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瞳

 画沉

                                                   ——《一庵荷薇》

盛世，不过一纸归于尘土的文过饰非；流年，无非一帘青旗酒巷的辗转低回；姻缘，抑或说书人口无遮拦的一句诋毁；悲欢，不著一字却尝尽尘世冷暖况味；画沉，堪将尘事酿成一杯光影交叠的清宁绿醅；禅而，等一溪岚烟袅袅氤氲成第七弦的荷薇。

檀引《塞上歌》：西北望，弯刀所向，直捣龙阳。日日短刀身前，夜夜长戈枕上。才知塞上秋浓，归雁已成行。怅云天辽阔，帐无絮影，山有檀郎。却闻烽火筚篥，战台风怆。惜念念，鸿雁在云，铁甲在身。也恻恻，狼图在握，红袖在心。忆迢迢，遥望南国，草木森深。独戚戚，谁搵伊人泪，谁拭镜奁尘？

越书《雪千色》：秦时古月，雕弓寒影，岑鸦寂寂，凄闻枝上密密风。马裹霜尘，人怨西京。奈何狼烟不灭，国恨未雪，良马不归，征夫不寐。偶立风前暂相忆，袖倚东栏，篱外菊花隐蜩螗。月下夕颜曰记否，之子于归，催断肠。归时荷月锄，灌小园，再得梨花一树芳。收取梨花真绝色，胭脂染，为伊妆。

南絮《枕上痕》：那年春，桃花开却是真真。东风隔帘怯相问，羞羞却道，何故扰了，香闺梦里人？翠微叠鸦鬓，解相亲，霞帔额暖一双人。奈何烽火乱，家国一日，纷纭朝上君臣。待闻檀郎语，才是朝服宽罗带，又把战袍铁裹身。柔指长戈惜红泪，不教涕下送离人。记取归来明月夜，啼莺懒，闲卧枝头第几春？

绾雪《花千语》：听闻关山雪，尽是征夫泪。春风不与度，鸿雁至此回。不见杨柳绿，可怜青丝白。月下针落密，夜浓思重怀。窃问洛水鱼，肯寄三尺素。清涟濯水色，不系苏锦书。只身苍茫去，征途殍森骨。温玉南家子，绻绻河洛图。自挂桃花枝，为许来生渡。桃花如解意，不教红尘误。

洛瑶《白云渡》：不如不遇倾城色，不如不念东栏雪。不如不绾凌云髻，不如不倚沉香珂。不如不懂胭脂染，不如不忆秦楼月。不如不画梅花妆，不如不解梨花册。不如不拟南山忆，不如不捻青丝诀。不如不枕红楼梦，不如不恨白头约。不如不刻相思骨，不如不谱白云歌。奈何，奈何，可奈何！

旧时，兴亡史家书，情仇爱恨，离合悲欢，一笔勾销。梓故，成败清樽酒，月帛织梦，风引琴瑟，闲说寂寥。野禅，安如尘外骨，青灯长卷，皈隐流疆。云渡，静若菩提叶，烟溪莲迹，化外沉香。

云历二十八年，胡邦衅犯边境，一时间烽烟乍起，民不聊生。南夏国力争和谈，胡番却恣意妄为，斩杀十三名和谈使者。因此南夏国举国同仇，七驸马檀引率兵十万于夏末出兵，攻打胡番。这一战，历时三年，南夏统帅檀引与胡番头领多木尔大战三百余回，终不敌胡番神兵勇马，大败。檀引见大势已去，于洛瓦图江自刎。左将军越书身负重伤，侥幸逃脱，被游民女子洛瑶救下，自此忍辱偷生，于塞外苟且存活七年之久。

于他，纵有如花美眷，也难抵故国家亲。归途险阻，难阻归心。见他去意已决，洛瑶心生决裂，并于酒中下毒，欲与他同归于尽。最狠莫过妇人心，最善，亦莫过妇人心。打落他酒盏的那一刻，洛瑶似乎懂了，一念善恶，一念生死。倒不如，放下、成全。
 

且说南夏国战败，为保民生国安，遂将第一美人—七公主南絮送往胡番和亲。才丧夫婿，沉痛凄绝，南絮本欲以死相抗，却念及南夏百姓，终是重着霞衣，鸾车凤辇，西北而去。那日，城墙上，才当不惑的南夏皇帝，老泪纵横，刹那间，须发尽白。

