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钓寒江雪

                                           七

                                              文/独钓寒江雪

皮肤光洁如水，肤色白皙如月的水乡女儿边怀乐，的确能显年轻，看上去跟她叶淮丹妹妹的年龄差不多，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其实她比人家年长近十岁，满打满算已经三十四岁了。

边怀乐出过的最远门，是曾经代表厂里的包装能手，到市里位于火车站附近的库房，去调换一些业已发霉的商标，那最多也就百多里地的行程，除此之外，她连本省的省城都没去呆上一两分钟。可这下却脚丫子一伸，就如此顺利的踏上了“临濛豪特”市的领地，她心里很清楚的知道，这里可是货真价实的“外省”，而且还是隔了好几个“外省”的“外省省城”——中共塬上草省委员会、塬上草省省人民政府的驻扎之地啊。

    边怀乐的心里，为此而有点莫名的忐忑。

    “嘁嘁簇簇，骨骨碌碌。”

    边怀乐伺候着叶淮丹和她的大号行李箱，一边是叶淮丹的松糕鞋，在地板上蹭出来的“嘁嘁簇簇”声，一边是皮箱下端的小轮子，在防滑地板砖上滚出来的“骨骨碌碌”声。跟随所剩无几的十来位一路同行者，或半途加入的同车旅伴，不急不慢的朝出站口“骨碌”而去……

“哎，这咋忘了带上墨镜呢？太阳大他妈的，走的时候我还想着呐。”边怀乐眯眼看着叶淮丹说，满脸都是后悔不已的表情。

“出门就有卖的，你急你妈个铲铲？快把车票拿出来，要验票了。”叶淮丹扶扶眼镜腿的手上动作，有点像杨丽萍式《孔雀舞》的手上姿势——只用拇指和食指合撮在一起，形成一个鸟头（孔雀）的形状，鸟嘴里就衔着眼镜腿，风度翩翩的轻摇几下，其余的三个手指，就微曲着遮住太阳穴，很有点兰花指的韵味。而她嘴里吐出来的脏话连篇，跟这还算优雅的肢体语言，有点明显的不配套，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一个套路的味道。

“车上密密的在验票，这拢都拢了，票也没用了，还要验个啥舅子票嘛？”边怀乐紧跟着老江湖问道，也算没话找话说吧。

“这会儿要是没有票根出示，你娃就得又补票来又得掏罚款。你以为呀。这叫大站。”叶淮丹的嘴一瘪，晃着票根解惑道。

……

“唰！”

两人说说话话的通过车票验证，离开出站口的铁门约摸十来米，边怀乐眼前仿佛被谁“唰”了一声，“唰”过一道闪亮的红光，刺得她不得不放下行李，头顶炎炎烈日的手搭凉棚，似乎有点新奇的侧头回望过去，但见与“出站口”同属一幢楼的“临濛豪特站”，这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像新刷过防锈漆一样的鲜红新靓，高高在上的矗立于火车站“候车厅”之顶端，紧接其下是一座偌大的时钟圆盘，圆盘上的指针有她三分之二个巴掌宽，正清晰指向11点25分的位置。正值烈日当头的时辰，太阳就是由此反射过来的刺眼红晕，射得边怀乐有些头晕目眩了。

    “啊哟哟，乐姐，累死我了。”叶淮丹紧拽着边怀乐的手臂，小心翼翼的拖着碎碎步，边走边抱怨似的诉苦。

    在边怀乐的印象里，这位正死拄着自己当拐杖，以便其步态更接近于正常状态的诉苦者，大凡要发出这样的感慨语时，保准是出口就说“哎哟喂，这把老子累她妈的”或“这把老子累球的”，但此刻却是一个脏字都不带的文明标兵，而且还是捏着嗓子憋出来的那种细声细气，并且开始操着一口不太纯正的普通话与人交流了。

