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读者

欣阅读书

我为什么认为,余秀华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是一首好诗。

首先,标题——“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一位女性说,我,去睡你,这其中的女性主体意识一目了然。关于睡这件事,男人和女人有同样的主体地位,但是未必人人都有这样的意识,相当一部分人会认为,女人只能被男人睡,不能去睡男人。余秀华这么写,体现出她对自身生命权利的清醒认知。所以单单这一个标题,就点亮了我——同样身为女性的我的眼睛。至于“穿过大半个中国”,暂时可以理解为“我”与“你”之间的物理距离,当然一首好诗不可能仅仅表述一个物理距离,其中深意后面再讲。

接下来,“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如果说,标题的女性主体意识太过彰显,那么“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给出了一个缓冲。就如上面说到的,男人和女人有同样的主体权利,任何一方不该只是被睡,也不该只是去睡。“无非是/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这是对性爱的极具诗意的表述,几句话把性爱之美、之虚幻以及这美、这虚幻带给个体生命的巨大影响,直陈在我们的面前。有深刻的生命体悟,并且能够精准地、凝练地把体悟书写出来,这就是诗人的本事。

再往下,“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前面说了,“大半个中国”是“我”“你”之间的物理距离,但又绝不仅仅是物理距离这样单线程的意义。三行诗,写的是这段物理距离中自然环境、政治环境和生态环境的恶劣状态,三行诗写出了多线程的,立体的,丰厚的形态。作者为什么要突然写这些?是为了表达一下知识分子的道德感和社会责任感吗?是空洞的,大而无当的吗?不是。诗行里写的现象是真实发生着的,发生在我们生存的世界里,与我们息息相关。作者从对着“我”“你”的近距离定焦镜头,一摇臂,转换成“大半个中国”的广角镜头,表达的是,微观个体是宏大整体的一份子,当宏大整体遍是苍夷和伤痕,微小个体之间何以获得抚慰?其实,答案就是标题。不过作者后面还有更深入直接的回答。

继续,“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我是把无数个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这里我最喜欢“把无数个黑夜摁进一个黎明”这一句,无数的苦痛,换一点光明的慰藉。“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说出了人的多面性,每一个人在身份上,精神上,都有多面性,“奔跑成一个我”,表示“我”是带着全部的“我”去的,没有遮掩,赤忱相对。

往下,“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在我看来,这三行是最具自省精神的,余秀华对自己,对个体有客观深刻的认知。“我”是有局限的,“我”是会犯错的,“我”是会判断失误的,在奔向“你”的途中,“我”是会走弯路的。谁没走过弯路?在寻找和追求的路上,谁没有迷失过?这都是成长的必须。

最后,“而它们/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正因为宏观处境的不堪,正因为微观个体的局限和不完美,我们才会痛苦,失意,我们才需要抚慰,而性爱——注意,是性爱,不只是性——其美,其幻,是具有抚慰功能的,是抵制黑暗和寒冷,通向黎明和温暖的一条路径。由此可以懂得,为什么“它们”都是“必不可少的理由”。

以上是对这首诗歌内涵的解读。现在来说这首诗的形式。有人说每行诗的字数太多,诗歌的语言过于散文化。如果说,这诗还缺乏专属于诗歌的语言意识,我也不敢否定。我不是专家,不是学院派,我只是一个读者,但是作为一个读者,我要为之辩解——什么是好诗?对于一首好诗,形式有多重要?从我读者的角度出发,好诗就是写出我内心里存在着,但是不知怎么表达出的东西,让我获得一种共鸣的欣喜,像被点中穴道一般,禁不住地惊叹:对啊!就是这样的!我也是这样感觉的!太到位了!它在作者和读者之间搭了一座感受力的桥梁,它触动了我们潜藏很深的感觉,它引发我们思索和想象,并留下巨大的思索想象空间。这就是好诗。余秀华做到了。至于她的诗歌语言,不循规蹈矩,有什么不可以呢?事实上,她这种野路子,作为读者的我,很喜欢。我写东西也是野路子。

当然,个体之间在审美取向上存在诸多差异,每一个读者的阅读体验都是不同的,内心的评判标准亦不可能一致。所以这里需要强调的是,以上我所写,都仅为我个人的理解,我尊重并接纳异见,只要这异见是出自真诚和客观理性。同时,我也有自信,我的个人理解能够引发共鸣,相信有不少静心、用心、耐心读诗的人,有和我一样喜欢余秀华,喜欢《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读者存在。否则,我也不必写出这样一篇来。

附: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余秀华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文章评论

柳笛悠扬

通过这首诗,我读出了当今社会阴盛阳衰的现象

草原木马

报纸上看到报道余秀华的事迹和诗,我直接略过没看,但阅的日志不得不看,看了之后才觉得该不看余秀华的诗是一种损失

清风徐来

为欣阅深刻独到的诗评与见解而点赞[em]e179[/em]

落英

女诗人胆儿肥,却远离了中华传统文化。[em]e113[/em]

兰山听风

用“睡”的方式来体现女性的主体意识,似乎草率了一点,毕竟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嘛。另,作者行动不便,能有这样的精神和毅力,深表钦佩。但愿她能如愿以偿。

醉舞惊鸿

闷騷大叔見到介样的睡女要激動万分!

一盏冷香

为阅的解读而倾倒,标题确实够大胆泼辣[em]e113[/em]

缤纷之舞

我以为诗歌先诗意美,露骨标题很颠覆也雷人,把“睡”改成“爱”,在我看来更诗,这其一;二看过她新浪的博,有亮点作品,其中压抑愤懑与不屈抗争无奈淋漓尽致,满纸心酸,值得敬佩;三感谢发现她的编辑,让无数底层人士看到浮躁狂动现世里一丝清雅;四,杞人忧天之个人看博观感,随着出名也许她再也写不出所谓的诗,因为世界于她已然公平而丰满,就没了最初的表达。以上纯属个人之不成熟观点,请勿那啥[em]e113[/em]

哈哈,真好!诗也好,诗评也好。

挖土人

在当今社会像余秀华这样伟大的无产阶级诗人、作家太多了!在乡村、在山野、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有千千万万!应该关注、保护!或许下一个伟大的无产阶级思想家!革命家就在其中啊!同志们!

浅笑记忆

我有次也粗略的流览了下她的几首诗,没欣赏领悟的深刻,。[em]e113[/em]

二十年目睹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骂你 气喘吁吁 结果没骂成 反而被你骂了 谁骂谁 都一样 只要发乎情止于礼

小巫

阅式深度解读,我是来学习的。不懂诗歌,不评价。事实上不管是曹臻一,还是余秀华,我还蛮喜欢这种情绪的另类表达。非常赞同著名电影及小说及诗歌评论家欣阅的观点,阅读的快乐,在于存在于你内心的感触,被别人更凝练精准而意外的表达出来,好像夜空突然绽放的烟花,带来惊喜感。至于这些句子属不属于诗,你说了算。。