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送魂】只是为我铭心刻骨照年华
个人日记
巫晟者，南疆人也，发白异众，貌若珠玉，着银面具，未知其年几何。
长平十六年，天下大旱。晟携师妹巫婴布衣自荐于朝，夜起九龙塔于帝宫，引青龙布雨，润泽天下。明帝以其有大神通，封国师。国师者，晟乃有卫以来第一人也。
晟为国师二十八年，权势一时无两，又以法术通神，无人敢犯。因其风华无双，容貌不改，长得女子爱慕，而二十八年不见伴侣，但有婴常随左右。
崇宁八年元月，白炎军攻帝都天岁。以有人通敌故，城内补给尽毁，守军无以为继。正当危急，晟以天人之姿现世，穷一人之力，阻炎军于帝都外三日，活人无数。后天岁城陷，晟与婴自此不知所踪。
永初后，市井犹有歌者，歌曰：大慈悲者，国师白发。
——《卫史·国师列传》
【壹】
族人皆言我生即不祥之人。
我出生那日，天狗噬月。南疆最有威望的老人说：“凶落凡尘。”
然后我出生了。听说稳婆铁青着脸瞥了我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消息很快传遍南疆——天狗噬月之时，南疆外沿村子里诞下一子，右颊有胎记，竟是“亡”字的形状。
村里的人坚决不许让我冠姓，说是会给我的同宗甚至南疆带来灾难。
父母为我取了一个名——晟。
这个字除了父母无人肯叫，他们都叫我灾星。小孩子见了我总是一哄而散，远远的议论。
终于，在我十岁那年，父母也终于忍受不住众人的指点和疏离。
我被勒令不许踏进南疆一步。
那天下着大雪，好大好大，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
我在漫天飞雪里踉踉跄跄。泪水未流下，就成了冰，再也无法流下。
我以为我会被冻死。可是，我遇到了今后我称为师父的那个人。
他是个巫术师。
他抱起快要冻僵的我，说：“别恨他们，他们也是一时糊涂。”
我别过头，冷冷的笑。
但我很快接受了这个师父。他对我很好，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教我读书，还教我神秘的巫术。
他说我会成为优秀的巫术师。我问：像师父一样么？他笑道：“比师父更厉害。”
我们居住的地方，是皇都天岁外郊的不起眼的一大片竹林中。我们为它取了个名字，叫碧琼苑。
【贰】
师父把我从强盗手中救下时，我指着躺在血泊里的爹娘：“你这么厉害，求求你让他们回来好不好，再看看阿婴好不好？”
他叹道：“逝去之人，任谁也无力回天。”
我拽住他的衣角，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来：“可是，爹娘还没有回家。我们暂居在天岁，爹娘说下个月就回南疆的。”
他沉吟了一会儿，取出一枚精致古朴的铜铃。
他说这叫安魂铃，可以指引灵魂回到故乡，安详地踏入轮回。
铜铃被轻轻的摇响，声音空灵得动人心魄。他低吟着古老的送魂歌，使人恍如陷入一场亘古的安宁梦境。
他就这么向南疆的方向走去，让我去外郊的竹林等他。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师兄。
十分俊美的少年，却没有十二岁本该有的天真明朗。他的眼睛很漂亮，仿佛清亮的星星不小心跌了进去，幽黑深邃，淡静如水，却有一层拭不去的怅然。
银色的面具自唇上至额际，遮住了他的右脸。
我略歪歪头望着他：“哥哥，我叫阿婴。你叫什么名字？”
他打量了我半天，缓缓吐出一个字：“晟。”
明月皎皎，清辉淙淙，映着他淡漠若雪的神情，流转出直落人心中的忧伤。
【叁】
师父曾说他收徒看缘分。
这次师父去城里置办东西，却带来了一个小丫头，让她叫我师兄。
我想，七八岁的孩子总还不太懂生离死别之事。她总是笑着，笑容清澈明丽。
我问她：“你伤心么？”
她说父母回家了，从此永安长宁，为何要伤心？
不得不说，有了这个小丫头，每日的生活确实有趣了许多。
比如她会用草编各种小玩意儿，然后趁师父打瞌睡时系到他雪白的长髯上。
