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阅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粒沙。

一

何玥从凌乱的梦境里猛然醒来，感觉自己的一条腿抖了一下，仿佛踏空。逐渐恢复的嗅觉闻出一丝淡淡的熟悉的气味，是宾馆常有的消毒剂的气味。何玥想起来，自己已从京城飞到沙市，此刻正躺在宾馆商务间的大床上。看看手表，已是清晨五点多了。何玥觉得咽干口渴，不知哪颗牙在隐隐作痛，只怕又上火了。起身去拿电水壶烧水，便歪在床头琢磨临醒时的梦境。

何玥梦见自己在空荡无人的沙漠里独行找水，确定一个方向兀自走，走很久依旧不见水，于是焦躁跺脚，不料脚下一空，仿佛掉进一个无底的沙坑。当此时便醒了。歪在床头的何玥想着，一会儿天大亮了就给妈妈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回沙市了。

何玥是京城一家报社的高级编辑，此次回老家沙市，是应沈文达之邀。一年前，何玥在一次文化推广活动上与沙市某出版社副社长沈文达结识。四十七岁的沈文达爽朗健谈，颇有些儒雅的文人气，又因着一层老乡关系，和何玥聊得很是投机。沈文达热情地邀请何玥回沙市的时候去他那里做客。“带上一家人都来。”沈文达说。何玥低眉一笑，淡淡地回说：“我单身。”何玥记得沈文达当时的眼神，亮光一闪，像有一头小兽窜进灌木林，倏尔不见。“是吗，我也单身。”沈文达的语调低沉轻柔。

此后，沈文达和何玥保持了联络，除去电话里问候寒暄，偶尔他会给她发一两封邮件，隐晦地表达思慕之情。他每次去京城必会去见她，哪怕时间紧促。“只是见一分钟也是好的。”沈文达说这话的时候拿捏着恰到好处的暧昧温存。何玥对此不热烈也不冷淡，即将四十的她交往过的异性不算少，她很知道这个游戏该怎么玩。

一周前沈文达联系何玥，邀请她去沙市。沈文达说下周六他生日，最想何玥陪他一同度过。何玥的犹豫不超过五秒，她答应了。电话挂断之后，何玥反思自己是不是有点太冲动，她当然知道共度生日意味着什么。不过随即她就安然了，“冲动就冲动吧，女人四十，再不冲就冲不动了！”何玥明白自己对沈文达是有好感的，这种好感有异于对她之前那些男友的好感，更亲切，更愿靠近，或许，是因为多了一层同乡关系？可是，何玥是个多么不恋家乡的人！在京城打拼十多年，每年回家乡的次数很少，就算回了，也不过短暂待几天就离开。何玥爸爸在世的时候，老爱说自己没养闺女，只养了两个儿子。有弟弟何朗留在父母身边，何玥对于不恋家这一点，并没有太多思想负担。

周五下午何玥飞抵沙市，沈文达却没来接机。沈文达在电话那头连声道歉，说他的女儿下午排练舞蹈的时候摔伤，住进了医院，他要赶去处理。沈文达慌乱焦灼的语气，何玥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立刻表示理解，嘱咐沈文达专心处理女儿的事情。尽管她和他都是单身，可她是未婚单身，他是离异单身，不一样的，她懂。

二

早晨七点何玥打通妈妈的电话，果然妈妈责问她到沙市了为何不回家住，偏要住宾馆。何玥早准备了应对词：“这不是住宾馆方便吗，免得您翻箱倒柜找被褥，住不到两夜又得洗洗换换太麻烦。对了，我回家吃早饭，想喝碗白米粥。”何玥知道阻止妈妈继续数落的最好办法是果断转移话题。

何玥不愿回家住是因为三年前心里落下的结。三年前，何玥爸爸突发心梗去世后不几天，何玥和妈妈大吵了一次，确切地说，是何玥冲妈妈大吵了一次。那是母女间的第二次大吵，距离第一次整整十四年。何玥回想过去的年月，发现她们母女关系的每一次转折，都是一个吵字。

