们俩穿过院子,接着客厅的门被轻轻推开了。很快,夜晚又恢复了黑暗和沉寂。她想再睡会儿,但睡不着。后来她的泪突然流下来,她想忍住泪,却哭得更厉害了,她把脸蒙在被子里,“呜呜”地哭出了声……
《鲤》--变老。张惠雯
文章评论
Echo童Dance
很喜欢,也许是有关于狗
日暮乡关
我的时间都去哪儿了
微风细雨墙头草
很温暖,希望他们能一直幸福。
沙沙(此木)
看过了,好难过,想小黑了……[em]e109[/em]
沙沙(此木)
想我家小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