这种事情不适合我来做，否则师父一定会被吓死。
她问我：“师兄，你这么好看，为什么不笑呢？”
我不知如何回答。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我不动声色地引开话题：“阿婴，你的家乡是哪儿？”
她笑了：“南疆啊。南疆可漂亮了，虽不及天岁繁华，可山水如画，民风淳朴，真让人舍不得离开呢。可是我很小时就来天岁了。”
我一震，袖中的右手不了遏制的颤抖起来，面上却依然保持着一派云淡风轻：“是么。听说，南疆曾出现过一个灾星？”
“就是因为如此我们才离开南疆的啊。可是我没见过他，听说他脸上有一个亡字，想想就可怕。”她撅起了小嘴。
我不再说话。她却忽然问道：“师兄，你的家乡又是哪儿呀？”
握住茶杯的右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很远的地方。”
【肆】
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我们的巫术终于小有成效，最直接的一点就是让我们的容颜永驻。
师兄愈发俊美清逸，面具也难掩其绝代风华。
我从未见过他不戴面具的样子，暗想，那一定会迷死更多姑娘。
那日，他与师父昏天黑地的斗了一场。
风沙漫卷，竹叶狂舞，令人眼花缭乱。
师父输了。
待一切重归寂静，他依旧是俊美无双的少年容颜，可乌黑的长发，已然雪白。
他拼尽了全力。他很累，站立不稳。
可是他笑了。春风化雨似的温暖，看得我竟有些恍惚。
师父也笑了，笑得极是欣慰，眼角有隐约的泪光。
他跪下，深深一拜：“师父曾说，弟子会成为优秀的巫术师。弟子做到了。”
“晟儿，你还恨么？”师父忽然问。
他一愣，咬了咬唇，偏过头去。
“毕竟是家乡。生你的地方，何须去记恨。”
师兄不语。
那时天下大旱，草木不生，饿殍遍地。卫明帝祭天求雨，却毫不济事。
师父与我们道别，云游四海去了。
我们去了皇宫。
是夜，九龙高塔。凉风卷起他如雪的长发，月光下映出动人的剪影。他衣袂飘飘，遗世独立的仙人一般，如画的眉眼带着依旧淡漠的神情，仿佛随时都可能乘风而去。
无法言明的幽远空寂。
那一夜，我永远也无法忘记。
【伍】
我以为我会一直淡漠下去。可在看到一名母亲，将叶子上的露水小心地浸润怀中奄奄一息的孩子的唇时，我突然发现，我还是会心痛的。
上一次心痛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十年前，阿婴笑着说她不伤心的时候。
我阖上眼睛，吟出神秘古老的法诀。它们散落进习习夜风里，不知归往天涯何处。
乌云蔽月，狂风骤起。我听见我的玄衣在风中猎猎。
巫术这种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东西，如今真正掌握者不过我们师徒三人。这种快被遗忘的东西，倒着实派上了用场。
大雨倾盆而下，滋润着一寸寸土地。狂喜的人们从家里奔出来，大笑欢呼。
我不自觉的笑了。
雨声中蓦的融了一丝婴儿的啼哭，隐隐约约。
明帝得到了一名皇子，为他取名容熙。
旱情消除，明帝龙颜大悦，封我为国师。
于是，我就成为了卫史以来第一个国师。
阿婴陪伴在我身边。此时的她早已出落成秀逸如玉的姑娘，清透的眼眸却是一直未变，带着明朗和纯澈。
宫中比不上外面自由。可身边有阿婴，倒也无甚沉闷郁烦。
我依然戴着面具，阿婴总算不再闹着让我把它摘下来了。
【陆】
师兄被封了国师，卫史以来第一人。
他不悲不喜，只是淡淡地谢恩。如我所料。
我很高兴。若他得了国师之位欢欣喜悦，我就不理他。
市井之中都在传说，国师晟那夜于九龙高塔引青龙布雨，润泽万民。
可是我的家乡南疆旱情严重，却不曾落雨。市井又有传言，天要南疆亡。
我将此事告与师兄。他淡淡地说，他知道。
他是故意的？
明帝想让他去解决此事，他婉言推脱了。
“莫非万民口中的善心为民，竟是笑话？”
他握着书卷的手轻轻一颤。随即抬起头，漆黑深邃的眸子清幽如水。
“我自有我的理由。”
“你能布雨救天下人，为何却对一个小小的南疆世视如不见？他们又不曾亏欠你什么，你难道当真如此无情？”