何玥的妈妈王良玉女士是沙市中学的高级教师，在学校是骨干分子，在家里是主导力量，尤其在教育子女方面，更是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在何玥的印象里，别人家都是严父慈母，而她家正好相反。妈妈的要求是严格的，除了考取京城名牌大学这一样，何玥不太记得是不是得到过妈妈的表扬，她更多的记忆是妈妈对她的纠错，这个不行，那个不好，应当如此，该要那般。何玥从来反对无效，最终选择听从，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大学毕业后她爱上高捷。

王良玉只见过一次高捷后，就对何玥说，高捷不好，她应该有更合适的对象。陷入爱河的何玥对此非常不满，有生以来第一次坚决反对妈妈。然而就在何玥对妈妈强硬表示非高捷不嫁的几天后，何玥发觉了高捷的异样。那一日何玥暗暗跟踪高捷到了一家咖啡厅，大张报纸遮住脸，听高捷对另一个姑娘说着她曾听熟了的亲密情话。何玥强忍发抖的躯体，不动声色地离开。第二天她让高捷约好一帮子朋友聚餐，人到齐后何玥郑重宣布：“高捷，我要跟你分手！”高捷愣住问为什么，何玥说：“因为臭氧层有了破洞，全球变暖冰山消融，太阳黑子活动异常，一颗行星将于五万年之后撞上地球。”说完这一串神圣庄严的理由之后，何玥将一只水杯拂落在地，于玻璃碎裂声中扬长而去。

“我早就说了，高捷不好。”那晚王良玉话音刚落，何玥就爆发了，极度的挫败感终于让她情绪失控，发生了母女间的第一次大吵。“是，您又对了！我又错了！您是全知全能，我总是这儿不对那儿不行，我做您女儿都给您抹黑了！我走总行了吧！”三天后何玥就只身去了京城，拒绝接受父母拖关系为她找好的工作单位。

三

退休中学教师王良玉女士兴头十足地把一碗热腾腾的粥端上餐桌，何玥凑近瞅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不是让您煮白米粥吗，干嘛放鱼片啊，一股腥味！”

“你不懂，鱼补脑，一点点腥味怕什么！你成天工作用脑过度，必须补一补。我接完你电话就赶紧上市场了，就剩一条鲈鱼，差点没买着。”

何玥心里就有点恼火，妈妈总这样，事事要以她的理念为执行标准。赌气把碗一推：“我不吃，牙疼上火，不能吃腥。”

王良玉就紧张了起来：“怎么又犯牙疼？死丫头，电话里又不说，我也好煮点绿豆汤啊。”一面在药箱里找药，一面数落何玥，眼看就四十的人了，自己身体不懂得调理，终身大事也不想着打理。何玥忍了忍，没有回嘴。记得去年有一次被这么数落的时候，她回一句：“我就单身了，总比嫁错了后悔强！”这话把王良玉噎得够呛，何玥很清楚这句话对妈妈的杀伤力。妈妈黯然走开，无言中背影落寞，那一刻何玥惊觉妈妈竟已有了龙钟之态。

其实爸爸刚去世的那几天，妈妈就瞬间地老了，一向头脑灵敏、行事有序的她变得反应迟钝，茫然无措，一堆后事都是何玥何朗姐弟俩打理。何玥在清理遗物时，意外发现一堆旧信件，全是寄给妈妈的。就是在那时，何玥知道了妈妈的情史，一个与妈妈一同下放的男知青，错过了姻缘而不甘，一直苦追不舍，甚至到何玥念中学的那一年，寄来的信件里还有着缠绵悱恻的字句。

母女间第二次大吵就为这堆发黄的信件。被丧父之痛吞噬的何玥抓着旧信责问妈妈：“为什么有这么多信？为什么这些信还这么珍藏着？王良玉，你到底有没有爱过爸爸！”

何玥不太敢回忆那天的情景，妈妈在女儿大声质问下惊慌而痛苦的表情，只要一想起，何玥的心就会揪紧。何玥不明白自己那天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愤怒得像一头被夺了幼崽的母兽。与其说是为爸爸鸣不平，不如说，何玥无法接受从无失误的妈妈在婚姻抉择上有那样的缺憾。那天夜里，何玥看见妈妈悄悄把信件都烧掉了。自那以后，妈妈对儿女们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总是不容置疑的权威姿态，更多了迎合、巴结、讨好。母女之间的关系仿佛回到了何玥闯荡京城之前，只不过地位调了个儿，强势的是何玥，弱势的是妈妈。