和亲之夜，多木尔意气风发，酩酊归来。红帐中，美人如画。他是真醉了，将一柄战利凤尾剑赠与新娘。殊不知，此物，乃檀引与南絮定情之物。从此后，凤剑在手人在天。最伤心，一见凤尾一湿衫。为报国恨家仇，南絮咽泪装欢。两年后，南絮产下一子，多木尔大喜，对她不再提防。一月后，孩子满月庆宴，多木尔大醉。南絮扶他入帐，借势将凤尾刺入他的心脏。

大仇已报，南絮怀抱幼子，行至洛瓦图江，纵身跳下。自此，一代佳人，香消玉殒。有道是，红颜误国。有道是，红颜薄命。却不曾想，红颜纤弱，何以担得起兴衰存亡？却不曾想，红颜凡骨，又怎不期望白发枕旁？史书，终究太狠，容不得胭脂柔粉。
 

天色如青，水岸凝音。越书走时，担两肩月色，怀一心情切。低眉，洛瑶泪下。却只是太息，恨不相逢未娶，恨不相逢来世。她自忖，若相见时，不是异族，尚无绾雪。那么，我若相许，君可相依？若相见时，君为东邻，妾作西厢。那么，我若不离，君可不弃？梳洗罢，洛瑶盛装而出，于月下，将一壶毒酒，悉数饮尽。

君生南国我塞北，我见君时君未老。奈何姻缘已成聘，我自空余相思了。相思渺渺，渺无岸，杜宇声声，声不消。愿彼白头一心人，心心茹素慰寂寥。自此天人断相隔，风起白川惜红蓼。莫道天涯远咫尺，南国月下说洛瑶。

近乡情怯，不敢相询。越书立尽南风，步履难行。良久，一老者骑驴归来，口中念着“听闻关山雪，尽是征夫泪。春风不与度，鸿雁至此回。不见杨柳绿，可怜青丝白。月下针落密，夜浓思重怀。窃问洛水鱼，肯寄三尺素。清涟濯水色，不系苏锦书。只身苍茫去，征途殍森骨。温玉南家子，绻绻河洛图。自挂桃花枝，为许来生渡。桃花如解意，不教红尘误。”
 

越书大惊，知是结发绾雪所作，忙上前询问。老者自言乃是说书之人，此歌本是一女子所作，此女忠贞可叹，因良人战死，不肯独活，遂自挂桃枝，殉情而殁。因此，此曲为里人嘉许，广为传唱。越书心下凄然，顿时步履仓皇，举首怅惘，不知何去何从。
 

念彼时，琴瑟方好，与伊画眉斜入鬓。念彼时，盛世长安，与伊晴耕趁雨读。念彼时，举案齐眉，与伊赌酒泼茶香。念彼时，花月相欢，与伊共笔来世书。却不料盛世薄凉，独留一人叹奈何。越书长叹一声，终是向着山水深处，跚跚独往。
 

却后来，一句遁入空门，前尘不念，空负了，茜纱窗下青梅深。一句了却浮名，红尘自任，潸然了，烟雨楼前惜花人。红笺乱，那一字密密，尚留余温。锦字凉，拆了已无非执念。两生花，月来依旧，云起依然。小轩窗，只读着十年生死两茫茫。尘世媚，笔落笔起，缘起缘灭，不过一场薄欢。

只后来，说书人又雕琢了新的一段书：那良人归来，不见了淮水东边旧时月，不见了窗前一株梨花雪，不见了机杼裙钗越青罗，不见了颦颦双黛螺子墨，真正是，人非物是，好伤心也。那良人归来，不见了对镜画眉懒梳妆，不见了炊烟细细调羹汤，不见了南山脚下一方塘，不见了篱下夕颜夜夜妆，真正是，物是人非，好伤心处。但若是，合欢树下鸳梦好。却除非，从此未听得薄幸名。

再后来，有人听闻，那良人在听雨楼前，拈花一笑，一悟成佛。亦有人听闻，那良人在洛瓦江上，折苇作舟，袖枕青莲。

史书据载：云历二十八年，胡邦犯乱，为解边危，南夏出兵。两国交战，七驸马视死如归，为国捐躯，七公主顾全大局，自荐和亲。自此，胡夏交好，再无战事。自此，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野史有云：云历七十七年，南夏为后梁所灭，一代天朝，归于尘土。洛瓦图江畔，有衣冠冢一座，墓草青青，独向黄昏。

    说书人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唯有天地独相亲。年来烟雨浑忘却，闲云野渡最是真。鹤居山林山居鹤，僧游云隐云游僧。莫笑山中无酒肆，清风明月入怀多。一笔画沉，一山悠然，一念般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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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