我摔门而出。
不过最后，他还是救了他们。
师兄有时就是这么奇怪。
【柒】
我布雨润泽天下，除了南疆。
我无法忘记那年纷扬的大雪，还有雪中踉跄而行几乎冻僵的孩子。
阿婴生气了，她说我无情。
手中的茶盏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我忽然一阵心痛。
最近不知怎么，总会莫名其妙的心痛。
我忽然想起了师父。他曾叹息，所谓家乡，是赋予你生命的地方，无甚恨与不恨。
家乡，多么奇妙的字眼。
我还是去了南疆。印象中的繁盛，怎会落得今日凄凉？
很多人僵卧病榻，很多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还看到了父母的坟，在村外的荒地。小小的土堆，和其他病死者草草葬在一起。
有人口中喃喃，二十年前村里诞下灾星，果然凶相今现。
心里仿佛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
我叹了口气，吟诵起古老的法诀。
大雨倾盆。
师父把安魂铃留给了我。如今，望那些魂灵安宁祥静吧。
阿婴道我奇怪，不过很快又在我身边娇笑佯嗔，缠着我我练巫术了。
我看着她如花的笑靥，不由得也勾起了唇角。
【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师兄身怀神通，权势无双，神情依然淡漠如水。
无数女子对师兄表达出了思慕，师兄一概淡然处之。
对此我其实很开心。
明帝薨逝，太子熙继位，成了敬帝。
敬帝得了一名贵妃。我见过几次，那是一名倾国倾城的女子，风姿绰约，貌若天人，眉间有一点朱砂痣。
新帝宠幸贵妃，不理朝政，更不顾忠臣谏言。
师兄也曾出言谏说，不仅没有丝毫成效，反倒让敬帝颇有些恼意。
贵妃生辰，宫中欢宴。宴中，敬帝忽然对师兄道：“国师在宫中已二十八年，容貌不曾变化，朕实感巫术之奇。只是国师长已面具覆面，朕竟未尝见国师之容。不知今日，可否让朕一见？”
我曾经想让他摘下面具，可他说什么也不同意。
今日亦如此。他拒绝了敬帝。
敬帝发怒了，令人强摘下他的面具。我看见他身子颤抖了一下。可是他没有反抗。
他缓缓抬起头来。俊美如画的容颜，眼睛漆黑深邃，淡漠如水。
只是，他的右颊，有一块胎记。
“亡”字的形状。
我顿时如遭晴天霹雳一般，僵在了原地。
【玖】
风拂过右颊，凉凉的，竟有些陌生的感觉。
我看到满座皆惊，说我是不祥之兆恐为害家国。我别过头，冷冷的笑。
敬帝把我关了起来。
这个笨蛋，我是巫术师，他怎么可能关的住我？
但是我并不想逃走。
阿婴来看我，她憔悴了一点。看到她，我笑了。
她定定地望着我，泪水忽然一下子流了出来。
我一怔，说，对不起。她摇摇头，咬着嘴唇不哭出声音，单薄的身子不住颤抖。
我叹了口气，把手从牢门的铁栏缝隙伸出去给她拭泪，笑道：“阿婴，不哭了啊乖，再哭就不漂亮了。”
“师兄，南疆……南疆百姓集体上书……求陛下……求陛下放了你。”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
我听到我在笑，可有温热的液体划过脸颊。
阿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她定是被我这副样子吓到了。
原来，泪水还是热的啊。
【拾】
敬帝此次将师兄关起来，竟引得百姓愤懑。
很早很早之前，师父对我们说，习巫术者必为善，否则不配做一名巫术师。
师兄做了二十八年国师，权势无两时，他依旧记得师父这句话。
叛军以他的这件事为引，说国师晟二十八年来惠民无数，敬帝昏庸，竟视而不见。
敬帝外强中干早已不得民心。叛军很快攻下了天阑城，估计不久就会列阵在皇城下了。
师兄问：害怕么？我摇摇头。
他叹了口气：“自古战事，最苦的总是百姓。”
然后他又笑了：“此事过后，我再不当什么国师。阿婴，我们一起回家。”
“好。”
炎军兵临城下，城中又出了内奸。补给尽毁，守军无力再守。很多人死去。
我正在城中救助生病的人，忽然，很多人齐齐望向城墙，眼中竟有了多日不见的光彩。