这就是何玥不愿回家住的原因。母女强弱的转变，让何玥无所适从，还有三年前冲妈妈大吵后在心里落下的愧疚，也让何玥不愿面对。

四

只何朗在身旁的时候，何玥忍不住发牢骚。

“又被数落一通，早知道不回来了。”

何朗滋滋有味地吸溜着鱼片粥，说道：“老姐，你知足吧，其实妈妈最疼的人就是你了。”

“得了，妈妈最看不上眼的是我，从小到大，不是我这个不行，就是我那个不好。”

“那你呢？这么些年了偏要拧着来，费力巴结地证明你这个挺行，你那个挺好。北漂真的挺行？单身真的挺好？”

“当然。”

何朗埋在粥碗里的鼻子哼了一声，抬起脸做一个夸张的表情：“我们何家的女人，个个威武！”

晚上在餐厅见到沈文达的时候，何玥觉得他面带疲倦，似乎苍老了一些。何玥拿出准备好的生日礼物递给沈文达，是一枚观音玉雕。“生日快乐，本命年平安！”何玥浅笑嫣然，让沈文达呆了一呆神。

问及他女儿情况，沈文达说伤情不重，只是轻度的骨裂。随后他撇了撇嘴，仿佛自嘲：“只是，她还是不愿理我。”沈文达和女儿之间有什么纠葛何玥并不知晓，她从不问沈文达的过去。也许是借着酒劲壮胆，沈文达握住何玥的一只手，无奈地叹息：“离了都有八年了，女儿一直不愿理我，你知道吗何玥，我多么想让女儿明白，她是我生命里无比重要的部分。”何玥另一只手拍拍沈文达的手背，安慰道：“没事的，女儿慢慢会懂的。”没来由的，何玥突然想起了自己和妈妈，只觉得鼻子狠狠的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了。沈文达表现得很好，何玥也是，两人似乎很动情，直到大汗淋淋，直到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何玥醒来，抓起手机一看，竟然有六个未接来电，是何朗打来的。

“老姐你可算是回到地球了，妈妈昏倒了，在抢救！”

从沈文达的车上下来，何玥才发现自己的脚是软的，她几乎是让沈文达搀着来到抢救室门口。听何朗说，妈妈本来上床睡了，想起来要浸泡绿豆，又急急地起身，不料昏倒在厨房里，医生诊断是脑血栓。何玥羞愧难当，泪如雨下。在揪心的等待中，何玥终于让自己承认，她是深爱着妈妈的，她和妈妈较了近二十年的劲，只不过是因为爱，不论她何玥在何处，为何人，妈妈都是影响她生命的第一人。同时何玥也终于明白，之所以对沈文达有别样好感，其实是潜意识认为，沈文达是她回到沙市，回到妈妈身边的一个理由，一个媒介，一个台阶。

煎熬半夜，终于等来妈妈苏醒。

“玥，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怎么可能呢妈妈，您不唠唠叨叨把我数落到八十岁，阎王爷也不收您。”

“死丫头，我数落你怎么了，仗着你是我最引以为荣的女儿，我就说你不得了？怎么着我也是你妈。”

“是是是，您吃过的盐比我走过的桥还多！您快点好起来，我牙还疼呢，指着您给我调理好了。”

五

何玥下决心把那颗反复作痛的牙齿拔了。医生拿着一堆器械捣鼓了足足半个小时，隔着麻醉，何玥也能感觉到拔时的强大阻力，可见牙根之牢固。何玥想到，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紧密相依，本该要善待才是。

沈文达送何玥上飞机的时候，俯身在她耳边说：“我等你的决定。”女儿对他的态度有了破冰之进展，这让他心情轻松，踌躇满志。而何玥也确实要做一个重要决定。

在飞机上俯瞰沙市，何玥第一次觉得，这片土地是安在她心里的一粒沙，用心时便感知了存在，让她眷恋深深，不舍离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