    “骨骨碌碌、骨骨碌碌……”。

    边怀乐虽然因为讨厌有人大谈“卖肉”的话题，而生气靠边不前的休息了一会儿，也因此躲过了地下通道的熙熙攘攘，但是，这时的边怀乐，还得照顾着叶淮丹的漂浮速率，又拖着份量并不轻巧的大皮箱，细步碎碎的与火车站背道而驰，却没躲过站前广场上的人头攒动。又恰遇中午的下班时分，正是人来人往的高峰时段，人们几乎是脚挨脚的各奔行程去处，边怀乐也只好拉着别人的大皮箱，照料着叶淮丹，按照老江湖指示的行路方向，“骨骨碌碌”的在人缝儿里钻行寻路。

    从这一刻起，边怀乐渐渐有了双脚实实在在，落实到临濛豪特市的地盘上了，那种心理上的陌生感，似乎并没有当初在家咨询于叶淮丹的那些天，以及成行之后一路想象的那么严重。反倒有闲心关心起老江湖叶淮丹的脚下状况来：这老江湖一路都像水里踩着泡沫垫似的在漂浮，虽然她在举手投足之间，无不尽显扭来扭去的风骚浪情，但毕竟总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危险感觉，对此，身为边姐的边怀乐，就不得不格外提心吊胆，尽心尽力的伺候着了，何况，这个城市对边怀乐来说，还是眼前一抹黑的完全陌生呢？！

    “哎——呀妈呀，累死我了。边姐，就这儿等公共汽车吧，164路。”一路上都半倚半靠的赖在边怀乐身上，死拽硬磨的才撑到公共汽车站，叶淮丹愈发娇滴滴的重复着这类话，稍有不同的是声线变化：第一个“哎”字之后的音节，细声细气的拖腔拖得更加悠长，嗓音也因之而越来越嗲得发腻，边说边熟练的就地一蹲，使得原本吊在胸腹之间浪来荡去的那一坨零碎儿，就更深一步的下垂着扑腾了，一直扑腾到蹲得更加紧绷绷的超短裤前，很有节奏在腹股沟一带碰画着圆圈。与腹部相对应的那一节后腰部位，也因为她那紧绷绷的乳白短裤，不得不过多的向下拉去，而同样紧绷绷的无袖T恤衫，又不得不很是配合的尽量向上挪移，通过这一上一下的反向挪移，刚好形成了一条恰似文明知耻的突然断裂缝——即：她们大言不惭的青春外露，尽情到一大绺醒目的猩红色内裤之边沿，以及一大块裸皮露肉的后腰背，就白花花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红殷殷的展览在大庭广众之间了。如此一来，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事实上都在勾引着过往行人之目光，于是，无论男女的睽睽众目，都朝着色响俱具的叶淮丹寻瞟而去，只不过种种目光中所隐含的种种内容，各有不同而已——或一瞟了之，或猥琐欲噬之，或斜视而鄙夷之……只是后者的成分明显居多罢了。

    此时更像个旁观者的边怀乐，心思颇为复杂也颇为纠结：既怕这些目光的主人们，把目前还是一本正经的自己（至少从庄重款款的行政套装上就可看出一二来），跟这位大胆外露的同行人，过早的联系到一块儿，但又担心厚厚松糕鞋的不稳定隐患，会崴伤了老江湖的脚脖子。离得太远不行，靠得太近又如芒刺在背。