“国师！国师来救我们了！”
我一惊，猛向城墙望去。
天色微微阴沉。城墙上立着那个熟悉的颀长身影。玄衣在风中猎猎，白发如雪，飘扬出绝代的风华。
那一瞬，我忽然想起二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立在九龙高塔，白发飘扬，墨眸幽深，映刻成我再不能忘的画卷。
他没有了面具，熟悉的面容竟有些陌生。幽黑深邃的眸子，仿佛日月星辰都映在其中。
他发现了我，笑：“阿婴，你照顾好城中百姓。待此事了结，我们一起回家。”
白炎下令攻城。他诵起法诀，设下一道屏障，护住整座天岁城。
他在那儿站了整整三日。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幽深的眸子里笑意却愈来愈浓。
我去牢房看他那日，他就说，三日，足以救城中百姓。
第四日一早，城墙被攻破坍塌的声响如惊雷般传来。
我愣了好一会儿，忽然疯了般冲过去。
他静静地躺在乱石里，仿佛沉睡中一般。
他不曾对我说过，若想阻炎军三日，所支撑法诀的，便是他的魂灵。城破，则身死。
我为什么没想过？我为什么不与他一起？
那样，毕竟两个魂灵还可以一起回家，一起渡忘川。
殷红的血迹挂在他的唇边，他唇角扬着一个温暖的弧度。
可是他的身子好冷。
叛军首领白炎过来了。我抬头木然看着他，他默然无语，只递过一个东西——正是那枚古朴的铜铃。
炎军从我们身边路过，皆垂首肃然。
【尾声】
许多城镇村落里的人，都说曾看见了一名奇怪的女子。
她着一袭白衣，秀逸出尘，右手轻摇着一枚古朴精致的铜铃。
古老的歌谣自她口中缓缓吟唱，刹那间，使人仿佛陷入了一场亘古的梦境。
梦境里，有袅袅升起的炊烟，有织布机缓柔的咿呀。
女子的神情极为温柔，仿佛怕惊扰了谁的梦境。
她踏进南疆的土地。村口的梨花已经开了，如雪一般，很美。
她转身微微一笑，仿佛那儿站着什么人。
“师兄，回家了。”
孩童成群结队的跑过，哼着举国百姓都在吟诵的歌谣。
“大慈悲者，国师白发。”
文/白衣卿相
长平十六年，天下大旱。晟携师妹巫婴布衣自荐于朝，夜起九龙塔于帝宫，引青龙布雨，润泽天下。明帝以其有大神通，封国师。国师者，晟乃有卫以来第一人也。
晟为国师二十八年，权势一时无两，又以法术通神，无人敢犯。因其风华无双，容貌不改，长得女子爱慕，而二十八年不见伴侣，但有婴常随左右。
崇宁八年元月，白炎军攻帝都天岁。以有人通敌故，城内补给尽毁，守军无以为继。正当危急，晟以天人之姿现世，穷一人之力，阻炎军于帝都外三日，活人无数。后天岁城陷，晟与婴自此不知所踪。
永初后，市井犹有歌者，歌曰：大慈悲者，国师白发。
——《卫史·国师列传》
【壹】
族人皆言我生即不祥之人。
我出生那日，天狗噬月。南疆最有威望的老人说：“凶落凡尘。”
然后我出生了。听说稳婆铁青着脸瞥了我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消息很快传遍南疆——天狗噬月之时，南疆外沿村子里诞下一子，右颊有胎记，竟是“亡”字的形状。
村里的人坚决不许让我冠姓，说是会给我的同宗甚至南疆带来灾难。
父母为我取了一个名——晟。
这个字除了父母无人肯叫，他们都叫我灾星。小孩子见了我总是一哄而散，远远的议论。
终于，在我十岁那年，父母也终于忍受不住众人的指点和疏离。
我被勒令不许踏进南疆一步。
那天下着大雪，好大好大，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
我在漫天飞雪里踉踉跄跄。泪水未流下，就成了冰，再也无法流下。
我以为我会被冻死。可是，我遇到了今后我称为师父的那个人。
他是个巫术师。
他抱起快要冻僵的我，说：“别恨他们，他们也是一时糊涂。”
我别过头，冷冷的笑。
但我很快接受了这个师父。他对我很好，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教我读书，还教我神秘的巫术。
他说我会成为优秀的巫术师。我问：像师父一样么？他笑道：“比师父更厉害。”
