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瞳

    曾经，我行遍万水千山，只为寻找天籁，直到历尽沧海桑田，我才恍然，尘世间最美的声音，莫过于父母的呼唤。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母亲，献给所有的父亲母亲，愿你们健康长寿，一生平安。
 

 

一、我的父亲
 

    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夏日午后，我坐在窗前的石榴树下，懒懒翻着一本画报。看似聚精会神，实则早已与周公私奔至华胥之城。细密而灼热的阳光，铺满庭院。斑驳的墙上，蜷卧着肥胖的黄色猫咪，蝉声阵阵间，呼噜声依稀可闻。三姐和妹妹不知在房间里翻腾些什么，间或传来一两句对话，挟漾着低低的笑声，搅得人心痒难耐。不多时，她们不知从哪儿翻出父母的结婚证书，开心地大声唤我去看。我早已是按捺不住，急匆匆跑回屋里，凑过去一看，不禁乐了，这哪儿是证书，分明是奖状嘛。证书四周是环绕的花朵和麦穗，中间用软笔写着父母的名字和一些很郑重的字句。三个人对着那张锦团花簇的证书研究了半天，嘀嘀咕咕说个没完。
 

    晚饭时，我突然对着父母来了句，你们结婚时，是怎样的？母亲看我一眼，并不答话，父亲摇着蒲扇说了句“就那样呗。”好端端一个开始，便被父母敷衍过去了。我暗地里较起劲来，非要问个清楚。入睡前，照例是父亲给我扇扇子，母亲给妹妹扇扇子。父亲一边扇，一边数我的肋骨。我也不闲着，一边摸着父亲的肚子，一边讨好地问：“爸，你跟我妈怎么认识的？媒人是谁呐，这么有眼光。”
 

    父亲回身看了一眼母亲，在未得到任何阻止暗示的情况下，说了句：“你妈第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梳一根粗粗的黑辫子，穿一件白色粗布褂衫。坐的是辆驴车，下车时还被驴踩了一脚。”唉，真不愧是我父亲，不想答人所问时即便你如何狡猾也无济于事。不过，总算有了点眉目，聪明如我，怎么会不懂如何利用迂回战术，循着蛛丝马迹来探知过去。渐渐的，在我将所有可以获得的信息搜集起来并整合推敲之后，终于，有了一个脉络清晰的故事梗概。我的父亲，这个历尽沧桑、敦厚淳朴的男人，有着自己坚忍的成长历程。
 

听闻，祖母在生下父亲之后不久便撒手人寰，留下尚在襁褓之中的父亲和年仅五岁的姑姑与祖父相依为命。祖父是军人，是一名国民党炮兵军官。小学时曾听校长说过，如果我的祖父没有离开军队，那么，也许会随着蒋介石退守台湾。这虽然只是一种猜想，却足以让我对我素未谋面的祖辈们更增几分莫名的敬畏。
 

然而，祸不单行，祖父亦是早逝。此后，父亲和姑姑便与祖父的兄弟一起生活。听闻，这位二爷因为姑姑和父亲的缘故，一生未娶。为了养育父亲，我不敢想象，七尺之躯的二爷曾经多少次抱着嗷嗷待哺的父亲，站在有孩子降生的街坊邻家，低声下气去恳求一口奶水。看到别人怀中的孩子粉嫩的小脸时，他的心中，该是怎样一种凄楚与无助。看着别的男人怀抱爱子手牵娇妻时，他的隐忍，埋藏着多少酸涩与孤独。为了养育父亲，我也无法想象，我的姑姑，用她那幼小而羸弱的怀抱，曾多少次暖干了弟弟渴求母爱的泪水。看到同龄的孩子被父母呵护关爱时，她却只能抱紧怀中的弟弟，在泪水中扬起坚强的笑脸。我感谢所有有恩于父亲的老人们，我甚至感谢黑夜，可以让我的父亲和姑姑，用梦境去描绘承欢父母膝下的融融场景。我甚至感谢清风，可以让我的父亲和姑姑，用嗅觉触摸花的馨香与祖父母无处不在的气息。
 

听闻，二爷是有颇有见地的人。他用自己的勤劳与汗水，供父亲读书，并参加了乡镇会计培训班。家中的玻璃镜框里，有一张父亲会计班结业时的合影照片。儿时的我，曾无数次趴在父亲的写字台边，端详照片中父亲年轻的面孔，在众多身着统一制服的人中，略显稚嫩青涩的父亲，却有着别人无法掩盖的气场，那一种俊眉朗目与生俱来，那一种浅藏敦厚深入骨髓。父亲的眉心，有一道弯月伤痕，据说，是父亲童年时候月夜里学骑自行车留下的光辉纪念。那时，每个生产队都有几个很大的场，用来晾晒粮食。白天，田野里到处是繁忙景象。夜晚，场中便是孩子们的天堂。那时，虽没有电灯，却有着无比皎洁的月光和漫天璀璨的繁星，足以照亮每个人的心房。
 