的确纠结。

“喂，姐儿们，有摩尔吗？来一支。”正当边怀乐还在上前后退都颇为难办的纠结中时，恰好有人和叶淮丹打招呼了。

“不多了，但姐儿们过下瘾的这点还是有的。没问题。”叶淮丹一边很是豪爽的答道，一边老朋友似的拉着来人的手，稍一借力就站了起来。

“给，有火机吗？”叶淮丹反手在鼓鼓囊囊的屁股兜里，掏出一个明黄色的半硬塑料盒，单手从中抖出半截细长细长的白色物件，又掏出打火机问道。

“哟，姐儿们抽的还是软包呐。”来人一边亟不可待的两指一夹，熟练的完全拖出剩余一半截，一边羡慕有加的恭维着叶姐儿们。

边怀乐听到来人说话的声色，有点接近叶淮丹的细声细气，更接近叶淮丹的说话造势，稍所不同的是，人家的普通话比丹女娃子说得标准多了。

“哦，莫非是她的朋友接她来了？”边怀乐一边后退几步的这样琢磨，一边后退着再察言观色，看着看着她就发现——

到叶淮丹身边来要烟抽的并非那一个，而是一行三个，这个判断是从她们的打扮上，以及说不清的女人第六感官上，感觉出来的：一样的涂脂抹粉，一样的胸腹之间也吊着一坨零碎儿，一样的“嘁哩哗啦”浪来荡去，一样的见地儿就蹲，一样的脚垫松糕，一样的吞云吐雾，一样的旁若无人嘻嘻哈哈，甚至连指甲和趾甲都是上了色的特点……因为在这之前，边怀乐没有发现她们彼此之间，啥时候有只言片语的熟悉沟通，边怀乐再想想车上的这今天，她们就更没有照面的可能了，这会儿却像有预约似的个挨个的蹲成一排，像在接受谁训练有素似的。边怀乐从这种种蛛丝马迹中，自然就得出了是朋友来接人的结论。

……

    “呼——”

    边怀乐依然一言不发，只是暗地里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便拖着俩人的行李，悄悄的再后撤了两三步，撤到能背靠斜倚在遮阳棚下的不锈钢立柱上。这才感到他乡的盛夏，有家里没有的干焖热燥之阵风，围绕着她的脖颈和脸颊拂来拂去，一忽儿，就觉得自己周身所有的暴露部份，都撒了一层干干的灰尘，甚至连嗓子眼里也扑满了滚滚的红色粉尘，堵得喉头很不舒服。

    “咕咕咕咕……”。

边怀乐以一个少有的仰头望天，于是，车上带下来的大半瓶凉白开，转瞬间就“咕咕”的牛饮下喉，滋润她那干渴难耐的内燃机去也。

“哈——”

边怀乐美滋滋的抹了一下湿漉漉的嘴唇。

    仅仅一瓶凉白开的快速灌下，边怀乐的五脏六腑，立刻感到舒服多了，但还是无心说话，只是默然的瞟着一直蹲在哪儿，又摇来晃去的叶淮丹等人，人均一支香烟，稳夹在五颜六色的指甲油之间，比赛似的噘着生鸡血状的血红嘴唇，于是，缕缕青烟就从那些鸡屁眼似的管道里，争相轻喷而出，接着又袅袅冉冉的越过她们的头顶，旋即，在大自然的风、光之力的作用下，很快就灰飞烟灭了无踪迹喽。

    “嘀嘀嘀——，呲！”

    几声清脆的电子鸣笛声和刹车声，从边怀乐的背后传来。招呼站上的人群又积极涌动起来。边怀乐也在伸着脖子两边看，看一眼进站的中巴，又看一眼三米开外还蹲着的叶淮丹。

“边姐，不忙，这是146。我们坐的是164.”叶淮丹双手撑着膝盖头儿，半蹲半站的扭过头对边怀乐提醒道。

    “呸呸呸，她妈的骚货，什么玩意儿。”一位直奔146而去的健硕老太太，行经叶淮丹们身边的时候，捂着鼻子的接声“呸”道。

    “老姐姐呀，您咋能这样呢？她们虽然是做小姐的，您也不能连累到她们的妈呀。”与之同行的另一位半老太太嬉笑着说，“不过，这些玩意儿的确有伤风化，影响市容。她奶奶的。”

“哈哈，不许俺说‘她妈的’，就许你升级说成‘她奶奶’的了？也有道理，你是州官，俺是百姓呗，哈哈哈哈……”两位十分健谈的老太太，一边间或斜眼瞟视叶淮丹她们，一边朝146跑去。

“咋！不服老姐呀，”健硕老太太接过话头说，“咱老姐总比小姐有面子吧。”