我们居住的地方，是皇都天岁外郊的不起眼的一大片竹林中。我们为它取了个名字，叫碧琼苑。
【贰】
师父把我从强盗手中救下时，我指着躺在血泊里的爹娘：“你这么厉害，求求你让他们回来好不好，再看看阿婴好不好？”
他叹道：“逝去之人，任谁也无力回天。”
我拽住他的衣角，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来：“可是，爹娘还没有回家。我们暂居在天岁，爹娘说下个月就回南疆的。”
他沉吟了一会儿，取出一枚精致古朴的铜铃。
他说这叫安魂铃，可以指引灵魂回到故乡，安详地踏入轮回。
铜铃被轻轻的摇响，声音空灵得动人心魄。他低吟着古老的送魂歌，使人恍如陷入一场亘古的安宁梦境。
他就这么向南疆的方向走去，让我去外郊的竹林等他。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师兄。
十分俊美的少年，却没有十二岁本该有的天真明朗。他的眼睛很漂亮，仿佛清亮的星星不小心跌了进去，幽黑深邃，淡静如水，却有一层拭不去的怅然。
银色的面具自唇上至额际，遮住了他的右脸。
我略歪歪头望着他：“哥哥，我叫阿婴。你叫什么名字？”
他打量了我半天，缓缓吐出一个字：“晟。”
明月皎皎，清辉淙淙，映着他淡漠若雪的神情，流转出直落人心中的忧伤。
【叁】
师父曾说他收徒看缘分。
这次师父去城里置办东西，却带来了一个小丫头，让她叫我师兄。
我想，七八岁的孩子总还不太懂生离死别之事。她总是笑着，笑容清澈明丽。
我问她：“你伤心么？”
她说父母回家了，从此永安长宁，为何要伤心？
不得不说，有了这个小丫头，每日的生活确实有趣了许多。
比如她会用草编各种小玩意儿，然后趁师父打瞌睡时系到他雪白的长髯上。
这种事情不适合我来做，否则师父一定会被吓死。
她问我：“师兄，你这么好看，为什么不笑呢？”
我不知如何回答。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我不动声色地引开话题：“阿婴，你的家乡是哪儿？”
她笑了：“南疆啊。南疆可漂亮了，虽不及天岁繁华，可山水如画，民风淳朴，真让人舍不得离开呢。可是我很小时就来天岁了。”
我一震，袖中的右手不了遏制的颤抖起来，面上却依然保持着一派云淡风轻：“是么。听说，南疆曾出现过一个灾星？”
“就是因为如此我们才离开南疆的啊。可是我没见过他，听说他脸上有一个亡字，想想就可怕。”她撅起了小嘴。
我不再说话。她却忽然问道：“师兄，你的家乡又是哪儿呀？”
握住茶杯的右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很远的地方。”
【肆】
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我们的巫术终于小有成效，最直接的一点就是让我们的容颜永驻。
师兄愈发俊美清逸，面具也难掩其绝代风华。
我从未见过他不戴面具的样子，暗想，那一定会迷死更多姑娘。
那日，他与师父昏天黑地的斗了一场。
风沙漫卷，竹叶狂舞，令人眼花缭乱。
师父输了。
待一切重归寂静，他依旧是俊美无双的少年容颜，可乌黑的长发，已然雪白。
他拼尽了全力。他很累，站立不稳。
可是他笑了。春风化雨似的温暖，看得我竟有些恍惚。
师父也笑了，笑得极是欣慰，眼角有隐约的泪光。
他跪下，深深一拜：“师父曾说，弟子会成为优秀的巫术师。弟子做到了。”
“晟儿，你还恨么？”师父忽然问。
他一愣，咬了咬唇，偏过头去。
“毕竟是家乡。生你的地方，何须去记恨。”
师兄不语。
那时天下大旱，草木不生，饿殍遍地。卫明帝祭天求雨，却毫不济事。
师父与我们道别，云游四海去了。
我们去了皇宫。
是夜，九龙高塔。凉风卷起他如雪的长发，月光下映出动人的剪影。他衣袂飘飘，遗世独立的仙人一般，如画的眉眼带着依旧淡漠的神情，仿佛随时都可能乘风而去。
无法言明的幽远空寂。
那一夜，我永远也无法忘记。
【伍】
我以为我会一直淡漠下去。可在看到一名母亲，将叶子上的露水小心地浸润怀中奄奄一息的孩子的唇时，我突然发现，我还是会心痛的。