听闻，姑姑出嫁后（高中时曾写过一篇作文，题目是《白菜的味道》，是关于姑姑的），二爷便开始张罗父亲的婚事。“家徒四壁”应该是当时最真实的写照，如此家境，想要寻一门好亲事无异于痴人说梦。后来经人介绍，我的父亲娶了一个出身不好，且长他五岁的姑娘。这个姑娘，有着一双温顺的眼睛和一颗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真诚的心，她从不与人争执，更不会与人为恶。这个姑娘，便是我的母亲。
 

 
 

听闻，我的哥哥出生时，邻里们都来探望，我的父亲，抱着白白胖胖的儿子，开心地冲着询问的人们吐了吐舌头。我曾多次试图还原这一场景，想再现父亲初为人父时的欢欣与雀跃，却总是无法切身体会父亲的情感。十多年后，我的降临，给这个已有一子三女的家庭，再增了一喜弄瓦。当时，父亲在村里做会计，又值年富力强，家境已有改观。这一境况，延续至我们兄妹全部入学之前。深信知识改变命运的父亲，用他强有力的臂膀，支撑着我们兄妹数人的求学之路。算来，我们兄妹也算争气，学习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这也是父亲唯一引以为豪的事情，他的孩子们，品学可赞。随着学龄的增加，学费也逐年增长，渐渐的，家境日益拮据以致捉襟见肘。我记得，我们姐妹的衣服多是母亲用旧衣服改做的。我也记得，每学期开学时，我和妹妹的学费，都是先请校主任垫付，年底时，父亲再一并还上。
 

其实，以父亲的能力，他完全可以在外打拼出一片天地，如果，当年我的母亲没有生病，如果，没有那么多年幼的孩子需要照顾。父亲是可以走出农村的，但为了母亲，为了我们兄妹，为了这个家，父亲选择留下。数年后，母亲康复，父亲这才应邀去了一家乡镇民营企业任职。起初，这家企业做得风生水起，颇有前景。可惜，管理中多为家族成员，这便为日后的矛盾纠纷埋下了伏笔。创业容易守业难，尤其是中国的家族企业，随着各种弊端日益凸显，企业面临倒闭，父亲在做好一切本职工作后果断离开，却未能免除一场无妄之灾。这场事端，让父亲戒去了十多年的烟瘾。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之后，父亲决定抱守田园，与二爷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要用脚下的土地，混合自己的汗水，为儿女建一座巴别塔。忆苦方知思甜，回首惊觉倥偬。人生的况味，几多陈杂。感谢苦难，磨砺了我的父亲，给予他诸多美好的品德，譬如诚恳、宽容、公正、严明。感谢苦难，成就了我的父亲，也给我们积聚下取之不尽的精神财富。
 

 

二、我的母亲
 

最初的一张全家福，镌刻在时光深处，照片里的母亲，穿一件暗红色的外套，披肩的齐发，红润的面庞，清秀的五官。怀里抱着一个黄毛丫头，是小小如幼兽一般的我。
 

最深的印象，是母亲大病的那段日子，父亲为了照顾母亲和我们兄妹，辞去了村会计一职。那时，我年纪尚小，不懂得生病意味着什么，我只记得，有很多人来给母亲治病，我站在屋角，看那些人忙来忙去。我还记得，为了照顾母亲，父亲曾把外婆接到家里来。那些日子，我每天都要爬上母亲的床头，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母亲。母亲有时会一直睡很久，有时根本不睡。有一次，我在屋里老鼠一般跑来跑去，不小心摔了一跤，哭了，有人把我抱起来放在母亲床头，让母亲抚摸我摔疼的地方。
 

关于母亲，我是怀有一种负罪感的。曾经年少无知的我，曾经自以为是的我，曾深深伤过母亲的心。可笑之极的是，事情的起因，是家里的两株石榴树。那年中秋，舅舅家的表哥带着女儿来我们家，小孩子闹着要吃石榴，摘了两个给她，仍不满足，继续缠着表哥去摘。因为石榴开花时生了虫子，很多都落了，所以结出的石榴并不多，我们兄妹是很喜欢吃石榴的，见她如此贪心，我便含沙射影地说了几句。表哥自然明白，训斥女儿几句，也就作罢了。母亲见状，便对我使眼色，让我懂事一点。等表哥带着女儿回去以后，我便对母亲数落外婆家人的不是。从父亲那儿得知，母亲未出嫁之前，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累。母亲是外婆的第二个孩子，上面是大舅。因为重男轻女的陋习，母亲早早便开始学做家务，甚至是农活。当年，如花妙龄的母亲完全是充当着一个壮劳力的角色。因此，我对外婆一家，是怀有不满的。在我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之后，母亲忽然哭了，她几乎是绝望地拿起斧头去砍石榴树。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当时的她是有多伤心，可即便如此，她都舍不得打我，哪怕是一巴掌。
 