“那是，那是，这年头的小姐能值得‘面子’这个词吗？”半老太太文绉绉的说。

……

“拜拜，丹姐儿们，手机号我们都给你了，有生意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们就相互支援一下哈。”

“拜拜！”

“你有肉吃的时候，有啃不过来的骨头别忘了叫我们来帮你收拾。嘻嘻嘻。”

“拜拜！”

老太太和半老太太的一席话中有话，她们似乎没听见。一行三人扭扭歪歪的随之登上146，与叶淮丹挥手而别后，便绝尘而去。

146开走了，老太太们的齿冷声也走了，虽然此刻边怀乐与叶淮丹们相距有两、三米的样子，在陌生的人来人往中，想必外人根本就不可能把她俩联系到一起，可边怀乐还是觉得有人把一路鄙视嘲骂留在了站台上，导致她的面皮微微发烫，所以，她干脆把头也仰靠在不锈钢的立柱上，不看叶淮丹的方向。一条腿平直的伸开，另一条腿则从膝盖处向内侧弯曲，折叠进去，带着一点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将目光游移向远方，透过钢筋水泥织成的高楼群，所剩下的有限空隙，她看见了目极所处，有阳光下的零星草地，依然怡静幽雅郁郁葱葱，心里竟有了几许飘飘忽忽，昏昏然然的感觉，而且这种飘忽昏然的感觉在迅速聚集膨胀，因此，刚才脸上的那点升温现象，也迅速回复了正常的体温——脸不再红了。

    “边姐，上车，164来了。”叶淮丹的疑似普通话，依然娇滴滴的灌进她耳膜。

    “哦。”边怀乐只是微微的一怔，便拉上两人此时的全部家当，并不着急的跟在叶淮丹屁股后面，不慌不忙的搭上了有空调的164。

    “上车的旅客请坐好啊，座位有的是啊，有零钱的请自觉投币啊，没零钱的请来换啊，走喽——”售票员说话像唱歌，一溜一溜的一说就是一大串，尤其是她那纯正的北方嗓音，在边怀乐看来，简直就是做新闻联播的料。

    “到文安路多少钱？两张。”边怀乐掏出一张十元纸钞，向换钱的售票员讨教，又回头再次证实着问叶淮丹：“我们是到文安路哈。”

    “都是两元，两张四元。”售票员熟练的数出一张五元，两张二元，一张一元，一并交到边怀乐的手里，并附加一句：“当面点清啊，过后不认啊。”

    “公共汽车不是五毛吗？咋涨这么多呢？”边怀乐的公车印象，还在她们县城里的五毛一趟。

    “这是省城的空调车，五毛是好几年前的历史往事了。”售票员不温不火的解释道。

    “也不对呀，既然是四元，你咋退我十元呢？是不是你搞错了？”边怀乐摊开刚换零的几张纸币，老老实实的对售票员说。

“不会错的，”售票员见惯不惊的指指投币箱，“你自己去投四块钱就行了。”

“刚才那几个是你朋友呀，”投完币回来的边怀乐，刚刚坐到叶淮丹的身边，就找开了话茬子，“她们到哪儿去？”

“啥朋友哟，”叶淮丹又是嘴一瘪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她们。”

“不会吧，我看你们熟得就像蒸笼里的包子一样嘛，那么多抽烟的男人在等车，她们咋一来就找你要烟抽呢？”边怀乐有心接着问。

“她要来找我，你得去找她问呀，我咋知道呢？”叶淮丹看着在食指上转圈的钥匙岔开话题说，“待会儿在‘文安路’给你配把钥匙。”

……

    “文安路？那可是‘临市’最好过夜生活的地方之一，哼哼”当边怀乐正想拿过叶淮丹手上的钥匙，准备看看自己所要配来的钥匙，究竟是啥模样的时候，就听见车厢中间有人大声说，还声音怪怪的哼了两声。

    “真的？”边怀乐连忙拐了一下老江湖的肚子，随口求证道，“他们都晓得啊。”

“到了晚上你不就知道啦？这会儿问那么多又起个啥作用呢？”老江湖又卖了个不是关子的关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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