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异众芳（兰儿）

吃饭的时间，向两个舅舅打听阿勇的情况，他们说，没有人知道他具体做什么，好像是建筑包工头，但是很发财。大舅还带着点戏谑的神态说：他不识字，很多人说他：报纸拿在手上不知道颠倒。

下午，如约来见阿勇。阿勇犹豫的神色还挂在脸上，我坚信他有故事，其实，我自己的性格中，习惯了以机械原理的方式考虑问题，只是以这个方式寻不着答案的时候更多——但寻求原理的习惯性却特别的大！他见面就说：“去楼上我的书房聊聊。”

“书房？！”我心理暗暗嘀咕了一声，随他上楼。

这哪里是书房，其实就是个小型图书馆！这看起来是这个家里唯一没有装修的房间，近五十平米的圈围着高高的书橱，里面塞满了书，房间的空地和不大的书桌上无序的堆放着书籍，我瞄了一眼，几乎囊括了我所知道的所有中外文学名著和我所能知道的中外社科典籍，完全是个老学究的书房，说“汗牛充栋”，一点也不为过。

阿勇泡了两杯茶，端来两张凳，坐下来，打开他的话匣。

“先声明一下：你是第一个来我书房的人，也是第一个知道我有书房的人。

我父亲去世早——这你知道，小学上了一年，拼音还没学完，刚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回家寻生活，割草放羊，捕蟹捉鳝。两个妹妹，一个倒还读完了小学，一个读完了初中。19岁，——那时刚改革开放，就跟着乡里的建筑队，去北京打工，先做小工，想着要学会做瓦工。等我会做瓦工的时候，想着要做包工头，等我会做包工头的时候，想着要自己包工程。但你知道，我几乎不识字，报纸在我眼里是天书，图纸在我眼里是蜘蛛网，那时，我有个绰号：报纸不知道颠倒，——这是笑话我，但说的也是实情。但是，我有眼头见识：能不能包工程，不是要有文化，要的是关系。我哪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祖传关系，那么只有自己去创造关系。第一次，我知道一家国营招待所要改建成宾馆，我直接找到负责人，要接那个工程，——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做事情的方式和别人一样：给他送钱！以为他收了钱就好办，可是，送了也不见办下来，以为送得不够，接着送，直到挪用了手下民工的工钱，回家过年的时候，被人打得躺在床上半个月。

这个负责人知道了我挨打的事，请我吃了一顿饭，对我点了四句话：1 你是个可以信赖的朋友，因为你“报纸不知道颠倒”；2 任何一个领导都不会把工程交给一个“报纸不知道颠倒”的工头；3 信任就是关系，关系就是财富，与“报纸不知道颠倒”没有关系；4 你只要知道100张100元钱摞起来是多少，“报纸不知道颠倒”有什么关系？临分手，他补了一句：“你想通了，我还有一个朋友的工程给你。”

我想了一个晚上，终于想通了他的话。我去找一家建筑公司，告诉他们，可以将一家招待所改建宾馆的工程给他们做，合同稳定可签，要求三点：1 我要提成百分之多少（这部分保证在工程预算内）；2 严禁对工程负责领导请客送礼；3 保证工程质量。终于，工程不是我做的，我却没有少赚钱，——我要求的三点中，第1和第2都做到了，至于第3点，与我就没关系了。

接下来的事，你也就明白了：我给朋友或者是朋友的朋友送钱；给不是朋友的建筑公司送工程。是朋友的，都知道，我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不认识十个字，可以放心；不是朋友的建筑公司，知道我虽然不识字，却知道100张100元钱摞起来是多少，是既放心又小心。

我的朋友越交越多，——交都交不完；送工程也越送越大，——几个亿也常见。只不过套路倒就是那个！大家都知道我不识字，没有人要求我签什么合同，——我的“不识字“才是我与他们无形合同的印章！

一开始，我是真不识字，但后来，我是装不识字。我是个可以让钱迷了我眼的人，但不想让钱迷了我的心，——当然，这是现在的分析，那时候，当经手的工程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时候，只是想：让我这样一个不识字的人决定这么多的工程，这件事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我开始偷偷识字，开始暗暗读书，我慢慢知道，我到底是这个世界的一件什么样的工具：这些识字的人要借用我才能完成他们要做的不识字的人才能干的勾当！

这世界若有一天容不下他们了，也就容不下我了。虽然我知道，离了我，他们也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方法来做到他们的目的，——但能不能像对我那样信任，我就不知道了。

慢慢地，我不做了，——不是因为明白道理，而是因为害怕；不是因为我赚得少了，而是他们贪得太多。我们经手的那些工程，高楼要塌、桥梁要断、大坝要垮！他们终究要下地狱，那时，会少了我？！

这一两年，我的很多朋友都进去了，——但亏得是我救了他们的命，你想啊：只有我送的那部分，才会是“不明财产”以外的“不明财产”，——哪一个进去的人，“不明财产” 以外的“不明财产”是小头呢？ 我心里明镜似的：真审明了，他们九个头也不够杀，加上第十个，那就是我的！

我现在在认真读书，真的，很认真，这跟他妈的好学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买这么多的书，能看得懂的其实也不多，只是想着能有得选而已。如果说我通过读书明白了什么道理，倒还真明白了一个：所有的大坏事，都是有权力的读书人干的！

我现在只想着：真有什么末日审判的时候，能给自己准备一份好好的答辩，因为那时候你还只是强调自己‘报纸不知道颠倒’一定没有用的，阎王老爷那里一定是不办报纸的，那个地方需要报纸这样的胡话连篇的文字吗？”

                                                            3

我的少年朋友阿勇和我讲了他发迹的故事，——这个世界本来就有各种各样的故事，似乎每个故事都已经像我童年的欢快一样，离我很遥远。我自认为认真地教书，——我教的机械原理对学生们日后的工作应该是有用的；关爱妻儿；孝顺父母，等着日后能老去——不出意外的话。我坦然的是：我大概不需要为自己的末日审判做某种答辩。阎王老爷那儿办不办报纸我也不知道，我是知道报纸颠倒的，——但我不看报纸——但这似乎也有罪！

                                           2015-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