上一次心痛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十年前，阿婴笑着说她不伤心的时候。
我阖上眼睛，吟出神秘古老的法诀。它们散落进习习夜风里，不知归往天涯何处。
乌云蔽月，狂风骤起。我听见我的玄衣在风中猎猎。
巫术这种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东西，如今真正掌握者不过我们师徒三人。这种快被遗忘的东西，倒着实派上了用场。
大雨倾盆而下，滋润着一寸寸土地。狂喜的人们从家里奔出来，大笑欢呼。
我不自觉的笑了。
雨声中蓦的融了一丝婴儿的啼哭，隐隐约约。
明帝得到了一名皇子，为他取名容熙。
旱情消除，明帝龙颜大悦，封我为国师。
于是，我就成为了卫史以来第一个国师。
阿婴陪伴在我身边。此时的她早已出落成秀逸如玉的姑娘，清透的眼眸却是一直未变，带着明朗和纯澈。
宫中比不上外面自由。可身边有阿婴，倒也无甚沉闷郁烦。
我依然戴着面具，阿婴总算不再闹着让我把它摘下来了。
【陆】
师兄被封了国师，卫史以来第一人。
他不悲不喜，只是淡淡地谢恩。如我所料。
我很高兴。若他得了国师之位欢欣喜悦，我就不理他。
市井之中都在传说，国师晟那夜于九龙高塔引青龙布雨，润泽万民。
可是我的家乡南疆旱情严重，却不曾落雨。市井又有传言，天要南疆亡。
我将此事告与师兄。他淡淡地说，他知道。
他是故意的？
明帝想让他去解决此事，他婉言推脱了。
“莫非万民口中的善心为民，竟是笑话？”
他握着书卷的手轻轻一颤。随即抬起头，漆黑深邃的眸子清幽如水。
“我自有我的理由。”
“你能布雨救天下人，为何却对一个小小的南疆世视如不见？他们又不曾亏欠你什么，你难道当真如此无情？”
我摔门而出。
不过最后，他还是救了他们。
师兄有时就是这么奇怪。
【柒】
我布雨润泽天下，除了南疆。
我无法忘记那年纷扬的大雪，还有雪中踉跄而行几乎冻僵的孩子。
阿婴生气了，她说我无情。
手中的茶盏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我忽然一阵心痛。
最近不知怎么，总会莫名其妙的心痛。
我忽然想起了师父。他曾叹息，所谓家乡，是赋予你生命的地方，无甚恨与不恨。
家乡，多么奇妙的字眼。
我还是去了南疆。印象中的繁盛，怎会落得今日凄凉？
很多人僵卧病榻，很多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还看到了父母的坟，在村外的荒地。小小的土堆，和其他病死者草草葬在一起。
有人口中喃喃，二十年前村里诞下灾星，果然凶相今现。
心里仿佛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
我叹了口气，吟诵起古老的法诀。
大雨倾盆。
师父把安魂铃留给了我。如今，望那些魂灵安宁祥静吧。
阿婴道我奇怪，不过很快又在我身边娇笑佯嗔，缠着我我练巫术了。
我看着她如花的笑靥，不由得也勾起了唇角。
【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师兄身怀神通，权势无双，神情依然淡漠如水。
无数女子对师兄表达出了思慕，师兄一概淡然处之。
对此我其实很开心。
明帝薨逝，太子熙继位，成了敬帝。
敬帝得了一名贵妃。我见过几次，那是一名倾国倾城的女子，风姿绰约，貌若天人，眉间有一点朱砂痣。
新帝宠幸贵妃，不理朝政，更不顾忠臣谏言。
师兄也曾出言谏说，不仅没有丝毫成效，反倒让敬帝颇有些恼意。
贵妃生辰，宫中欢宴。宴中，敬帝忽然对师兄道：“国师在宫中已二十八年，容貌不曾变化，朕实感巫术之奇。只是国师长已面具覆面，朕竟未尝见国师之容。不知今日，可否让朕一见？”
我曾经想让他摘下面具，可他说什么也不同意。
今日亦如此。他拒绝了敬帝。
敬帝发怒了，令人强摘下他的面具。我看见他身子颤抖了一下。可是他没有反抗。
他缓缓抬起头来。俊美如画的容颜，眼睛漆黑深邃，淡漠如水。