没有读过几天书，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母亲，却又是那样知书达理，任劳任怨，甚至逆来顺受。我想，这也许是遗传吧。母亲的祖辈里，是出过地主的，如此人家，必定有过闺阁温婉的女子。母亲的身上，有一种淡定与从容，有一种大度与静美，这些，既是光阴的馈赠，也是自身的沉淀。母亲身上，还有着一丝的不安分与刁蛮。少年时最喜欢暑假的雨天，可以不管农活，一家人躲在屋里，我们姐妹或者看书，或者，看父母下棋。他们喜欢下五道方，每次母亲处于下风的时候，总要找个借口支开父亲，等父亲一离开，母亲便开始在棋盘里动手脚，一般是拿掉父亲的一两个棋子。我们几个自是跟母亲站在统一战线，于是，等孤军力薄的父亲回来时，早已是形势逆转。看到棋局，父亲刚一提出质疑，母亲就信誓旦旦地否认了，于是父亲又转向我们几个求证，我们几个一边拼命忍住笑，一边训练有素地一起摇头。不过，以父亲的智慧，往往能在几步之内扭转乾坤，这一点，母亲也无话可说。虽然很想跟母亲说“既然技不如人，那就拜了师勤学苦练”，但我深知，母亲是不肯服输的，所以话到嘴边，就成了“再来一盘，再来一盘。”
 

记忆中，街坊里那些七姑八婆都说我是捡来的。相信这种经历很多人也都有过，多是这些个人闲来无事拿来逗闷子骗小孩儿的。曾经，我却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兄妹几人中，除了我，无一例外都是修眉俊眼。儿时，我总会问母亲自己是从哪儿捡来的，母亲就会说个具体的地方来。长大后，我又开始问母亲另外一个问题——为何在连续生了三个女儿之后，还要再生下我和妹妹？每次母亲都会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然后说，如果不生你，谁来问这个问题？在如此英明睿智的母亲面前，我唯有五体投地。也正因为有这样的母亲，我们几个才得以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健康快乐的成长。
 

 
 

都说母子连心，这一点，我深有体会。母亲曾跟我说过，兄妹里，我的身体，她是最不放心的。自幼体弱多病的我，在读大学时，也没能安然度过。大二那年的春天，母亲在学校照顾哥哥的女儿，我因脚疾动了小小的手术，怕母亲担心，就没告诉她。而作为母亲的直觉，却让她感知到我的不适，在我被困床头的第二天，母亲到宿舍来看我，见到我的那一刻，她的眼中，满是惊慌与心疼。我安慰她，她却如何都不能放心，此后每天都要抽时间到宿舍看我。在我行动不便的那一段时间，亏得有舍友的照顾，才算没让母亲过于担心。

    到了六月份，家里的麦子该收了，父亲一个人忙不过来，母亲便回老家去了。六月下旬，学校期末考试，我清楚地记得，在考听力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胸口一阵绞痛，而后，浑身急剧冰冷，大脑一阵空白。考试结束，我立即打电话回家，父亲说正在干活，便匆忙地挂了电话。我没多想，以为是自己身体的缘故。但当放了假回到家里的时候，我才知道，考试那天，是母亲出了车祸。麦子收完之后，父母打算用车拉一些好的小麦秸秆回去喂牛。装了一车，因为秸秆太滑，就没装太多，回去的时候，母亲坐在秸秆上，没想到，因为柏油路面坑洼不平，一个颠簸，母亲不慎从车上摔了下来，一头撞在地上，鲜血直流。万幸的是，当父亲把母亲送到医院，护士给母亲做检查时，并没有发现伤口。我想，这一定是母亲种下太多太多的善因才修来的善果。我平凡而伟大的母亲，用她的善良教会了我，做人，不求闻达于世，但求无愧于心。
 

而今，我们兄妹都已成人。哥哥与两个姐姐也各自成家，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家庭。今年，妹妹大学毕业，开始面对人生的另一抉择。可是，父母却还在操劳着，不肯享受一分清闲。前几日，在电话里听父亲说母亲去给人家摘烟叶，我急忙阻止她，可是任凭我怎么劝说她都不听。说是只要我们三个还没成家，她和父亲的任务就没有完成。有时候想想，母亲已经62岁了，却还要如此劳累，自己简直是在犯罪。落笔至此，我再度哽咽。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个勤劳善良的女子，一个可以融化我所有叛逆让我无条件妥协的女子。于我而言，真正的天堂，就是母亲的怀抱；最真实的幸福，就是母亲的安康。
 

我恳请岁月，不要伤害我的母亲，我恳请岁月，不要伤害所有的母亲。我恳请在苦难中依然明媚如春天的母亲，请一定为了儿女，珍重，珍重。我恳请为了生活忙碌奔波的天下儿女，不要让日渐年迈的父母，孤独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