只是，他的右颊，有一块胎记。
“亡”字的形状。
我顿时如遭晴天霹雳一般，僵在了原地。
【玖】
风拂过右颊，凉凉的，竟有些陌生的感觉。
我看到满座皆惊，说我是不祥之兆恐为害家国。我别过头，冷冷的笑。
敬帝把我关了起来。
这个笨蛋，我是巫术师，他怎么可能关的住我？
但是我并不想逃走。
阿婴来看我，她憔悴了一点。看到她，我笑了。
她定定地望着我，泪水忽然一下子流了出来。
我一怔，说，对不起。她摇摇头，咬着嘴唇不哭出声音，单薄的身子不住颤抖。
我叹了口气，把手从牢门的铁栏缝隙伸出去给她拭泪，笑道：“阿婴，不哭了啊乖，再哭就不漂亮了。”
“师兄，南疆……南疆百姓集体上书……求陛下……求陛下放了你。”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
我听到我在笑，可有温热的液体划过脸颊。
阿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她定是被我这副样子吓到了。
原来，泪水还是热的啊。
【拾】
敬帝此次将师兄关起来，竟引得百姓愤懑。
很早很早之前，师父对我们说，习巫术者必为善，否则不配做一名巫术师。
师兄做了二十八年国师，权势无两时，他依旧记得师父这句话。
叛军以他的这件事为引，说国师晟二十八年来惠民无数，敬帝昏庸，竟视而不见。
敬帝外强中干早已不得民心。叛军很快攻下了天阑城，估计不久就会列阵在皇城下了。
师兄问：害怕么？我摇摇头。
他叹了口气：“自古战事，最苦的总是百姓。”
然后他又笑了：“此事过后，我再不当什么国师。阿婴，我们一起回家。”
“好。”
炎军兵临城下，城中又出了内奸。补给尽毁，守军无力再守。很多人死去。
我正在城中救助生病的人，忽然，很多人齐齐望向城墙，眼中竟有了多日不见的光彩。
“国师！国师来救我们了！”
我一惊，猛向城墙望去。
天色微微阴沉。城墙上立着那个熟悉的颀长身影。玄衣在风中猎猎，白发如雪，飘扬出绝代的风华。
那一瞬，我忽然想起二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立在九龙高塔，白发飘扬，墨眸幽深，映刻成我再不能忘的画卷。
他没有了面具，熟悉的面容竟有些陌生。幽黑深邃的眸子，仿佛日月星辰都映在其中。
他发现了我，笑：“阿婴，你照顾好城中百姓。待此事了结，我们一起回家。”
白炎下令攻城。他诵起法诀，设下一道屏障，护住整座天岁城。
他在那儿站了整整三日。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幽深的眸子里笑意却愈来愈浓。
我去牢房看他那日，他就说，三日，足以救城中百姓。
第四日一早，城墙被攻破坍塌的声响如惊雷般传来。
我愣了好一会儿，忽然疯了般冲过去。
他静静地躺在乱石里，仿佛沉睡中一般。
他不曾对我说过，若想阻炎军三日，所支撑法诀的，便是他的魂灵。城破，则身死。
我为什么没想过？我为什么不与他一起？
那样，毕竟两个魂灵还可以一起回家，一起渡忘川。
殷红的血迹挂在他的唇边，他唇角扬着一个温暖的弧度。
可是他的身子好冷。
叛军首领白炎过来了。我抬头木然看着他，他默然无语，只递过一个东西——正是那枚古朴的铜铃。
炎军从我们身边路过，皆垂首肃然。
【尾声】
许多城镇村落里的人，都说曾看见了一名奇怪的女子。
她着一袭白衣，秀逸出尘，右手轻摇着一枚古朴精致的铜铃。
古老的歌谣自她口中缓缓吟唱，刹那间，使人仿佛陷入了一场亘古的梦境。
梦境里，有袅袅升起的炊烟，有织布机缓柔的咿呀。
女子的神情极为温柔，仿佛怕惊扰了谁的梦境。
她踏进南疆的土地。村口的梨花已经开了，如雪一般，很美。
她转身微微一笑，仿佛那儿站着什么人。
“师兄，回家了。”
孩童成群结队的跑过，哼着举国百姓都在吟诵的歌谣。
“大慈悲者，国师白发。”
文/白衣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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